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李研有很多話想對宋楚靈說, 卻又怕他說得太多,小姑娘一時接受不了,有時候人未必要懂得多, 懂得越多越是煩擾。
到最後, 他只能是朝她笑着點了點頭,柔聲道:“我們楚靈很厲害。”
望着小姑娘那雙水汪汪的眸子, 李研長出一口氣,許久都未在開口說話。
回到寧壽宮,宋楚靈先去屋裏換了身衣裳, 今日她在鐘粹宮又是跪地, 又是搬箱子, 身上沾了不少灰塵。
等她簡單整理好儀容, 來到書房時,李研的藥已經晾得差不多了。
宋楚靈像個小貓一樣,乖順的在李研腿邊坐下, 一雙白皙軟乎的小手老實地擱在膝頭上, 她擡眼望着正在喝藥的李研, 欲言又止。
李研餘光瞥見,将玉勺放回碗中, 問她怎麽了。
宋楚靈壯着膽子,小聲囑咐道:“王爺, 以後……以後還是要按時喝藥的。”
李研心中一暖, 唇角輕輕勾起, 露出一個攝人心魄般的俊美笑容, “可這藥委實苦澀, 難以下咽……”
宋楚靈煞有其事地對他道:“沒事,奴婢陪着王爺呢。”
李研道:“是啊……你陪着, 似乎就沒那般苦澀了。”
小姑娘眼眸微顫,終于是明白了什麽,臉頰倏地一下紅了,連忙将眼眸垂下。
喝完湯藥,兩人又如同平日那樣,一道喝茶吃點。
李研依舊儒雅溫潤,宋楚靈亦是笑眯眯的,就好像今日從未發生過什麽令人不悅的事一般。
待兩人吃完茶點,李研卻是允了宋楚靈提前下值,讓她今日好生休息,不必再與他讀書識字。
宋楚靈退下後,便有宮人進屋收拾矮案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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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研坐在書案後,拿起這幾日一直在看的一本游記,這游記寫得甚為有趣,撰寫者文筆實屬了得,寥寥幾句就能引人入勝,沉浸于他的所觀所感之中。
李研從兒時便喜歡看書,看書可以使他心緒很快平靜下來,可今日他面對自己喜愛的書冊,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他索性将宮人全部揮退,只留下劉貴一人在身側。
等四周徹底靜下,連院子裏也一片寂靜時,書案後的李研終于失了耐性,他将手中書冊一把合上,放回桌案,臉上最後的那抹淡笑,也跟着消散,“今日之事,你怎麽看?”
劉貴知他是當真有了惱意,便倒了盞溫差遞上,與他緩聲分析道:“自打那人去世後,這麽些年來,後宮是頭一次添人,且還是陛下親封的美人,奴才那日見了,這欣美人的确是與當年那位神韻像極,便是眼下她尚未榮寵,也免不了會招人忌憚啊……”
後宮這些年之所以安穩無事,便是因為皇上專心朝政,別說雨露均沾,就是連坤寧宮他都很少踏足,妃嫔們已經習以為常,平日裏安生度日便是,根本就懶得再去争搶什麽,但她們心中并非毫無怨念,只是宸妃已故,這份怨念根本無處宣洩罷了。
如今有人闖進這份安寧中,她又與宸妃極其相似,後宮這些妃嫔怎能不将她當做眼中釘,肉中刺,定是要好生将她打壓,最好是直接将命都奪了,省得她日後成為第二個宸妃。
李研自幼長在宮中,這些手段他自然能懂,便是太了解人性的劣,才讓他不喜與人深交。
他拿起茶盞,放到唇邊卻是沒有喝,垂眸望着上面漂浮的幾片薄葉,問道:“杖責趙芝,你是怎麽看的?”
劉貴繼續分析,“意在殺雞儆猴,如果一個主子,護不住待自己忠心的奴婢,那以後便無人再敢對她盡心。”
李研眸色沉凝道:“是這樣,但她為何要給楚靈看呢?”
