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首時

尤良木亦步亦趨地跟在唐雲乾身後。

走進餐廳門口的時候，他多留意了幾眼這室內的裝修，與以前相比好像變了一點，頂上的吊燈和桌椅都換了，其餘的布景則變化不大。

當初發現這家餐廳，也是他們在某天晚上牽着手散步的期間，尤良木看到店面不錯，心血來潮把唐雲乾拉進去，其實兩個人并不餓。

他很感激債主如此滿足他的一時興起，那兩年裏屢屢如是。後來他想想，債主明明并不喜歡他，卻總要配合他、縱容他，這兩年過得未免也太辛苦了。

“記得這家餐廳嗎？”唐雲乾忽然問了他一句。

尤良木猶疑着，試圖抹掉從前的記憶卻失敗了，只好點頭，“記得。”

“還以為你會忘了。”唐雲乾的語氣裏似乎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悅然。

可當尤良木轉過頭去看時，卻沒有在對方臉上發現什麽表情，唐雲乾依舊是他所認知的那般淡然。

落座之後，唐雲乾甚至都沒看菜單，直接就跟服務員點了幾道菜。

這些菜的名字，尤良木聽着都很熟悉，有兩道是他以前最喜歡的，每次和唐雲乾來吃飯都會點。

至于剩下的那一道……

倒不是說唐雲乾或尤良木喜歡，而是從前有一次，這道菜給他們都留下過深刻的回憶。

這裏的菜都靠靈感起名，別出心裁，也沒配個圖片，不問服務員的話就基本等于盲點，比如“維納斯”就是奶香海鮮伊面，“邂逅”就是醬煎芙蓉蛋，“落日迷情”就是清酒炖牛肉。

當時尤良木翻看菜單，見這裏出了道新菜品，名字起得不錯，他想圖個新鮮，于是點了。

這道菜名叫“回首時”，沒想到呈上來時，竟然是杏鮑菇片上托着一團類似于蝦仁丸的東西，賣相像中餐，做法卻像西餐，不倫不類的。

尤良木看着這道菜傻眼，還小心翼翼地觀察唐雲乾的臉色，自己顯然是點菜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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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唐雲乾不吃蝦類，而他自己不吃菇類，這道菜算是在他倆的飲食禁忌上踩雷。

尤良木頗為懊惱，但那時的他還是不知輕重的頭鐵猛人，甚至敢跟唐雲乾撒嬌，于是湊到唐雲乾身邊，細言軟語地說，“呃，這樣……乾哥，我給你把蝦挑了吧。我吃蝦，你吃菇。”

唐雲乾淡淡地“嗯”了一聲。

得到了債主的允可，尤良木嘿嘿一笑，拿起筷子，仔仔細細把每一塊雪白的杏鮑菇和晶瑩潤彈的蝦仁分開，分別放到唐雲乾和自己的碗裏。

其專注、細致之程度，堪比科研人員在嚴肅認真地把兩種化學元素分離。

唐雲乾托着下颚，懶懶看着尤良木那副認真的樣子，倒是也沒說什麽。

其實他本想再點一道別的菜，這道就不吃了，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此時瞧着尤良木這副模樣，心中的念頭居然也作罷。

就因為，當尤良木把杏鮑菇夾到他碗裏時，那雙眼睛睜得又亮又黑，像是在說——

“我喜歡你，所以無條件為你服務。”

“麻煩也沒關系，勞累也沒關系，為了你就都可以。”

那兩年不鹹不淡的時光裏，在唐雲乾眼中，尤良木好像總是這樣，對他充滿喜歡、充滿愛慕，為此甘願任勞任怨，就像農民伯伯牽着的一頭耕牛。

只要是關于唐雲乾的一切，尤良木都可以付諸千倍萬倍的耐心去耕耘。

他總會用帶着虔誠又讨好的眼神，癡癡看向唐雲乾，除了這個男人，眼裏壓根放不下其它東西。

“好了，乾哥，吃吧。”

尤良木分完之後，唐雲乾終于拿起了筷子，把自己碗裏的那些杏鮑菇一片片吃掉，而尤良木也把自己碗裏的蝦仁一顆顆吃掉。

因為菜的味道調得不錯，倆人都吃得還行，不知不覺，這道踩雷的菜就這麽被他們“團結協作互利共贏”地解決掉了。

尤良木記得，那天，那道名叫“回首時”的杏鮑菇蝦仁，竟成了他們唯一空盤的菜。

當此時此刻，時隔一年，他再次看着這道菜出現在飯桌上，擺在自己和唐雲乾的面前，他想起過去的事，竟有種熟悉又唏噓的感覺。

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麽唐雲乾還會再點一次，明明他們一個不吃蝦，一個不吃菇。

他不認為唐雲乾是一個沒有記性的人，更不認為唐雲乾是一個會把犯過的錯誤再犯一遍的人。

見尤良木愣愣看着面前這道菜，卻遲遲不動筷，唐雲乾問他，“不吃嗎？”

“哦，吃。”

