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風塵
在公館的日子緊張漫長,每天睡前和睜眼都是在思考主題和下一步設計。
萌動兩個字,在四位設計師的心裏,已經索然無味。
吃飯時,應傑叫苦:“什麽萌動,什麽春心,心裏的小鹿早就被撞死了。”
其他人笑起來,季時念接話:“哀莫大于心死,你看我們幾個都不說話。”
幾日的相處下來,大家都熟悉了些,發現應傑臭臉下其實有個有趣的靈魂,林清彤的一本正經扶眼鏡,其實會和棠鳶聊起耽美,而棠鳶,被人撞見坐在地上五官扭曲的扯布料,被偷拍下來發在了群聊裏。只有季時念還在努力維持一個優雅的女設形象,除了時不時和應傑小打小鬧。
“小棠,真羨慕你年輕,最近幾天熬夜制版,還要裁布,我這皮膚焦黃都不敢照鏡子,”季時念吐槽。
“正視自己的年齡,不要容貌焦慮。”林清彤補充。
應傑倒了半杯檸檬汁,“你們這些女生,就是太關注別人,有什麽攀比的呢,我們男人就從來不攀比。”
季時念:“所以你們才普通且自信啊~”
“你們男人什麽時候卷起來,”季時念看了看應傑定型的發梢,“卷成你這樣也行。”
“你喜歡我這樣的?”應傑挑眉,看向棠鳶,“我喜歡她這樣的。”
“?”棠鳶被cue,擡頭問道:“我是哪樣?”
昨晚費聞昭的話她還在回味。
她不明白的是,費聞昭為什麽選她,就像此刻應傑也選了她。
應傑摸了摸下巴,“一看你就很好掌控啊,軟軟綿綿,聽男人的話,尤其是不像某人,”他瞥向季時念,對方直接揮手拍了他腦袋。
應傑吃痛,“這麽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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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棠鳶是把應傑的每個字都聽了進去。
好掌控,軟綿,聽話。
她又不是寵物。
物化女性,棠鳶也挑眉,“我和你一樣,我也喜歡被我掌控,乖巧聽話的男人。”
“喔唷小湯圓,”林清彤舉手,厚厚的鏡片折射出笑容,“+1,守好男德,人人有責。”
應傑輕嗤一聲,拒絕加入聊天,避免一場權利紛争。
“小棠有男朋友嘛?”林清彤靠過來,棠鳶夾了一份壽司,邊吃邊搖頭。
“哦,看不出來呢,我以為你是那種生活在蜜罐子裏的女孩。”林清彤補充。
這些天打交道,林清彤只有和棠鳶在一起最輕松。季時念性格要強,她能看出季時念的野心和好勝心,應傑更別說,水瓶座男人直接達咩。
“為什麽這樣覺得呀林姐?”棠鳶現在很關注別人的評價。
“Emm怎麽說呢,沒有戾氣,現在打工的年輕人都很潇灑,随時跳槽辭職,也很浮躁。不過可能也是因為太卷吧,六年前我入職那會兒還不像現在。”
“你呢,能沉下心來,守在一個行業埋頭苦幹,很難得呀。”
“可是這和蜜罐子裏長大又有什麽關系?”
“大概是我的刻板印象?總覺得擁有了很多愛的人,才能靜心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不會有顧慮,不然生活的一地雞毛已經夠人煩了。”林清彤聊起來很真誠。
棠鳶點着頭,沒有告訴她,她是另一個極端。她幾乎沒有感受過愛。一個不曾擁有愛的人,不懂怎麽去愛的人,才會更專注自己想去做的事情。
在另一種意義上,她也沒有顧慮,因為她身邊沒有任何人。
已經是在公館的第五天,棠鳶的幾件作品已經初見樣衣,還有一些細節需要着手構思創意。
羽毛的刺繡她試了很多遍,只有一版比較滿意,那片羽毛用淡灰色的絲線鈎織,大片的脈絡,一眼看去似乎要融到空氣中,缥缈着,不會太過惹眼。搭配淡草木染色的亞麻旗袍,半開襟到膝蓋,簡單的镂空和盤扣,日常中又十分輕盈靈動。
棠鳶采用了稍寬松的版型,解除穿衣對身材的要求。
改變大家對漢服繁缛的觀念,以及覺得旗袍限制身材和走路,會讓人提議束縛感。
社會總是對女性那麽苛刻。
從容貌到穿衣到工作,女性什麽時候才能放手做自己。穿衣自由的實現都那麽困難。
她要做的事,就是去打破這些。
其他兩件作品,選了套裝和飛機袖搭配兩片旋裙,穿起來很方便,在色彩飽和度上不過太強,适合通勤。
她了解過現在女孩子的心理,不是不愛美,是沒有時間,不是不愛打扮,是喜歡的衣服不日常以及不會搭配。
這也是“懶人經濟”發達的原因。
除了羽毛的萌動感,她還選了竹葉暗提花,但在運用上還要費心思。
她接了一杯咖啡,費聞昭發來消息:【還在忙?】
棠鳶:【還有最後一件,在猶豫。】
費聞昭:【明天結束,一起吃飯嗎?】
棠鳶伸手時把放在桌邊的資料碰掉,趕緊撿起來。卻發現自己眼前有點模糊。
她揉揉眼,慢慢恢複視力,再看手機時,卻發現和費聞昭的對話頁面有一處暗影。
她使勁摸了摸手機屏,最後才意識到,是她的眼睛看事物有暗影。
棠鳶跑到落地窗前,看向遠處的海,那塊看不清的地方依舊有黑色斑狀,不論她怎麽用力,眨眼,揉眼,還滴了眼藥水,都沒法恢複之前的視野。
左眼右下角,那塊區域的霧黑,還引起了視物變形。
文件,電腦,看過去,都在變形。
她感到眩暈,甚至用眼時又些惡心。
撥通了祁瑤的電話,棠鳶閉着眼睛,“祁瑤老師很抱歉,我現在去趟醫院,最後一件我可能沒辦法趕工了。”
“怎麽回事小湯圓,”祁瑤邊穿衣服邊下樓,“我馬上去找你。”
“現在是什麽情況?”
