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僞君子

殷九霄坐在浴桶裏的時候, 眼前還頻頻閃現嵇遠寒方才的樣子。

片刻後,他渾身卸了力氣趴在木桶邊上,閉上眼。

黑暗的視界裏, 他好似又回到了當年原敦荒漠中的墓穴, 被迫服下毒藥,被破與嵇遠寒親密無間……

明明是服毒導致渾渾噩噩的一切,此刻想起竟然異常的清晰。

嵇遠寒一聲不吭的隐忍表情,過去讓他涼了心, 這時卻品出些其它的味道。

直到水一點點涼透, 殷九霄才從回憶裏抽身。他從木桶裏站起身,重新換上衣衫, 打算去找嵇遠寒,然而剛打開門,便看到嵇遠寒已經站在了房門口。

嵇遠寒一見到他, 直接移開了視線, 走進門內:“我來把水倒了。”

殷九霄讓他進來,嵇遠寒正要走向木桶,忽然被他一把拉住了手, 嵇遠寒整個人僵硬地停下來。

他閃身來到嵇遠寒正面,另一只手猝不及防的放到了對方的左胸膛,聽着其中穩定的心跳聲,錯愕地皺了皺眉。

難道真是他想入非非了?

殷九霄明知這就是真實, 明知不該期待, 心頭卻還是浮現些許沮喪。

他無聲地嘆息,陡然卸去了全身力氣, 朝着嵇遠寒身上倒去。

嵇遠寒似乎吓了一跳,接住他之後任他靠在身上。

“讓我靠靠。”殷九霄這般說着, 就這麽靠着嵇遠寒足足過了一炷香。

夕陽逐漸西下,晚霞從門外悠悠地灑落進房門口。

殷九霄不知何時将腦袋靠在了嵇遠寒的肩膀上,他的一只手依舊拉着對方指骨分明的手,一只手仍舊放在對方的胸口,他失了神地凝望天邊的霞光,聽着對方穩穩的心跳,倒是不再失意,只覺倍感安心,脫口而出:“這樣看晚霞真美。”

Advertisement

殷九霄聽着嵇遠寒放緩的呼吸聲,問了一個不明所以的問題:“嵇遠寒,你看不到嗎?”

輕輕的,悅耳的笑聲在耳邊響起。

殷九霄癡癡地笑起來,嵇遠寒更加不明所以,他想殷九霄趴在自己身上,自己無法轉身自然看不到身後的晚霞,而他聽到殷九霄叫他的全名,更是渾身一凜,多種思緒夾雜,加上抑制自己的心跳幾乎用了所有的力氣,哪裏有餘力去思考什麽。

“你傻,我更傻。”殷九霄又道。

嵇遠寒不知該作何反應。

殷九霄再次用額頭抵在他的額頭上,重複道:“我說,你傻,我更傻。”

手被松開,對方離開他之後,仿佛帶走了所有的溫度,他見主人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站在他身前,用手掌劈了劈他的腦袋:“真想劈開你這個腦袋看看裏面裝了什麽。”

語畢,殷九霄摸了摸肚子,直言餓了。

嵇遠寒這下聽懂了,說馬上去準備吃的。

殷九霄看着嵇遠寒抱了木桶離開的背影,緩緩收起臉上的笑,坐到桌前,看着桌上長劍上的火紅流蘇鴛鴦香囊,用是指碰了碰,香囊與流蘇便悠悠地晃動起來。

就如同此刻自己飄搖的心。

他不知嵇遠寒如何想的,卻明白了自己所想。

然而,若嵇遠寒一個字不說,他亦不會提起任何。

他不想又一次經歷自作多情了。

不過,這也不代表他以後不會做什麽,但只要發現嵇遠寒表露出絲毫厭惡不喜,他亦會從此收斂。

這麽想着,殷九霄忽覺身心舒暢,常壓在心頭的重物似乎一下子輕了許多。他離開了主屋,走到廚房門口,望着忙碌準備吃食的身影:“阿寒,說好要教我做菜的。”

嵇遠寒詫異地望過來:“菜馬上就準備好了,下次……”

殷九霄擠開了在竈臺前忙活的嵇遠寒,打斷道:“前幾日你也總說下次下次,我不要下次,我要這次。”掃了眼砧板上處理好的雞塊和碗裏剝好的板栗,“板栗燒雞?不太難呀,教我。”

殷九霄已經一錘定音,嵇遠寒無法再反對。

最後,兩人的夕食吃着結果還是出自嵇遠寒之手的板栗燒雞。

殷九霄決定以後再也不手忙腳亂地給嵇遠寒添亂了,他在這廚藝上真的沒有任何天賦。

兩人似乎都刻意忘了先前的一幕,舉杯酌酒。

殷九霄飲下一杯酒:“阿寒,你還沒說我取得招式名如何?”

