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讨公道
“哈……呼……”
輪胎癟了一半,車籃裏堆着幾斤爛果,尤良木載着他舅艱難地蹬回家去,就跟一鹌鹑馱着一只蛤蟆似的,騎得那叫一個老牛爬坡,上氣不接下氣。
他不心疼自己,只心疼車,騎了好幾年了,現在不堪重負,車架都快散了。
摸了摸口袋,還發現手機不知丢哪了,等送他舅回家之後,還得沿途回去找一找。
破財啊,尤良木覺得自己真是倒黴。
那個專門惹事的廢人還要觸他黴頭,尤啓超坐在後座哼哼唧唧,“你就不該給洪達錢。”
尤良木沒好氣道,“不給錢,難道讓你白拿?”
“全是爛果,賣不掉,本來就是要扔的,他扔在那兒我才去撿的……洪達就是坑你,還讓你原價買。”
尤啓超剛才慫貨一個,現在倒是長威風了,滔滔屁話說得擲地有聲。
尤良木抓在車把上的手一點點收緊,“他坑我還是你坑我?你不問自取就是偷!舅,你五十多歲的人了,能不能別再幹這種不要臉的事兒,你不要臉我還要!”
“他扔了,就是看見我去撿,他才又說的沒扔……”
尤啓超的聲音無力地飄來,聽得尤良木也很無力,他實在不知道怎麽跟這種死倔的人溝通。
他不是氣尤啓超謊話連篇,他知道尤啓超說的是真話。即使沒親眼看到事情的經過,但他舅為人怎樣,他還是清楚的。
可那是人家的地盤,路是人家開的,規矩是人家定下的,那些人說黑就是黑,說白就是白,說你偷東西了,那你就是偷東西了。
他跟廢人講,“那些人就是逮着你坑,把你當傻子,當王八,你怎麽就不用用腦子呢?每次都往裏栽,不就正中他們下懷?”
廢人說,“我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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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良木說,“這不是錯不錯的問題,是他們說你錯不錯的問題……道理在他們那邊,由不得你說自己錯沒錯。”
廢人又說,“我就是沒錯。”
對牛彈琴。
于是尤良木只能和那些人一樣,說他錯了,說他偷東西,說他不要臉,說要把他的另一條腿也廢了。
舅侄倆僵持不下,各自憋着一股氣兒,競相折壽。
過了一會兒,尤啓超用手輕飄飄地撥了撥尤良木的發尾,“頭發長了,去剪剪。诶,話說,你那小電驢呢?”
“不騎,省電,”尤良木只用那輛小電驢來送外賣,平時很少開,減少對車的損耗。
“嘿,就那破車,當寶貝似的,以後舅舅發達了,給你買勞斯萊斯。”
“發達?發夢吧你。”尤良木語氣微微煩躁。
他知道他舅想岔開話題,這種人就這樣,一犯錯就想逃避,每次都插科打诨混過去,然後重蹈覆轍,闖了禍全要別人給他擦屁股。
尤良木氣得很:“我說過幾次了?讓你別貪小便宜,你為什麽就是不聽?多少次了?你不累我累……那些人怎麽就沒把你打死,那我找張草席把你一捆,往溝裏一扔,就一了百了了!”
實在矛盾得很,他明明在罵人,氣勢卻不淩人,又帶着點哽腔。
太遭罪了,也不知是他在罵他舅,還是老天在罵他。
尤啓超沉默着挨罵。
尤良木弓着背像只皮皮蝦,蹬車如撒氣,“舅,你說你腿不瘸,還能當個快遞員,要不然,出去找個黑車開開,幫補家計——”
話沒說完,他被尤啓超刮了一瓢後腦勺,“開什麽黑車,你從哪學來這些亂七八糟的勾當?”
“……”
“尤良木,我教沒教過你,做人要清清白白,幹幹淨淨!遵紀守法!”
“那又怎麽了?那也是靠自己的勞力賺錢……”
“兔崽子,你再說?!”