“看不到,可能最近有點用眼過度,我……祁瑤老師,我看到你的手在扭曲。”棠鳶本盈亮的眼睛,現在因為失措有些無神。
祁瑤和應傑借了車,“不用我陪你們嗎?”
“你和時念、清彤,早點完成最後的任務,我們不能再有任何一位出差錯了。”
差錯兩個字剛出口,祁瑤就意識到這對棠鳶的打擊。
“不是,我一時口誤,棠鳶,”祁瑤語速變快,“我們現在去醫院。”
棠鳶還在努力從眼睛那塊區域去分辨出顏色,但失敗了。
“沒事的祁瑤姐,是我拖累大家。”
“跟拖累沒關系啊,”祁瑤扶着棠鳶的肩,“另一只眼睛沒事吧?可以自己走路嗎?”
“可以。”
是她太貪心。袁清安的宣傳後,她接了不少設計單子。有一些很簡單,趕一趕工就能做出來。
最近她白天努力為頌風打工,晚上洗漱完,在被窩對着電腦屏幕趕稿。
再等幾個月,房租到期,她面臨的問題和重新開始沒差。
現在多賺一點,之後就有資本讓自己的工作室變得更大氣些。
頌風的機會,是別人提供給她的。往後漫漫,她靠的是自己給自己創造機會。
棠鳶在祁瑤的車上,看窗外後退的風景。
碧色的海,她現在看來,卻像缺了一塊。所有的海水湧過來,湧入眼中的黑洞。
“不害怕嗎小棠?”祁瑤開車時,不自覺地開快了些。
“應該沒事的,不急,老師慢點開。”
祁瑤詫異于棠鳶的鎮靜,平日裏,祁瑤有什麽小毛病都要誇大,中藥時死活喝不下去,紮針像殺豬。
眼睛最脆弱,她作為設計師明白,整天除了電子産品,就是在不斷地縫紉,都是最細節的,對眼睛要求很高。
如果是她,估計已經在發抖了。
看事物有黑影和扭曲,任何一種發生在她身上,她都會崩潰。
“你怎麽這麽淡定?”祁瑤等紅綠燈時,看向棠鳶的眼睛,依舊清澈,明明看起來像易碎的瓷娃娃,怎麽遇到問題又這樣恬然。這種坦然自若她學不來,她父母就更誇張了,一次流感,她爸媽還挂了專家門診。
“就是一下子也不知道怎麽辦。”棠鳶回答。
醫生安排檢查時,棠鳶還在客氣地說不好意思,“祁瑤老師麻煩你跑一趟了。”
祁瑤煩了:“哎呀這些都是小事,醫生,她的眼睛是怎麽了啊?”
“眼底出血的并發症。”醫生緩緩起身。
“這要怎麽辦呢?嚴不嚴重?”
“這位陪同者,你別着急,坐下,我和患者好好聊聊。”
“嚴格來說,眼底出血是高度近視容易引起的,不過現在太多年輕人玩手機熬夜打游戲,也會導致這種情況。”醫生拿着診單娓娓道。
“我看她的眼睛已經有些泛紅,用不用住院或者手術呢醫生?”
棠鳶的瞳孔附近,散出淡淡的紅。
“靜脈分支有堵塞,但不嚴重,眼周打針會好的快一些。”
“不打針的方法呢?”祁瑤聽到打針,還在眼部打針,頭皮發麻。
“還可以熱敷,褪去紅斑,慢慢好,中間不能用眼,多休息。”醫生簽好字,“讓患者選吧。”
“打針吧。”棠鳶坦然道。
“出門右拐,辦理手術手續,相應的檢查做一下。”
麻醉後,棠鳶能感受到針紮入皮膚,醫生在她的眼球上按壓,但卻沒有痛覺。
她其實也有害怕,只是這害怕表現給誰呢。
遵醫囑才是她的良藥。
手術很快,術後醫生為她眼睛做了包紮。
“醫生,我不想留一只眼睛,另一只可以用紗布輕輕包上嗎。”留一只,太醜了。
“只需要再打一針就可以出院,這一針結束可以留院觀察一天,看一看藥的吸收效果,當然你可以回家。”
“我們住院,好好留院觀察。”祁瑤趕緊補充道,對棠鳶說:“別看手機好好休息,明天我來接你回去。”
暖意湧上來,隔着紗布,棠鳶隐約能看到祁瑤的擔心。
“謝謝祁瑤姐。”
學長給她的機會和好意,自己竟沒能好好把握。棠鳶不知道該怎麽回複費聞昭下午發來的消息。
明天最後一天,她要包着獨眼紗布,這麽醜的去見他嗎。
她好像在面對疼痛的時候尤為坦然,卻對別人的關心誠惶誠恐。
有些難以想象,學長知道後會說什麽。
棠鳶閉上眼睛,長期的缺覺和眼前的昏暗,讓她沉沉睡去。
她不知道,淩晨的病房——
有人披着月色而來,滿身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