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水果攤
兩個人吃完晚飯,原本說要回家陪老婆孩子吃飯的馮助理,忽然又奇跡般地出現了。
尤良木挺驚訝的。
馮助理似乎是一直等在車裏,他和唐雲乾一走出餐廳,對方就緩緩把車開了過來。
唐雲乾讓馮港先将尤良木送回家。
“其實我自己搭公交也行的,呃,你們不用麻煩……”尤良木小聲講了這麽一句。
唐雲乾卻淡淡否決了這個提議,“沒事,順路而已。”
大人物一向很有本事,包括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他神色坦然,談吐間自帶的淡定氣場令“順路”這兩個字聽起來很令人信服。
哪怕事實上是,要額外繞路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達尤良木的住處。
尤良木知道自己沒有說“不”的必要了,因為無論說不說,都一樣,人都已經在車上了。
只是他有點奇怪,自己并沒有說地址,馮助卻能直接在導航上定位,然後一路精準地将他送到了家門口,而唐雲乾也絲毫沒有意外的樣子。
這讓他不得不懷疑,這倆人根本就是一早知道他住哪。
有錢人要調查一個人簡直易如反掌,他們擁有千百條途徑、千百種資源去了解一切,想知道什麽就知道什麽,且高效快捷,這确實是唐雲乾會使用的手段之一。
但在尤良木的認知裏,唐雲乾一般只把這種手段應用在生意場上,以摸清敵人、知曉夥伴,而非用在他這樣一個毫不相幹、不足為道的小人物身上。
他又想起,唐雲乾似乎早就知道他姥姥生病的事......
于是,輕輕這麽一聯想,他差點便要以為,唐雲乾其實一直在暗中關注着他。
尤良木為自己這種念頭而怒其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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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沒有理想,但不能老是幻想。他很讨厭自己這種動不動就做夢的習慣,特別是把夢做到唐雲乾身上,那就很不現實。
用腦子想一想就知道不可能,唐雲乾調查他是為了什麽呢?為了摸清一個欠債人的信用行為嗎?唐雲乾又不是吃飽了沒事幹的人,何必關注一個已經沒有價值的前度。
好吧,也不算前度,頂多算一個同居過的外人。
尤良木安安靜靜坐在車裏,像一塊被水泡過的木頭,有點麻木。
唐雲乾突然跟他說,“那二十萬,不着急還。”
尤良木愣了一下。
他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唐雲乾第二次提醒他了。
但提醒歸提醒,自己的态度還是得端正,他客客氣氣地說,“沒關系,最近比以前好找工作一點,晚班工資也漲了,弄兩三份兼職的話,就還成。”
“所以呢?”
“我想說......”尤良木撓撓頭,“乾哥,我還得上。我不會拖太久的。”
唐雲乾偏過頭,看着他,“阿尤,你跟我不要太客氣。”
“哎……”
“以後,要是還缺錢的話,就告訴我。”
“沒缺了,不缺了……”尤良木捏着手指,挺牽強地說:“那二十萬夠了,剩下的,我自己可以應付。”
他想了想,還不忘循例補上一句,“謝謝乾哥。”
*
因為節儉和窮,尤良木租住在一處很舊的老城區,這邊房子都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樓,和一些蒼蠅館子交錯着搭建,周圍人多又雜。
不過這樣的住處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租金便宜。
尤良木其實挺不想被唐雲乾送回家。
因為自己那住處實在見不得人,太寒碜一地兒,就沒條好路進去片區裏,坑坑窪窪的,房子外牆舊得跟被炮擊過一樣,看一眼就能想象屋裏是怎樣的光景。
大多人都不希望讓前男友知道自己過得很差。這個講法,并不是說他真把唐雲乾當作自己前男友,只是一種意思意思的類比而已。
畢竟他倆那關系實屬攀不上男不男友的,用愛情來形容這段過往實在有失偏頗,若是将唐雲乾看作前男友,那尤良木覺得自己真是高攀了,攀到九重天外去了。
人不能太瞧得起自己。
尤良木下了車,禮貌地跟唐雲乾道別,“那乾哥......再見,您慢點兒,晚安。”
直到他關上車門,唐雲乾也沒回他一句什麽,只是略略掃了一眼周圍的環境,又深深看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尤良木知道,唐雲乾的目光總會有深意,或好或壞,只是他太愚鈍,從來不善于去解讀。
就像此時,他站在後車輪帶起的一片灰塵之中,苦苦思索着唐雲乾那一眼究竟是“晚安”的意思,還是“滾犢子”的意思。
他思不得解,也不想過多糾結無意義的事,就轉身回家了。
擡頭看了一眼夜空,今晚沒星也沒月,雲倒是重重疊疊,弄得整片天都挺暗的。
*
回到家中,尤良木沒看見他舅那廢人。
他心神有點不安,都這個鐘點了,那廢人還沒回來,不知道去了哪兒晃悠。
尤良木不放心,抄起錢包和鑰匙重新出了門,循着平常走得最多的一條路去找。按理說,他舅平時吃完飯就走這條路散步,不會走太遠。
一個瘸子能走多遠呢。
尤良木騎着自行車,一邊走一邊左右看,遲遲找不到人,他就有點兒着急,越騎越快,碾過路坑的時候還差點摔了。
路過水果批發市場,兩旁擺滿水果攤,這是他最不想看見他舅待的地方,他舅卻總喜歡往這兒溜達。
騎車經過的時候,尤良木下意識多留心了一下。這麽一瞥,果然,他又看見那廢人在那裏蹲着,像只蛤蟆。
這廢人,明知會被尤良木罵得狗血淋頭,偏還要屢屢跟水果攤一起出現在尤良木的視野裏,三番四次挑戰他的忍耐度和應急處理能力,不知死活。
“唉……”
尤良木嘆出一口心力交瘁的濁氣,連剎車都懶得,直接松了車把子,扔了車,竄起來往那水果攤和他舅狂奔過去。
跑出兩步,他又趕忙折回去,撿起忘在車籃裏的錢包,這可是命根子。
男人跟閃電博爾特似的,不要命地沖過去,連避兩輛摩托車,險象環生,頗有成龍在動作片裏的矯健風姿。
但他的觀衆們好像并不買賬,紛紛搖下車窗狂按喇叭——
“你個崽種不要命麽?!要死死遠一點別他媽出來害人!”
