第44章
兩人來到鐘粹宮, 尚未進門,便聽到裏面傳來女子哭喊的聲音。
那嬷嬷沒着急進去,而是回頭看向宋楚靈, 見她吓得打個抖, 這才滿意地朝守門宮人遞了個眼色。
門被推開,兩人一前一後邁過高高的門檻, 走進院中。
院子裏彌漫着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那不住哭喊的女子,就趴在院子正中的長椅上, 身側站着一個宮人, 手中拿着一塊猩紅的長板子, 正一下又一下的朝那女子身上打着。
每當板子重重地落在身後, 那女子便會渾身震顫,抑制不住地慘叫出聲來。
宋楚靈入宮将近三年,頭一次見到宮人受刑, 之前只是聽張六說過, 按照宮中規矩, 犯了大過的宮人才會拉至衆人面前挨板子,且在挨板子的時候, 因怕驚擾到貴人主子,是要給受刑之人口中塞抹布的, 若是布子掉了, 還會撿起來重新塞進去。
可眼前這位宮人, 一聲比一聲叫得慘烈, 定是得了主子應允, 才沒将她口堵住,想來如此做, 是故意讓她叫給旁人聽的。
至于是叫給誰聽的,宋楚靈心中已然清楚。
那嬷嬷沒着急将她帶進屋去,而是刻意讓開視線,朝縮着腦袋不敢擡眼的宋楚靈道:“站過來。”
宋楚靈老實的朝前走了一步,依舊垂着眼。
“娘娘……娘娘……啊……奴婢知錯了,知錯了……”
宮女撕心裂肺地哭求聲,讓宋楚靈眉心忽地一下蹙了起來,她眼皮微微擡起,在看到那張頗為熟悉的側臉時,袖袍中的手倏然握緊。
“瞧見了麽,這丫頭沒有照看好自家主子,讓主子落了水,險些喪命,所以必須好好懲處一番。”嬷嬷的聲音從身側緩緩傳來。
說完,她擡眼與上首端坐的玉嫔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唇角都露出了一絲笑意。
院中正上方的位置,隔着一把交椅,玉嫔手中端着一碗茶盞,正氣定神閑地翻着茶蓋。
而一旁的欣美人,比之前在暢音閣時看到的她,更加瘦弱了,她滿臉都是淚痕,若不是有兩個膀大腰圓的嬷嬷将她架着,她那副模樣好似随時都會癱倒在地。
Advertisement
“玉嫔娘娘,不要打了,我求求你不要打了,那日是我自己不小心,不關趙芝的事啊……”欣美人一面哭,一面還在替趙芝求情。
玉嫔看都沒有看她,而是慢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帶着幾分責備的語氣道:“你的奴婢沒當好差事,還不是因為你這個做主子的沒有管束好,如今本宮替你管,你倒是跑來求情了,好人都讓你當了,本宮倒是成了壞人。”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欣美人淚如雨下,連忙道,“都是我的錯,她沒有疏忽,是我讓她離開的……”
玉嫔朝她憋了一眼,見她哭得梨花帶雨,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便瞬間想起了當年的宸妃來,那宸妃也是如此,動不動就紅着一雙眼睛,好像宮裏誰都在欺負她似的。
下賤的胚子。
玉嫔氣不打一處來,她一揚手,朝那打板子的宮人便道:“主子有錯,當奴婢的不知規勸,罪加一等,給本宮使勁打,讓這賤婢好好長長記性!”
得了這聲吩咐,那宮人将板子高高舉起,随着皮肉綻開的聲音,這一次趙芝沒有叫喊出聲,而是整個身子猛然一挺,從那長椅上直接跌落下去。
玉嫔正打算叫人來将趙芝潑醒,便聽身後傳來了娴貴妃的聲音。
“怎麽了這是?”
娴貴妃說着,緩步來到院中,在看到趙芝那副凄慘的模樣時,她眉心瞬間蹙起,趕忙擡手遮住視線,帶着幾分怪責地看向玉嫔,道:“我是讓你抽空過來,幫欣美人整治整治屋中下人,也沒讓你将人打得這樣慘啊?”
