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牛角尖
聽聲音,确實很熟悉。
熟悉到,即使以尤良木現在這種窘迫的情況,他很難擡頭去看,也知道來人是誰。
唐雲乾對洪達說:“你最好放開他。”
“什麽?”洪達沒見過這人,“你他媽誰啊——”
他話沒說完,就被某人一腳踹出去兩米遠,整個人跟飛起來似的,重重摔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濺起渾濁的砂石和塵土。
唐雲乾在冷眼看着的同時,也掩了掩口鼻,優雅地撣去襯衫上的灰。
“辛苦了,馮助。”
踹開洪達的是馮港,這位得力助理除了精通職場業務,還擁有散打頭銜和保镖證,其能幹能打程度,絕對配得上唐雲乾給他開出的高薪。
等洪達反應過來後,自己已經被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摁在地上,力道不可反抗,骨骼也幾乎被壓斷。
“不要動,”馮港沉聲道,“否則,你的右手會被廢掉。”
洪達瞪着唐雲乾,那個神情凜冽深寒的男人,此刻就站立于此,冷冷俯視着他。
他咬牙切齒,“你他媽誰啊!”
“我是誰跟你無關。”
唐雲乾走近過來,目光卻是一轉,停留在了灰頭土臉的尤良木身上。
“乾、乾哥……?”尤良木張口結舌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唐雲乾把他拎了起來,就像拎一只差點被豺狼按死的雞仔,順手幫他拍了拍頭發上的灰塵,又将他鼻尖上的髒污抹去,很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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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良木表情仍是呆呆愣愣的,“你怎麽會來……你不是已經走了嗎?”
他驚訝,同時為自己這副衰樣感到無地自容。
唐雲乾從口袋裏掏出一臺手機,遞還給他,“你忘在車上了,粗心大意的。”
剛才送完尤良木回家,馮港開車載唐雲乾回住處,開到半路,都快到家了,在尤良木坐過的那邊位置上,忽然有個東西亮了起來。
是手機屏幕。
尤良木那個迷糊鬼,把手機落車上了。
唐雲乾靜靜看着那型號老舊的手機,一分鐘後,他讓馮港調頭回去。
明明可以改天再讓尤良木到他公司去取。
等車返回到尤良木家附近,經過一個小型的水果批發市場,唐雲乾透過車窗向外看,發現有個臉熟的人在那裏。
确切來說,是趴在那裏。
“停車。”
“停在這裏?唐總。”
“我看見他了。”
“誰?尤先生嗎?”
馮港停車,向窗外望了幾眼,仍舊沒能從那堆密密擠擠圍成一圈的人裏看見尤良木的身影。
他很佩服自己的老板,目光如此敏銳,無論在多麽密集、多麽擁擠的人群中,也總能一眼就能捕捉到尤良木。
唐雲乾開門下車,“我過去看看。”
馮港停好了車,也跟了過去。
當下,唐雲乾站在尤良木身前,居高臨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洪達,眼神依舊淡如白開水,看不出有多少怒意,只是說出口的話明顯降了幾度。
“以後別找尤良木麻煩,知道了嗎?”
洪達青筋暴起,死死掙紮卻又被壓制住,“奶奶的,你他媽誰啊?!我揍尤良木關你屁事兒?”
“沒聽見我說的話嗎?”唐雲乾擡起皮鞋漆黑的鞋尖,慢慢踩住洪達的頭,而後極為斯文地碾了一碾。
“我問你,知道了嗎?”
“啊——!”洪達頓時發出痛苦的悶哼聲。
唐雲乾尚算滿意,淡淡道:“看來是知道了。”
尤良木在一旁看得觸目驚心。
唐雲乾拿開了腳,将鞋底在地上蹭了蹭,像是要蹭掉什麽令人嫌惡的髒東西。
末了,他轉過身來,看了一眼尤良木身上的傷,眉頭頓時輕蹙起。
“你眼角腫了。”他道。
尤良木讷讷地點了點頭,還沒從突然被解救的轉變裏回過神來。
唐雲乾問他:“為什麽和人打架?”
不知道為什麽,尤良木有種犯了錯的感覺,他嗫嚅道,“想出一口氣。”
“出什麽氣?”
“……他講話難聽,欺負人。”
唐雲乾指了指趴在地上的洪達,又問尤良木,“你覺得自己對上他,能打得贏?”
相比起瘦如鹌鹑的尤良木,洪達簡直就一肌肉虬結的大塊頭,倆人擱一起,那就是雞蛋碰石頭。
尤良木搖了搖頭,“打不贏。”
——也沒想着能打贏。
唐雲乾聲音沉下去,“那為什麽還要打?自讨苦吃嗎?如果我沒來,你可能會一直挨打。”
“……”倒是希望,你沒來。
相比于被從暴力中拯救,尤良木寧願自己這副樣子沒被對方看見。
唐雲乾看着男人這副破落的模樣,看着他眉角懸挂的一抹血絲,聲音有點啞,“這種逞一時之快的行為,有什麽意義。”
“……”
“尤良木,有時真覺得,你做事不過腦子。”
“哎,是呢。”
尤良木也覺得自己挺蠢的,一時沖動的奮勇确實毫無意義,更不能為自己讨得哪怕一絲一毫的公平與正道,反而讓身上又多了幾片青淤和傷痕,看起來很不美觀。
傷心倒不傷心,只是他再一次認識到自己愚不可及,且自不量力,所以對自己很生氣罷了。
最終能向唐雲乾證明些什麽呢?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是。
尤良木垂頭站着,很是喪氣,他此時側身對向洪達那邊,只聽見拳腳砸在皮肉上的聲音。
馮港一擊接着一擊,就像用擀面杖重重敲打一坨豬肉,避開要害,卻對準了人體的痛點,毫不留情,伴随着洪達的痛呼和叫喊聲,聽得尤良木心驚肉跳。
這種以暴制暴的場面,圍觀的街坊們膽小怕事,都不敢理,個個生怕惹禍上身,只好假裝眼瞎耳聾,趕緊躲回家裏去了,如鳥雀散。
尤良木等了一會兒,微微轉頭,見馮港還在打,于是他拉了拉唐雲乾的衣袖,畏縮着問:“乾哥,再這樣打下去,會不會出事啊?”