劉貴道:“估摸也是為了震懾宮人,楚靈之前救過欣美人,有又皇後娘娘親自發了賞賜,這般風頭無兩的宮婢,若是今日在鐘粹宮裏受了責罰,以後欣美人萬一再度涉險,想救她的人,便得先好好思量一番了。”
随着劉貴這番話音落下,屋內再度陷入寂靜,李研面上看不出一絲情緒,他只是冷冷望着手中的茶水,那盞茶已經涼了,他卻未曾喝過一口。
不知何時,日光被一片陰雲遮住,屋裏屋外的光線倏然暗下,尤其是這書房中,顯得格外陰沉,還透着一股莫名的冷意。
“我那位姨母,怎會這般簡單呢?”昏暗中,李研帶着幾分嘲諷道。
劉貴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有些疑惑地蹙眉看向李研。
“宋楚靈如果是旁人的宮婢,便只是你說得那意思,可她是誰的人?”李研唇角向上微微提起,“她是寧壽宮的人,是本王二十餘年以來,頭一次近身的女婢……”
說到這兒,李研頓住,視線終于從那茶水中移開,他看向劉貴,語氣清晰分明地道:“因為她是我的人。”
我的人?劉貴登時怔住。
白日裏李研對鐘粹宮傳話的宮人這樣說過,可那時劉貴只以為他是帶了幾分氣性,才故意讓人這般傳話的,可如今屋中只有他們二人,李研還能這樣與他說,那便當真是對那丫頭動了心。
劉貴早就盼着他家王爺能在男女之事上開竅,卻沒想到會這樣快,明明前幾日他提及那些事時,王爺多少還是有些抗拒的,沒想到經此一事,他倒是能坦然說出了。
劉貴很快回過神來,上前道:“那王爺的意思是,鐘粹宮是在做給咱們看的?”
李研颔首,既是他已經在劉貴面前承認了自己的心思,後面的話便可直接道出,不必含沙射影。
“玉嫔說趙芝沒有規勸主子,犯了大過,這話是說給楚靈聽的。”
劉貴一開始沒有往這方面想,如今再聽李研這樣說,瞬間就明白過來。
玉嫔這番話,是在提醒宋楚靈,不要對晉王生出非分之想,便是她沒有,晉王若是動了這些心思,她也應當規勸,否則便會如同趙芝。
李研冷笑了一聲,道:“賜座那出戲,并非是給欣美人看的,那是做給我看的。”
如果宋楚靈坐了,他們便可直接說宋楚靈心思不純,她能入寧壽宮,進安壽殿,伺候在晉王身側,便是早有預謀,不論是皇上還是皇後,都不能允許這樣的人繼續待在李研身側。
如果宋楚靈不坐,便順理成章扣一個不敬貴妃之罪。
說到這兒,李研反問道,“你覺得,娴貴妃會如何懲治她?”
劉貴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這個想法有些令人惶恐,他一時不敢說出口。
李研看見他神色,便知他已經猜出來了,聲音比之前更加沉冷,道:“我以為,這些年我已經将心思表現的在明顯不過。”
他從不幹涉政事,也不與外戚有任何往來,所學所看,皆與治國無關,他專心在這寧壽宮中養病,甚至連宮宴或是祭祀大典都鮮少露面。
他所要無非就是一個清靜自在,可如今,他卻連一個女子都護不住了。
李研冷笑,“我若當真有那個心思,還輪得到生子去争?”
這句話一出口,劉貴猛地一下擡起眼來,他細細打量李研神色,想試圖看出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句,還是當真有了旁的打算。
可他看了許久,什麽也看不出,且還愈發覺得屋內寒涼,他打了個寒顫,長出一口氣,像是在試圖将周圍寒氣驅散一般,帶着幾分笑意地對李研道:“還好咱們楚靈傻人有傻福,今日躲過一劫,往後……”
劉貴說着,便見李研眸光倏然掃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一不留神說錯話了,連忙噤聲。
一提起宋楚靈,李研眸光中的寒意逐漸散去,連聲音也慢慢柔和下來,“她不是傻,只是太過純淨罷了。”
李研口中這位太過純淨之人,此刻正坐在床榻上。
她脫去外衫,身上只一件淡綠色齊襦長裙,她将長裙撩開,露出兩個紅腫的膝蓋。
那老嬷嬷是故意讓她跪在那裏的,且還提前在那一處的地板上擱了砂礫,初跪時便覺得疼痛,待時辰久了,膝蓋會因麻木而不覺得疼痛,可皮膚被硌的痕跡,卻只會越來越深。
她拿沾了水的幹淨帕子,一點一點擦拭着那幾處被隐隐硌出血跡的地方。
忽然,頭頂瓦片傳來一聲輕響,宋楚靈手中動作不由一頓,朝聲音傳來的反向看去。
半晌再無動靜,宋楚靈輕出一口氣,以為是老鼠跑過去發出的聲音,便重新将視線落回膝蓋上。
可緊接着,身後的窗子卻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響動,宋楚靈不動聲色将裙擺蓋好,又從床裏側順手抓起被子披在身上。
在她回頭看向窗戶時,那道颀長的身影已經穩穩落入房中。
宋楚靈知道李硯這幾日會來尋她,卻沒想到會是今日,更沒想到會是在大白天裏。
她望着緩步朝床榻走來的李硯,語氣有幾分不善道:“殿下白日裏闖入奴婢房中,恐是不妥吧?”