尤良木回了回神，沒有深想太多，拿起筷子，繞過了放在自己面前的這道杏鮑菇蝦仁，去夾了些自己喜歡的，開吃。

實在好久沒吃過這麽好的飯菜了，還餓得慌，他一眨眼就吞了兩碗飯，面前一碟大菜也被他消滅了，幹幹淨淨，半點沒浪費。

期間，尤良木和唐雲乾幾乎沒怎麽說話，因為實在想不出什麽話題，好像說什麽都會尴尬，說什麽都容易牽扯到從前。

一旦說起從前，他想應該會惹得唐雲乾不高興，他現在算是有點眼力見的，不想打攪了唐雲乾吃飯的心情，索性就食不言了。

兩人好比拼桌的飯友。

直到吃得差不多了，尤良木肚子都脹鼓鼓的，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仍是沒有碰過那道杏鮑菇蝦仁。

然而，他見到唐雲乾好像一直沒怎麽吃東西，不知道是因為菜品不合口味，還是因為心情一般。

大概，後者的可能性更大，因為男人的眉頭正輕輕蹙着。

尤良木猶豫了下，勺了半碗羅宋湯給自己，也給唐雲乾勺了半碗，放到對方面前。

“乾哥，你沒有胃口的話，喝點湯吧。”

他知道唐雲乾沒有食欲的時候就基本什麽都不吃，但是這樣對胃不好，所以他以前一遇到這種狀況，就總會哄着唐雲乾喝點湯，把胃墊一墊。

尤良木盛了湯，放到唐雲乾面前，唐雲乾的目光才從飯桌上收回來，“嗯”了一聲。

尤良木也把目光放到飯桌上，上面所有菜都被動過，唯獨桌上那道“回首時”原封不動。

是嘛，唐雲乾不吃蝦類，他不吃菇類，他們都沒有變。

尤良木還在琢磨，便聽見唐雲乾敲了敲那道菜的碟邊，似乎要提醒他些什麽，随口淡淡一問，“不吃嗎？這個菜。”

“這......”尤良木有點招架不住對方這樣明知故問。

唐雲乾一邊喝湯，一邊甚是輕淡地說，“剩這麽一碟，浪費不好。你不是最不喜歡浪費食物？”

雖然他這語氣聽起來不怎麽在乎，好似沒有半點為了被浪費的食物而惋惜，但他的視線卻停留在那道菜上許久，目光漸漸深凝。

尤良木抿抿嘴，“呃，說是這麽說啦，但是……”

“但是什麽？”

“……”尤良木察覺到什麽，只好乖乖等待債主發出指令。

可債主什麽都沒說，沉默着，只是擡起深黑色的眸光，轉而靜靜地看向他。

尤良木撓撓頭，唐雲乾這是要讓他像以前那樣，把這道菜裏的杏鮑菇和蝦仁挑開的意思？

他試探着，拿了一雙幹淨的筷子伸向碟裏，然後把一個杏鮑菇和蝦仁分撥到兩邊。

餘光偷瞄了一眼，果然發現唐雲乾的臉色撥雲見日。

于是男人懂了，默默把菜分好。

仿佛不這麽幹，自己就真成了一個罪大惡極的人。

其實為債主做點事情沒什麽，是欠債人應該做的，何況還是這種不費吹灰之力的小事，尤良木自當犬馬效勞，鞠躬盡瘁。

哪怕唐雲乾讓他日日跟在自己屁股後面提鞋、斟茶倒水，或者扮演小醜賣弄笑臉、跪地爬行，他都能立馬照做，絕對不用唐雲乾多費一個眼神。

唯一不妥的是，給唐雲乾分菜，這件事實在有點兒……

從前，他把這件事當成一個習慣，當成和唐雲乾之間的一種情趣，唐雲乾不喜歡吃豌豆，蔥，白蘿蔔、紅椒，洋蔥，魚皮、蝦類等等，他都能好好地記着，然後自覺用一雙筷子去掉。

不是為了讨債主歡心，而是他甘之如饴。

跟唐雲乾分開之後，他一度想改掉這個習慣，卻在某次自己一個人吃飯的時候，下意識地先把清蒸鲈魚上的那層薄皮挑掉了。

他才發現這不是習慣，而是本能，本能是去不掉的，只能靠更大的本能來壓制，而這種更大的本能，就是趨利避害，逼迫自己遠離從前。

唐雲乾一直沒說話，等尤良木分好了，就自然而然地把裏面的杏鮑菇都夾到自己碗裏，全部吃掉。

那代表情緒的眉頭也漸漸放松下來。

直到他吃完，看見盤裏的蝦仁沒被動過，眼神又再次落到了尤良木的臉上。

“你不吃？”他問。

“我飽了，吃不下。”尤良木道。

唐雲乾沉默。

尤良木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他好像在對方臉上看見了一閃而過的黯沉，可自己僅是說了一句“飽了吃不下”而已。

他更偏向于是自己看錯了。

因為他不認為，像唐雲乾這樣的有錢人會因為浪費幾只蝦仁而失落，只有像自己這種窮人，骨子裏才會天生保持着節儉的覺悟，寧可折磨自己的嘴巴和腸胃，也不浪費一丁點食物。

心中有些打怵，猶疑片刻，尤良木還是拿起筷子，夾過那幾只蝦仁，吃了。

這樣一來，他們算是再次“團結協作互利共贏”地把這道菜吃光了。

是嘛，飽歸飽，尤良木還是不敢惹唐雲乾不高興的。

他放下筷子，果然又看見唐雲乾的臉色好看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