嵇遠寒正襟危坐道:“是極好的。”

但凡是殷九霄說的,在嵇遠寒看來都是極好的。

此時的南街小巷花好月圓,另一條石板街上的林府別院氣氛凝重而壓抑。

[後天辰時,龍柏郡郊外關帝廟一決高下。

若你不來,整個江湖都将知曉《天問譜》的招式與口訣。

輪迴谷掌門殷九霄親筆。]

在別院三進院落的主屋內,顧微月放下手中的信箋,對坐在一旁的林韞道:“看來他确實謀劃好了一切,韞兒你過去便是自投羅網。”

《天問譜》若是被昭告江湖,林韞就失去了去參加冬季武林大會最大的利器,到時他一定會成為大會的一個笑話。

林韞猜想過殷翊會做任何事,卻獨獨漏了對他最重要的《天問譜》。

看來是自己将殷翊想得過于蠢笨了。

“為娘知道你為那劍譜費了許多心思。”顧微月對林韞滿目慈愛,然而,心裏思及林芠卿近年來對她的冷漠卻是暗暗冷笑,面上嘆息一聲,“明日你與我一起回林府見你父親,你父親這麽多年虧待你多少,這次總得為你這兒子做些事了。”

翌日,林韞不知母親對父親說了什麽,等林芠卿從主屋出來見到守在門口的他,擦身而過時,沉聲道:“明日你且去關帝廟見殷九霄,不會有事。”

這一句話加上随後出來的顧微月朝他點點頭,便讓林韞安了心。

這一日,他瘋了一般練劍,當要抓住一抹劍意之際,卻又被其悄然溜走。

待到約定的那日,林韞出了門,他卻知道自己的身後有人暗暗相随。

然而,到了信箋上的辰時,林韞又等到了巳時,還是未見殷翊出現在關帝廟前。

當他焦躁憤怒,認為自己被狠狠耍了一通時,一只海東青忽然飛落到他面前。

林韞解下海東青腳上的紙條,展開一看,然後怒不可遏地揉碎了紙條。

紙上寫着——

[關帝在上,待人以仁、交友以義是其立身之本。

你嗤之以鼻,我一報還一報,關帝定會對此諒解萬分。

出門前,你可看過天?]

最後一句話讓人一頭霧水,林韞心頭陡然一驚,他瘋也似地朝城門跑去。

一踏入城門,城內人來人往的人群上方,皆是白麻紙。

一眼望去,紙上是一句句熟悉的口訣與不同的劍法姿勢,以及每一頁劍法和口訣上都寫明了摧魂門和慈眉善目的名頭。

他所有的一切的努力毀于一旦,這世間之人都将知曉《天問譜》……

丹田內的內力忽然倒行逆施,直沖林韞的奇經八脈,讓他吐出一口血。

林韞雙眸陰沉的望着那些将紙張飄灑在天的乞丐,那些将紙張拿在手裏看得津津有味的路人,正要出手,便被出現在眼前的林芠卿一眼震在了原地。

“若你還想處置那人,便別當街發瘋。”

林芠卿的言語如一桶冷水澆在林韞頭上,讓差點走火入魔的林韞瞬間清醒過來。

他明白自己适才有多危險,登時臉色慘白,差點跌坐在地。

殷九霄和嵇遠寒易容坐在不遠處,吃着面條,殷九霄輕悄悄地說這面湯不如嵇遠寒的手藝,同時将跟在林芠卿與林韞的身影看得一清二楚。

武林上大多知道林芠卿在外很少提起自家二子,久而久之,就有了林芠卿偏愛大兒子的傳言。

時間久了,便成了理所當然,這也造成林韞憑借“清風徐來”的名號揚名江湖後,讓不少人意外的原因。因為令林韞揚名的不是君子林芠卿一劍驚天滅魔頭的劍技,而似乎是林韞自創的劍法。

