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同學

洪達,算是尤良木在初中時期來往最多的同學之一。所以說,他們當初還是留下了比較多的共同記憶啦。

至于愉不愉快,那就另當別論了。

如今畢業多年還能遇見,這是一種緣分,是該好好珍惜。

尤良木擡眼,低微地附和着他的舊日同窗,“沒有下次了,保證不會再有下次了……”

洪達戳着他的額頭,聲量又高幾分,“孫子,你拿什麽保證?”

尤良木心驚之餘又絞盡腦汁,洪達像臺巨型武裝坦克,一身壯實的腱子肉猛刷存在感,随時把他跟他舅碾成肉泥,交待在這果攤上。

他熟練地擺出一副恭謹順從的模樣:“我這就把我舅拉回去,關起來,以後吶,他就只能癱在家裏,再也不能出來惹事兒!”

洪達哼聲:“尤良木啊尤良木,這麽多年過去,你還是一慫逼!真是孬種中的孬種。”

“哎,是的呢,”尤良木一邊笑吟吟地承認着,一邊把錢塞洪達手裏:“同學一場,您收了這張人仔,發過財神爺!”

但洪達似乎不在乎同學情這種東西,沒給他半點情面,性格也依舊剛烈,把錢捋了捋塞進自己兜裏之後,就猛地踹向尤啓超的肩膀。

這一腳踹得是真狠,猶如鋼柱子怼蛋殼,鉚足了勁兒。

尤啓超這廢人不經踹,抱着一袋水果連滾兩圈半,痛得倉皇地卧在一邊,乃至他那些寶貝水果散了一地,他都起不來去撿。

幾個被蟲鑽了的蘋果和發黴的梨掉出來,咕嚕嚕地滾到街道中間,被過往的三輪車碾了一地的汁兒,螞蟻軍團傾巢而出,準備飽餐一頓。

洪達撇着個蠶食鯨掠的大嘴,對尤啓超呸了口唾沫:“沒偷?還敢說沒偷?!嘴賤手髒的玩意兒,就知道惹是生非!讓你他媽偷東西,吃屎啊你!”

實在是怕尤啓超被一踹不起,尤良木忙飛撲過去,擋在他舅前面,脆生生地往洪達跟前一跪。

“哎別別別……達哥,大家一團和氣,有話好好說,您莫動怒,傷身體就無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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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這種法治文明的城市裏,尤良木完全沒有必要怕一個人至如斯地步,只是,植根在他骨髓裏的恐懼發作了。

小時候洪達讓他跳江,他不會水,只會跪,于是逃過一劫。後來洪達讓他吃化肥,他惡心吐了,于是再次跪下,再次逃過一劫。

類似的事件一次又一次地發生,膝蓋就有了條件反射,長此以往,尤良木發現這個方法百試百靈。

——下跪。

就像那個很經典的實驗一樣,反複多次地電擊一只走直路的公雞,最後,這只公雞就學會了繞彎路。

尤良木這只公雞,也最終學會了避免受罪的方法。

沒想到,這個方法在多年以後還是這麽管用。可能是因為洪達那強者至尊的心仍需要被滿足,又或許是因為洪達仍保持着欺淩弱者的愛好,反正,尤良木慶幸自己再一次幸免于難。

至于“男兒膝下有黃金”什麽的,根本沒有意義,能保全自己和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好好說?誰他媽要跟你好好說?尤良木,今天要不給你舅點顏色瞧瞧,這吃屎的玩意兒還不知道死字怎麽寫!”

洪達扇了尤良木一巴掌,挺響亮,并作勢要把第二掌賞給尤啓超。

“別啦……達哥,”尤良木死死拉住洪達的手,“你打死他還髒了這地兒,還糟蹋風水,做生意最看重風水嘛是不是?”

男人眼眶發紅,臉上有個鮮紅的掌印。他移動雙膝,褲子在地上摩擦着,膝蓋處多了倆泥水印子,髒得甚是灰黑。

在擡頭乞憐、艱難求洪達放過的那一瞬間,尤良木忽然想起……

當年唐雲乾形容他的那兩個字——

“衰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副樣子,在自己眼裏和在別人眼裏的自己,是不一樣的。

在尤良木眼裏,自己是一個人,雖然某些時候不太達标,但他得過且過,勉強以“人”這一身份賴以生存,也算茍了二十多年。

他曾以為,在唐雲乾眼裏,自己是一只鴨子,後來慢慢地,他以為自己從鴨子升級到了愛人,并且為之振奮,努力地朝家人的方向而努力。

再後來,他才發現,唐雲乾其實把他當一條狗,很衰的狗,至于具體是什麽品種,這就不得而知了。

那時他跟了唐雲乾一年有餘,相處得尚算不錯,雖然吧,他也不知道自己表現得算不算好,有沒有把一個欠債者的義務落到實處,但他能感覺到,唐雲乾是對他很好的。

甚至算得上是溫柔。

唐雲乾從不對他有脾氣,不苛求他做什麽,不用上等人的那套生活習慣來要求他,甚至會在他主動做家務的時候,對他說:“你不是來當下人的。”