“神經病啊你!一輛破自行車急剎什麽啊?會不會看路哇?!”
“趕着去投胎啊?屌你老母!”
“......”
懷着差點被車撞死的餘驚,尤良木不停地給司機們道歉,腦袋點得像搖頭娃娃,腳下還生着風,挺忙的。
他的額頭上布滿汗水,胃裏還沒消化的食物上下翻滾,帶着濃酸泛上喉嚨。
可他不敢停,不敢慢。
他看見好幾個男人圍着他舅,像一排圍捕獵物的狼虎,随時要把他舅拆骨削肉往死裏弄,場面有點吓人。
其實吧,那些人弄不弄死尤啓超,他覺得沒什麽關系,主要是怕他們弄不死,弄個半殘不殘的,最後還得累着家裏人。
像上次,那些攤主圍着他舅一頓胖揍,這廢人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月,吃喝拉撒都要他和他姥姥照顧,他累點還好,就是心疼姥姥。
所幸,在那幫人要動手前,尤良木及時趕到,他攤開雙臂,如天降盾牌般護在尤啓超前頭,氣喘籲籲。
幾個水果攤的檔主瞧着他,為首的那個人高馬大,眼角帶疤,最是兇神惡煞,“你小子哪兒冒出來的?滾開!”
尤良木一臉嬉笑,對着他們雙手合十,連鞠三躬:“各位叔,伯,大哥們,我舅他又幹破事兒啦?”
尤啓超見尤良木來了,顫顫巍巍立馬站起來,“阿良,他們冤枉我……”
尤良木根本來不及聽他說事情緣由,現在哪是唠嗑這些的時候啊,“身經百戰”的他臨陣不亂,一腳踢向他舅那條瘸掉的腿膝窩子。
于是,剛剛才勉強站起來的瘸子,“噗通”一聲又跪下去了。
“對不起啊各位,我舅又麻煩到大家了……”
為了救尤啓超,尤良木也是沒皮沒臉了,爪子在口袋裏掏掏掏,掏出他破破爛爛的小錢包,從裏面拿出一張綠色的毛爺爺。
這已經是他錢包裏的最大幣值。
他彎着腰,雙手把錢給面前的攤主遞過去:“照舊照舊,這些果我們都買了,祝各位老板生意興隆!丁財兩旺!”
為首的攤主叫洪達,他打着赤膊,面目粗犷兇狠,激動地朝尤良木噴濺口水,“這都第幾次了?啊?!你舅這都偷第幾次了!”
“哎,唉……”
“你問問這裏的人,每一攤每一檔誰沒被你舅偷過?!啊,過街老鼠都沒他這麽神憎鬼厭!”
周圍的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
“呵,每次都是他,偷幾回了?”
“就是啊!賊性難移!”
“報警吧,一看就是慣偷……”
“改不了的,索性把那手剁了吧!”
“.…..”
大家一句又一句地聲讨,一句又一句地謾罵,難聽是肯定的了,但尤良木只聽到那句“報警”。
要是這廢人真進去了,他姥姥肯定又是寝食難安,費心費力,連養病都不能好好養。
群情洶湧之下,尤良木別無他法,只能三百六十度向所有人鞠躬,像個機械人,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這套标準的道歉流程,連脊椎也開始酸痛。
“求求大家別報警,我們會給錢的,會給的……對不起,對不起……”
尤啓超拉拉他的衣角,對他說,“阿良,我沒偷,真的沒偷……”
這麽高大一男人,就跪在髒兮兮的水泥地上,他擡頭看尤良木的時候,尤良木忽然覺得,他舅像一個犯錯之後怕被責罵的小朋友,委屈兮兮的。
這廢人,每次都是這句“我沒偷”,聽得尤良木都已經免疫了,麻木了,不吃這一套了。
“你別說話!”他瞪着尤啓超。
尤良木快要燒起來的眼神,一轉到面前的各位攤主身上,又立馬變得溫涼如水,“真是不好意思,我舅又給大家添麻煩了,下次保證不會了,唉,對不起啊……”
洪達繼續朝着他口水飛噴:“你上次也這麽說的,你哪次不是這麽說的?下次下次,每次都有下次!”
“哎……”尤良木頗為羞愧。
按理說,洪達應當給他點情分才是,不該這麽咄咄逼人,連半點情分都不留。
畢竟他倆是初中同學,以前嘛,好歹也相處過一段難忘的時光。
比如說,洪達以前會往他的鞋子上撒尿,會逼他爬着鑽狗洞,會把他的頭摁在污水桶裏,會撕掉他所有書本和練習冊,會用柳條和戒尺抽打他,會污蔑他偷摸女同學屁股,會把他關在教學樓的廁所裏……
太多了,對尤良木來說,這些記憶大多非常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