尤良木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但他氣不過,就非要還嘴回去,盡說糊塗話氣他舅,“就我們這種條件,啥都沒有,啥都不會,還想幹什麽高貴活兒不成?”
他最高貴的職業構想就是開一間辣菜館,但是,自從知道了唐雲乾不能吃辣之後,這個高貴的職業構想就灰飛煙滅了。
如今被他舅這麽一氣,他差點要說,為了還債,你外甥還被債主睡了兩年呢。
整整七百多天,屁股都給睡熟了。
原本他以為,這份工作多少有點好處,給有錢有勢的資本家作伴嘛,肯定就像電影裏演的那樣,被大佬罩着,狐假虎威,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體驗一把小人得志的感覺。
可是原來不是,資本家只是把他當飛機杯。
尤良木有時候也在想,自己在那七百多個日子裏,好歹努力過吧……
唐雲乾會不會在某一個瞬間,突然有點愛他。
但可惜的是,資本家一般不怎麽可能會愛上一個飛機杯。
尤良木便把那段時間歸類為一段打工的時光,不算光彩,不算什麽高貴的活兒,當是積累了一段特殊的工作經驗,而非感情經驗。
如此一來,心裏頭就好多了。
只是心裏好多了,不代表能坦然說出來,要是他現在告訴他舅,自己做的最長的一份工作是賣身償債,那他舅肯定會把他的頭擰掉。
尤啓超還在教訓他,“臭小子,在外邊不學好,淨學個屎片子,以後要再敢提這種話,我把你腿也打瘸了!”
他掐了兩把尤良木的肉,不過沒用多大力氣,估計是怕真把尤良木掐疼了。
尤良木也是氣暈了,頂撞他:“你還不是老偷人家水果?拿人幾個爛果,你就能發財了?你說自己不想廢一輩子,那你倒是找點事情做啊!這麽多年,只會放屁。”
尤啓超被氣得急火攻心,好腿瘸腿齊齊并用,涼鞋擦着水泥地,剎停尤良木的車。
男人起身下車,一瘸一瘸地,要自己走。
尤良木立刻停了車,追上去,“哎!你下車幹嘛?這裏離家還遠着呢!”
尤啓超不理他,繼續走。
“行行行,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實在拿他沒辦法,尤良木只能推着車,慢慢走在他後面,時不時地賣個乖,認個慫。
“哎……別氣了行不行啊?我好歹是個晚輩,你這個做長輩的,就不能給點好臉色看看?”
“我載你吧,這樣走,要走到什麽時候哇?喂……你再不說話,我當你是啞巴了,啞巴!廢人!”
尤良木看着他舅的背影,挺衰的。
他莫名就在想,當初唐雲乾看着他的時候,是不是也覺得這樣衰?
暗淡,死氣沉沉,像條蟲子,仿佛只要靠近就會被傳染黴氣。确實挺衰的,衰到家了。
可是活成這樣,是他們自己想的嗎?
誰想這樣晦氣呢?誰不想活得有朝氣、活得敞亮一些?誰不想昂首挺胸反抗一把?
尤良木忽然停住了腳,漸漸拽緊了雙手,指節發白。
當初唐雲乾說着“衰樣”兩個字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是一副怎樣的表情?除了那個時候,唐雲乾還在什麽時候瞧不起他呢?
大概是……每個時候。
男人回憶着,突然垂下了眼,看着自己膝蓋上兩個跪出來的泥印子,低低地說,“尤啓超,你不就想要個公道嗎?唉……我、我這就給你讨去。”
他舅腳步一頓,站在原地。
然後又聽見,尤良木跟自說自話似的,喃喃了一句:“對啊,憑什麽……總是要被欺負,我們……為什麽一直這麽衰……”
尤啓超聽出了些不對勁,有點慌,他收斂了脾氣,轉身向尤良木走去,“好了好了,瞧你這樣兒,我不鬧你了……都這麽晚了,我們回家吧。”
“舅,你先回吧,我——”
“你別告訴我,你要去找洪達?”