往浪漫點說,唐雲乾還會稱贊他做的菜,會跟他說早安晚安,會悉心照顧生病的他,在冬夜裏偶爾會抱着他入睡,給他暖冰冷的手腳……

久而久之,尤良木難免感動。

從小到大,他是個不怎麽能得到善待的人,小時候被母親抛棄,被同學霸淩,長大了受社會冷眼,被老板苛待,數年來遭遇的種種,早令他習慣于孤獨和自立。

但是唐雲乾不一樣。

唐雲乾不需要他很堅強,或者很自立,唐雲乾對他寬容、禮貌,不嫌棄他的粗鄙,反而會容忍他的依戀,原諒他犯蠢,還給他吃給他住,讓他不愁日子,像對待寵物狗一樣對待他。

當然,尤良木也不是沉迷幻想的年紀,所以有時他也會想,或許唐雲乾本身就是一個和善的人,對待每個人都會這般客氣有禮,包括不熟的外人。

因此,唐雲乾對待他,才會也是這般細致周到。

直到某次,他接送外賣的單,送達地點恰好是唐雲乾的公司,在二十三層的某個業務部門。

尤良木提着兩袋重重的下午茶,一進去,就剛好看見唐雲乾在跟員工們交流,應該是在談工作。

他當然沒上去打招呼。

雖說在家裏,他和唐雲乾是同睡一張床、同蓋一張被子的關系,但在外頭,他們一個是毫不起眼的小小外賣員,另一個則是能得到所有目光聚焦的集團總裁……

根本沒人會把他們聯想到一起。

對于尤良木的工作,唐雲乾也說過,如果他辛苦,其實也可以不工作,每個月的錢不用愁。

只是尤良木覺得,自己未至於真到這種地步,要當一條蛀米大蟲,靠債主去養。

他不想占債主便宜,并堅持要自食其力,希望在服侍債主的同時,自己也能靠一雙手賺點錢,額外還上一點債務。

尤良木沒打算去沾唐雲乾的光,把外賣放在旁邊的辦公桌上,輕聲跟辦公室裏的說了句“外賣到了”,便準備離開。

有幾個員工聽到聲音看過來,唐雲乾也看了一眼,微微一頓,随後就又再次投入到工作的談論之中。

尤良木放好了外賣後,有個女員工是負責點單的,走過來跟他說“謝謝”。

“呀,”女員工眼睛一亮,指着他頭盔上那兩只黃澄澄的毛絨耳朵,“你有兩只大耳朵,好特別。”

尤良木鮮少能吸引別人注意,被這麽一搭話,略微羞澀,“嗯……哈哈。”

“這是兔子耳朵嗎?還是袋鼠?好可愛啊,一晃一晃的。”

“應、應該是袋鼠吧……”

盡管他們的說話聲已經很小了,但好像還是驚擾到了其他人,唐雲乾停止了和員工們的交談,再次向這邊看了過來。

看了幾秒,唐雲乾忽然往尤良木這邊走過來,其實也就幾步路。

老板這舉動有點突然,員工們都霎時安靜下來,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直到他們看見,老板停住了腳步,站在那個外賣小哥的面前。

唐雲乾看着尤良木,笑了一笑,“過來送單嗎?”

尤良木一愣,唐雲乾這樣在衆目睽睽之下,突然跟自己對話,還是熟絡而親切的語氣,他臉上熱出來的紅暈瞬間暴漲好幾倍。

員工們紛紛咂舌,“唐總認識這個外賣小哥?”

“好像是诶,看他們這樣……”

“噓,小聲點兒……”

那個跟尤良木搭讪的小女生,自然不敢站在大老板身邊,趕緊退了兩步。

尤良木甚是受寵若驚,沒想到唐雲乾沒有裝作不認識自己,還主動來講話,好像并不在意員工們的目光。

他并非有什麽職業差別觀念,只是,與唐雲乾相比起來,自己做的不算是能光宗耀祖的職業,而唐雲乾在事業上的成功,甚至能讓祖墳冒青煙。單是這麽公開地說上兩句話,他也與有榮焉。

“呃,是呢,接了你們這兒的單……”尤良木說。

“送的什麽?”唐雲乾很自然地随口問,就像跟自己的家屬說話,“累不累?”

“咖啡……不累。”

尤良木只說了一兩句,沒太敢多說,因為自己身着外賣員的服裝,一身臭汗簌簌流,不好去與身着高定西服的唐雲乾攀談太久。

将心比心之下,他也怕拉低對方的身價。

唐雲乾卻并沒有與他一樣的想法,反而像提醒家人一般,溫柔地對他說:“注意安全,馬路上車多,別騎太快。”

“啊,哎……知道了。”

唐雲乾忽又擡起手,捏了捏尤良木頭盔上的那只耳朵,又軟又毛絨絨的,手感非常舒服。

以至于男人都沒發現,捏完後,自己的嘴角微翹了一下。

“挺可愛的。”他道。

尤良木的心跳完全失了節奏,“這個……是新獎勵的。”

“獎勵?”

“嗯。”

尤良木抿抿嘴巴,那些自卑和謹慎全都抛之腦後,還有些小得意,“我上個月送單最多,是最佳騎手,平臺就獎勵了這個。”

唐雲乾贊賞般笑道,“所以,這相當于是一個獎杯?”

“哎,是啊。”尤良木臉漲得忒紅,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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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尤:撓頭盔.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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