可如今,所有都将知曉,這哪裏是林韞自創,這明明是出自從江湖銷聲匿跡的魔教摧魂門教主的劍法。

一位武林名門之子練得卻是魔頭劍法,欺世盜名,江湖怕是要衆皆嘩然了。

殷九霄早就知道要對林韞出手哪那麽容易,就算林韞并不受寵,卻還是林芠卿的兒子。所以,他換了一招,先讓對方身敗名裂,而這才是開始。

欣賞了一番林韞失魂落魄的模樣,吃飽喝足,殷九霄滿足和嵇遠寒四處閑逛。他心情大好,忽然聚音成線對嵇遠寒道:“你是否疑惑我為何要如此對林韞?”

“你是否認為,我一心傾慕于他?”

殷九霄連問兩個問題,嵇遠寒頓了頓,最後向他點了點頭。

“他為了得到自己所求,利用我的一片真心。”殷九霄握住了嵇遠寒長袖裏的手,他向着對方眨了眨右眼,風輕雲淡道:“不過我對他已無任何所想。”

吃完面,殷九霄又拉了嵇遠寒去一家布匹店,又買了好幾身顏色各異的衣衫。

他喜歡看嵇遠寒穿各種顏色的衣服,因為這樣便能從這波瀾不驚的人身上看到各種風景。

當兩人分別抱着好幾個包裹回到四合院,走到門口的蕭牆前時,頓足了一下。

殷九霄将懷裏的包裹放到了嵇遠寒手裏,也沒有在意是否戴着面具,推門而入,望着一身凜然正氣的林芠卿,拿腔拿調地問嵇遠寒:“擅闖民宅,這是武林名門的風範?”

嵇遠寒搖頭:“小人行徑,君子不恥也。”

他早就知道會有人找上門。

畢竟龍柏郡的官府都對林府和齊府有些忌憚,這兩府邸的當家主人只要有心調查,便可知道最近有哪些外來人來到了龍柏郡,一戶戶查過來,自然會查到他家。

更何況,殷九霄做事并不算遁名匿跡,一個月前在安襄城與上官弈明劃清界限時,也早就被一些有心人士看去了這張易容的臉,林芠卿想打聽怎麽樣也能知道一些消息。再加上一些小馬腳,比如去書鋪買了一摞摞的紙張,親自叫人拓印了如此多的紙張也是他故意為之。

而他也果然見到這位道貌凜然被稱為“君子林卿”的林芠卿。

道貌凜然,呵,道貌岸然才對。

當年如果不是他暗中幫了印白梅一手,江南殷府怎會滿門被滅也無人質問——當年天下第一殺手組織玄羽閣上記載得清清楚楚是由林芠卿找的一群殺手——後來更是依着印白梅改名換姓再嫁自己,連想要殺了印白梅的薛筎都給騙過。

僞君子,真小人。

林芠卿與殷九霄四目相對,沉聲問道:“你可是殷翊?”

見殷九霄不說話,林芠卿似乎默認了,繼而道:“過去之事,我也有過,可林韞是無辜的……“

“他無不無辜,我說了算。”殷九霄十分厭煩,直接打斷,他斂去臉上不悅,眉開眼笑,“林大俠,若你說讓我接你的驚天一劍,我若接不住,便不再管林韞之事,我倒還能考慮一二。”

林芠卿微微皺眉。

“林大俠,你是否疑惑我為何要如此作為?”殷九霄向前一步,秋日的庭院有樹葉紛落,飄懸于身旁,兩根手指穩穩當當地夾住樹葉。

随後,一揚手腕,樹葉如刀片飛向林芠卿,電光石火地割斷了林芠卿臉頰旁的一縷長發,林芠卿伸手看似輕松接下,眼神震動,接着聽到了對方不可一世之言。

“我要讓這武林知道,連一劍驚天滅魔頭的君子林卿也只能拜服在我殷九霄的劍下。”殷九霄又踏出一步,張揚狂妄道:“林大俠,你應還是不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