尤良木不作聲。
尤啓超驚了,趕緊拉住他,“你傻啊,你去幹嘛?去了不是挨揍嗎?”
“哎……舅,你都被冤枉這麽多回了,我讨一回公道,也不算什麽吧?”
“哎呀,我就是發發牢騷!你怎麽還較上勁兒了呢?”尤啓超悔了,“不行不行,你實在要去的話,我跟你一起去!”
“我去,你別去。你能抗揍嗎?”尤良木當然不能同意,要讓他舅和他一起挨揍,他肯定一秒妥協。
尤啓超冒出了冷汗,死死拽住他。
“舅,我想去。”
尤良木鑽在牛角尖裏,“我得去。我不想一輩子……都是那個人眼裏的衰樣。”
他這人是挺貪生怕死的,但他想,像自己這種人,偶爾稍稍反抗一回,是不是就可以沒那麽衰了?
尤良木忽地甩開他舅的手,把自行車調了個頭,朝着剛才的水果攤猛騎而去。
*
“日你媽!還敢找回來說要讨公道?傻叉,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看老子不揍得你滿地找牙!”
說實話,被洪達罵“日你媽”,尤良木也沒什麽感覺,因為他沒媽,承接不了這一類髒話。
但是,被洪達修理得挂彩……這件事,尤良木就很有感覺了。
看來小說裏逆襲的主角們,也只存在小說裏。自己為什麽不好好接受“衰樣”這倆字呢?
唐雲乾明明說得很精确。
衰,就是對他這種人最貼切的形容,量身定做。他為什麽還要不自量力地想去證明些什麽?
證明自己可以更衰嗎?哈。
被洪達摁在地上揍的時候,尤良木就在想,自己不該妄圖能推翻唐雲乾的評價,有時看似不經意的話,其實就是最真實、最客觀的。
洪達像只大象,用力踩在尤良木背上,怒聲暴喝着,“呵,你舅偷沒偷是我說了算!你他媽個弱雞,老子收拾得你不夠是不是?媽的,就得再給你點顏色看看!”
尤良木毫無反擊之力,“我舅舅……他……沒偷你東西……”
激得洪達再一次揮拳。
尤良木甚至能聽見,對方那腱子肉揮動時的聲音,就像行刑前一刻,罪人能聽見刀刃劃破空氣的聲音,連害怕都來不及,只能接受。
拳頭砸到他身上,疼痛很快讓他忽略掉那些奇怪的聲音,他專注于想,自己到底會不會進醫院。
可醫藥費是個問題,他寧願自己大出血,也不想讓瘦如薄紙的小錢包大出血。
要問他後不後悔?
他當然後悔。
自己竟如此白癡,被一段沒有意義的回憶激了一激,就想來讨個公道,想去證明些什麽給唐雲乾看。
可唐雲乾根本不在這裏。
能證明些什麽呢?唐雲乾又真的會在乎嗎?
尤良木犯蠢的下場就是,被揍開花了。
這片老區很小,甲甲乙乙基本上都相互認識,裏裏外外也打過照面,街坊們大多知道尤良木有個病重的姥姥和瘸腿的舅舅,曉得他不容易,也就紛紛勸架。
“算啦,別為難這小夥子了……”
“就是咯,他也挺艱難的嘛。”
“得饒人處且饒人,別追究了……”
旁觀別人的苦楚,指指點點,這也是老板姓們茶餘飯後的一種娛樂方式。
他們已圍觀了一場鬧劇,置身事外笑夠了,自然要在最後裝裝好人,顯得寬容又和睦。
群情之下,尤良木更覺羞恥,被洪達修理得五顏六色,還要被幾位大叔大媽當作猴兒一樣看,真是衰過掃把星。
尊嚴已彈盡糧絕。
正當他琢磨着,自己究竟該不該再次下跪求饒時,模模糊糊地,聽到了一把熟悉的聲音——
“你最好放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