李硯沒有說話,他徑直朝宋楚靈走來。
他一身緋色錦袍,銀絲鑲邊刺繡,腰間是月白色緞帶,走路時衣袂随着身影微微晃動,倒是真如流傳中那樣,像個不學無術,空有一張俊顏的浪蕩公子。
但宋楚靈知道,這些都只是他麻痹人心的僞裝。
李硯來到她面前,那狐貍似的細長眉眼,帶着幾分沉冷地微微眯着,将宋楚靈好一番打量,才開口道:“衣衫不整時記得先将門窗關好。”
宋楚靈未見半分扭捏,她擡眼便朝李硯道:“殿下說得是,奴婢下次定會将門窗全部鎖好。”
後面這一句話,宋楚靈刻意加重了語氣,李硯自然清楚,她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他好似不在意般,直接就坐到床邊,臉色依舊帶着幾分冷意道:“你可是忘了自己允諾過的事?”
宋楚靈不冷不淡道:“殿下急什麽,不還有三五日工夫麽?”
三五日?李硯唇角浮出一抹冷笑,“行,那便再等你幾日。”
李硯說完,宋楚靈便一副等他離開的神情,可等了許久,也沒見他有要走的意思,宋楚靈不由蹙眉道:“殿下可還有什麽事要吩咐?”
李硯目光從宋楚靈面容上慢慢向下落去,最終停在了那只緊緊拉着被褥的小手上,恍然間想起她高熱那晚,這只小手便如現在這般用力,卻不是拉着被褥,而是緊緊攥着他,怎麽推也不願松開。
“為何這樣急着催我走?”李硯問道。
宋楚靈覺得莫名其妙,“這是奴婢的房間,難道殿下不該避諱些麽?”
李硯輕笑着将視線再度落回宋楚靈那雙杏眼上,問道:“如果我是晉王,你也會催我?”
宋楚靈深吸一口氣,維持着最基本的恭敬,回道:“殿下說笑了,依照王爺的品性,他應當不會私闖奴婢房間。”
李硯又是冷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麽,而是将身子朝她面前俯去,與她距離不過咫尺時才慢慢停住。
他狹長的眉眼再度微眯,就好似不願将她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神情放過般,直直盯看了許久,才沉聲問道:“你為何接近晉王?”
宋楚靈未有一絲躲閃,他迎着李硯探究的目光,道:“奴婢以為之前與殿下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殿下有任何奴婢能出力的地方,奴婢一定會竭盡所能,但奴婢要做什麽,不會觸及殿下利益的情況下,殿下大可不必理會。”
宋楚靈說完,直接擡手将李硯推開,轉身便要下床。
卻沒想她腳跟剛落地,身子還未站起,胳膊便被李硯一把拉住,整個身子重新跌回床板上,李硯也順勢跟着俯下身來,寬厚的肩頭如同沉重的枷鎖,讓她胸口瞬間被壓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能從鐘粹宮全身而退,又将晉王逼得親自去接你,宋楚靈啊,你本事可當真不小……”李硯伏在她耳畔,聲音又沉又冷道,“怎麽辦呢,将這樣危險的人留在我兄長身側,我很不放心啊。”
宋楚靈悶哼一聲,耐着性子誘哄李硯道:“殿下不必憂心,奴婢有把柄在殿下手中,勢必會以殿下馬首是瞻……”
“不不不。”李硯嗤笑出聲,将宋楚靈話音打斷,他那森冷的眉眼裏夾雜着一絲陰鸷,“我向來不喜坐馬車,因為缰繩握在自己手中,才最為保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