“不會,只是給他點教訓而已,馮助心裏有數。”
“可是……”尤良木到底害怕把事情鬧大,戰戰兢兢的樣子相當沒出息。
唐雲乾側眼看他一會兒,終于是松了口,“那今天就先這樣吧。”
馮港便住了手。
唐雲乾垂眼看着一動不動的洪達,緩緩道:“以後看見尤良木,記得禮貌一點。”
他又轉過身來,碰了碰尤良木額頭上的傷,尤良木“嘶”了一聲,疼痛讓他下意識後仰。
唐雲乾攙住他,要帶他往車那邊走。
“去醫院檢查一下。”
尤良木頓住腳步,小心翼翼地,将對方的手拿下來,退開一點距離,“不用……”
小傷而已,咬咬牙也不是不能撐。
唐雲乾的手滞在半空少頃,無事般放了下來,仍對尤良木道:“你需要去醫院。”
“真不用。都是皮外傷,回家塗點藥就好了。”
尤良木一邊小聲說着,一邊把掉落在一邊的塑料袋撿起來,再把散落地上的爛水果撿到塑料袋裏,有幾個都癟下去了。
好歹是真金白銀買回來的,總不能浪費了吧,還是得帶回家去,削削也能吃。就是不知道自行車還能不能騎,好像已經被洪達踹壞了,瞧那後輪,都歪得不成樣子了,得花上一筆修車費……
唐雲乾看着他,又說,“內傷是看不到的,還有你身上的擦傷,也都去醫院處理一下。”
“都說了,不用。”尤良木不知何來的堅持,就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了唐雲乾的建議。
除了債務以外,他不想再欠唐雲乾任何的人情債,他過不了自己那關。
還有就是,自己這副樣子,實在太衰了。
氣氛一時有些安靜,路兩邊榕樹的雀兒叽叽喳喳,煩得人腦殼疼。
尤良木鼻尖發酸,眼皮子耷拉着,他的頭已經擡不起來了,那個裝着幾斤爛果的薄膜塑料袋,也快要被他的手指頭給摳破了。
他像一條被雨水逼出泥土的蚯蚓,最屈辱、丢臉的一面毫無防備地暴露在唐雲乾面前,讓對方看着喪頹的自己。
……偏還要強撐,硬生生吊住半口氣兒,裝得自己一點問題也沒有。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點什麽。
唐雲乾輕嘆了口氣,似乎在忍耐着,“不去就不去吧,我送你回家。”
“今晚謝謝你,乾哥,”尤良木咬住牙講,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更符合常态,“我能……能自己回去,還是不勞煩你了,哈。我已經麻煩得你夠多了。”
為什麽人與人的差別總是這麽大?
那個人,在唐雲乾面前,總能輕易保持着優雅體面的形象吧?輕而易舉地展現優秀,把最耀眼最有魅力的一面給唐雲乾看,讓唐雲乾喜歡他,一直記挂着他。
相比起來,自己在唐雲乾面前,總是這樣一副狼藉的、令人瞧不起的衰樣,一次比一次更落魄,只會引起唐雲乾的不适和反感。
可他想要改變,卻無能為力。
真的已經……盡力試過了。
人與人是不一樣的,這點尤良木早就深有體會,然而當自己真的感受到這差別之大,心裏面就像長了一個洞,被越掏越空。
落魄,孱弱,像個流浪漢那樣,可憐地出現在自己曾仰望膜拜的人面前。又想到,對方真正欣賞和愛慕的那個人是一顆星,與自己這一條鹹魚天差地別。
“不用我送,你要自己瘸着回去嗎?”唐雲乾溫柔的語氣漸漸散去,變得不耐,“還是爬回去?”
尤良木沒有擡頭,反複說着:“就,真不用……”
他這麽執拗,像鑽了牛角尖,唐雲乾聽得有些惱了。
男人看着邋遢的尤良木,語調明顯冷下去,“你既不要我帶你去醫院,也不要我送你回家,尤良木,你到底是有多不想讓我幫你?”
“……”
“那你又為什麽要來找我借錢?”
“因為,因為我實在沒辦法了,也只認識乾哥你。您是比較寬裕的,借出去一些,應該也沒關系......”
“別的地方呢,完全不需要我?”
“……”
唐雲乾停頓少頃,緩緩道,“尤良木,哪怕你把自己搞成現在這副鬼樣子,也一樣不需要我的幫助,是麽?”
“……”
這副鬼樣子?這副什麽鬼樣子呢?衰樣?
尤良木猜,唐雲乾聽他講話,是不是覺得在聽一只狗吠?看着他的時候,是不是把他看作爛泥扶不上牆的阿鬥?
“乾哥,真的,不用。”他說。
“你說不用就不用吧,”唐雲乾突然冷笑一聲,“随你。”
尤良木知道對方的笑不是高興的意思,毫無由來地心慌,忙陪着笑了一笑,“哎,謝謝,那我先回了……我舅還在家裏等着我呢。呃,乾哥晚安。”
男人抱着那袋散發酸臭味的爛果,逃似的想溜,可他一轉身,塑料袋便穿了,掉出幾個果來,骨碌碌掉了一地。
顯得狼狽,他也顧不上撿,生怕自己一彎腰,一低頭,就會在唐雲乾面前顯得更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