玉嫔起身朝娴貴妃福了福身,辯解道:“姐姐不知道,欣美人這屋裏的宮婢,太過刁蠻了,我若不好好懲處一番,怎能以儆效尤呢。”
“罷了。”娴貴妃無奈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去扶那早就虛脫的欣美人道,“玉嫔妹妹向來心直口快,她也是好心,你莫要怪她。”
欣美人哪裏敢怪,吓都要吓個半死了,她忙不疊點頭應是,随後還不望憂心忡忡地去看地上的趙芝。
娴貴妃是不願往那邊看,只是牽扯她的手,朝身旁嬷嬷囑咐道:“将人帶下去,若是認錯了,就好生照料,等回頭身子好了,再送來伺候欣美人。”
說完,娴貴妃便轉身帶着欣美人與玉嫔朝正堂走去。
院中這場殺雞儆猴的戲碼,終于算是告一段落。
宋楚靈如今才知,怪不得宮人們都說娴貴妃溫柔和善,是個不争不搶的性子,原來她的口碑是這樣傳出來的。
方才她不過短短幾句話,便充當了和事老,玉嫔沒有半分損失,還順了欣美人的意思,将趙芝的板子給免了,如此不管是欣美人還是趙芝,都要承她的情。
只是宋楚靈不信,身為這鐘粹宮主位的娴貴妃,會在趙芝快要被打死的時候,才得知此事,趕來阻攔。
要知道玉嫔是景陽宮的主位,根本輪不到她在鐘粹宮裏指手畫腳,也就是說,今日她能夠在鐘粹宮搞出這樣大的陣仗,沒有得到娴貴妃應允,是不可能的。
三人離開後,那嬷嬷才帶着宋楚靈朝裏面走去。
等他們來到正堂外,裏面的三位主子已經落座。
娴貴妃坐在上首的位置上,玉嫔坐在左側,欣美人坐在右側,幾人身旁都放着今春剛送來香榧。
娴貴妃從盤中抓了一把香榧,一面剝殼,一面溫聲勸慰着還在哽咽的欣美人。
玉嫔喝着茶,身旁有宮人幫她剝殼,等剝好了殼,她才捏起一個放入口中。
欣美人整個人都瑟縮着,沒敢去碰茶水,自也是不敢碰那名貴的香榧吃。
宋楚靈被嬷嬷帶進屋時,娴貴妃正在與欣美人說話,宋楚靈不敢出聲打斷,只好跟着嬷嬷站在一處簾子後,那嬷嬷與她低聲道:“你先跪在此處,我上前與主子通禀。”
見宋楚靈規規矩矩跪下,那嬷嬷才走上前來到娴貴妃身側,卻是沒有通禀,而是一直立在那邊候着。
“你這小身子骨啊,昨日剛好利索了,別又給折騰垮了。”娴貴妃望着欣美人,滿心滿眼都是關切,她拿了一顆香榧,道,“這可是好東西,前幾日剛貢進來的,總共就給了兩箱,皇上知道我愛吃,便特地給我這屋裏賞了一箱,若不是妹妹過來,我可舍不得拿出來呢。”
說着,她剝開一個放入口中,笑着道:“你快別哭了,吃兩個嘗嘗。”
玉嫔在旁皮笑肉不笑地接了一句,“你放心,沒毒的。”
娴貴妃“啧”了一聲,朝她翻了記白眼,又對欣美人道:“你別理她,她這人就是這樣,有我在呢,你安心吃喝。”
話到這個地步,欣美人便是吃不下,也得拿起一個,也沒有剝皮,哆哆嗦嗦就放入了口中。
玉嫔見狀,噗嗤一聲笑了。
娴貴妃趕緊讓她将香榧取出來,又耐心教她剝皮的技巧,“這東西,得自己剝,才吃得香,這一顆一顆的吃着,就停不下來了,越吃越想吃,不知不覺就吃多了。”
娴貴妃笑着剝了好幾個香榧,放入一旁的小碟子裏,讓嬷嬷将碟子拿去給欣美人,“可有些東西啊,過猶不及,吃多了可是會上火的,咱可別一時貪嘴,等嘴裏生了火泡,才知道後悔。”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有多大能耐,吃多少飯,若是放不清自己的位置,日後定是要吃大虧的。”玉嫔擡手不讓身旁宮人再去剝那香榧了,像是自嘲般笑了笑,“就像我,我最怕生火氣了,哪怕這香榧再好再名貴,我也不敢多想,也不敢多吃啊。”
欣美人怔怔地望着桌上送來的這一小盤剝好殼的香榧,一時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娴貴妃卻是笑着朝她擡手道:“你別聽她成日裏瞎胡說,快吃吧。”
宋楚靈一直跪在簾後,聽屋裏這兩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将那欣美人吓得一會兒一個哆嗦。
許久之後,宋楚靈膝蓋已經徹底跪僵,她額上滲出一層細汗,臉色也愈發白皙,就在她有些快要跪不住時,那屋裏忽然傳來娴貴妃疑惑的聲音。
“那簾子後面怎麽跪了個人?”
話音一出,屋中衆人的視線一起落在了宋楚靈身上,也就在這個時候,那嬷嬷才彎身與娴貴妃道:“回娘娘,那是寧壽宮的宋楚靈。”
娴貴妃略微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道:“呀,原來人已經到了,我就說怎麽這般久,都沒将人給請來。”
好一個“請”字,這個字一出來,便給足了寧壽宮面子,也給足了宋楚靈面子。
“快別跪着了,起身到我面前來。”娴貴妃笑着朝宋楚靈招了招手。
宋楚靈應聲起身,來到屋中,又是重新朝幾人各行一禮。
在聽到來人是宋楚靈後,欣美人臉上剛剛恢複了幾分的血色,瞬間又消失了,她握緊手中帕子,一雙眼好看的眉眼,緊張兮兮地看向娴貴妃,又看向玉嫔,最終,帶着幾分憂心地落回宋楚靈身上。
玉嫔一面望着昨日指甲上新塗的蔻丹,一面怪責地對宋楚靈道:“你這奴婢,跪在那麽偏的角落裏,一聲不吭的,誰能知道你進來了,若是傳出去,旁人還以為貴妃娘娘苛責了你呢。”
欣美人聽到這話,大氣都不敢出,她正猶豫着要不要幫這位救命恩人說兩句話求情,卻沒想宋楚靈朝玉嫔的方向福了福身,規矩地開口道:“回娘娘的話,奴婢只是剛進來不久。”
玉嫔剛想說話,娴貴妃卻是先開了口,她含笑道:“那便好,今日本宮是特地請你過來拿賞的,若叫你受苦了,本宮會過意不去的。”
聽到這番話,欣美人暗暗松了口氣。
宋楚靈表面無異,心中那根弦卻依舊緊繃着。
“本宮向來賞罰分明,你上月救了欣美人,而新欣美人又是我鐘粹宮的,我自是要給你賞賜的。”說着,娴貴妃朝身旁的宮人遞去一個眼色,那宮人躬身退下,随後她又看向宋楚靈道,“你在晉王身邊當差,想來好東西也見過不少,本宮今日賞你的,雖不是什麽金銀珠寶,卻是與你最為合适的。”
說完,她又笑着擡手道:“你也別站着了,坐下等吧。”
能得到娴貴妃賜座,宋楚靈顯然受寵若驚,可她左等右等,也不見有人拿小凳子進來,而是看到娴貴妃身旁的嬷嬷,直接走到欣美人身旁,在那空的梨花木交椅上,朝宋楚靈擡手示意。
欣美人頓時臉色難看起來,玉嫔則一副看好戲的模樣,眼神在欣美人與宋楚靈身上頻繁流轉,而娴貴妃,垂眸繼續剝着香榧,渾然不知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