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草瓜子

“诶——小夥子!你的可樂!你給了錢的,不要啦?”

老板娘尖聲尖氣地叫着尤良木,尤良木聽見了,也心疼花出去的錢,但他沒回頭,仍是快速朝着前面程恺的背影跑去。

“喂!等等……!”

尤良木追趕上去,把人叫住了。

程恺驀然停住腳,轉過來,意外地看着眼前氣喘籲籲的男人。

街上有很吵雜的車流聲,陽光比便利店裏的光線明亮許多,卻照得尤良木面前的那個男人更加蒼白。

這種蒼白不是病态的模樣,而是沒有精氣神,滿腹心事重重,跟男人當年那副朝氣活力的少年樣子截然不同,是被這些年不斷累積的思慮、愁緒給磨滅的。

程恺像個木頭樁子,愣愣地直視尤良木,沒想到對方會跟出來。

“你……”

“我……”尤良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吞吞吐吐道,“我剛才吧,說話太沖了,一時沒過腦子,想到啥說啥……我、我沒有故意挑事兒的意思。”

程恺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半天才說出話,“沒事。”

“哎……”

“其實,尤良木,無論你說什麽,我都能聽,包括你罵我。”

“……”

“或者像小時候那樣,我們打一架……不、不,你來打我,我絕不還手。”

程恺的表情、态度和語氣,都明明白白地寫着“虧欠”二字,尤良木并不習慣別人在自己面前如此低下,一時之間,他手足無處安放,有種很不自在很不習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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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自己當了一回債主,要詞嚴厲色地苛責面前的欠債人,要對方一次還清欠他的所有。

但其實想想,現在追究什麽,都無濟于事了。

很多賬,是算不清的。

從小到大,他并不認為程恺是個壞人。

說句實話,他們是一起長大的,相互見證着過往,雖然大多時候是鬧騰的雞飛狗跳的,可真要回想起來,他小時候許多記憶裏都有程恺的存在,也不是很糟糕。

他不願去責怪太多,一個參與了自己童年的人。

尤良木撓撓頭,別扭地說:“其實當年,就算能去讀書的是我,家裏也不一定有錢能讓我一直讀下去……那些貧困獎學金都太少了,而且我家裏人的狀況……我也不能離家太遠。唉,我也知道,當年……那是你爸的主意,你也才十五歲,能做什麽呢,對啊,你也做不了什麽,是你爸操作的,所以——”

“尤良木,你不用替我找理由。”程恺哽道。

“……”

“你也不用安慰我。”

“我沒有安慰你。”

“……”

尤良木從沒覺得自己是一個大度的人,那些正常人的怨氣、報複心他都有,“我只是實話實說。”

程恺向他走近一步,男人面容清朗俊逸,身後來來往往的車流彙成一道道白線,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就像他這些年來的經歷,混了許多想不得、說不得的雜念。

他凝視着尤良木,“你一定不要為我開脫,這樣,只會讓我更加愧疚。”

“哎……”

“高中那三年……每一天,我坐在教室的座位裏,就覺得,這裏該是你坐的,我翻開那些教科書,就覺得封面上寫的該是你的名字……我無時無刻不在想着你,想起你有過希望、又被人奪走了的樣子……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啊。”

“尤良木,千萬不要對我太寬容,是我占了你辛苦争取來的東西。”

“……”

“我在那所學校上學的時候,是我最心虛的時候,因為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賊……所以我不敢不努力,不敢不勤快,我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真的,不一樣了……我不混日子了,我很認真地讀書上課,不敢偷懶,不敢走神,不敢浪費在高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是偷來的,我不敢揮霍這些,就只能拼了命地,讀書……我從倒數第一,去争全級第一……”

“……”

程恺這個認為自己罪有應得的人,握緊了雙拳,令自己掌心生疼。

那份搶來的東西,他當時沒辦法還給尤良木,這個十五歲的少年只是惶恐不安,知道要是捅穿了這件事,他爸就完了。

可能是報應吧,他爸後來也坐牢了,只是欠尤良木的那些,再也還不了了。

他只能做到不辜負,不白費。

一別經年,當再次遇見自己心裏一直有所虧欠、一直記挂着的那個受害者,程恺慶幸上帝給了自己這樣一個機會,能夠向對方忏愧。

他更慶幸自己已經成為一個足夠合格的人,有了能力和底氣,能夠盡力補償對方。

“上次我說過的,尤良木,我欠你的太多,想補償你……這句話永遠有效,永遠不會過期。”

“哎?”

“無論你想向我索取什麽,希望我為你做什麽,我會答應你。”

“啊這,”尤良木聽着,怎麽像一張空頭支票啊。

曾經也有人對他說過永遠,他天真地信了,只是後來發現嘛,那不過是人家一次口頭上的興起,轉頭就忘得一幹二淨了,只有自己這個死心眼的一直記着,跟個被詐騙的傻子似的。

沒人想一輩子當傻子,總要學會成長的,尤良木覺得,自己這兩年還是有成長的,所以不再輕易去相信些什麽了。

“我……沒什麽要向你拿的。”男人無奈地撓了撓腦袋上的亂毛。

沒有想索取的,沒有想讓對方做的。

程恺整個人一動不動,怔怔地看着尤良木,手裏那瓶咖啡的包裝紙被他生生戳破,口子越撕越大。

“你要是……”尤良木看着對方愧疚的面容,撓了撓鼻子,“你要是真想我從你身上拿走些東西,那就……那就你手裏那瓶咖啡吧。”

“嗯?”

尤良木二話不說把程恺手裏的咖啡拿了過來,利索地完成了索取這件事,也算完了對方想要給他點什麽的迫切。

畢竟為了追出來,他的可樂還在便利店裏沒拿,現在渴了,就借來喝喝。

男人晃晃手裏幾塊錢的罐裝咖啡,憨良一笑,“哎,這就夠了。”

程恺的眼眶微熨,他目光下移,定定地看着尤良木的手。

尤良木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深吸一口寒氣,以為對方是要拿回去,不禁腹诽,沒想到這霸道仔現在變得如此摳裏吧嗖,連瓶喝的都不給。

耐不住被這樣深沉的目光盯視,尤良木正準備把這瓶好不容易得手的飲料還回去,沒想到程恺忽然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

程恺将咖啡按回尤良木懷裏,抓了半晌,才恍若不舍地将手松開。

“愛喝就拿去吧……”男人梗着喉嚨說。他知道,有些事情不用明說。

尤良木想說句話,到嘴邊卻被吞了回去,畢竟他和程恺之間,好像只是能相互搶飲料的關系,卻不是要說“謝謝”的關系。

他怕自己一說,彼此都會惡心得起雞皮疙瘩,然後再次像小時候那樣,惡戰一番,不将對方從這個世上除掉誓不罷休。

“哎,好,”尤良木應了聲,腳下不自覺地動了,轉身就走。

“等等,”這回輪到程恺叫住他。

“嗯?”尤良木轉過來。

程恺對他說,“對不起。”

散散淡淡三個字,與街邊的車流聲、路人的吵鬧聲混雜在一起,卻無比清晰地到達尤良木的耳朵裏,被聽見了,傳送出程恺這十年來龐大的罪惡感和愧疚感。

他渴望被喜歡的人原諒。

年少時口是心非、卑怯的程恺,被命運裹挾着朝前走,迫不得已,身不由己,成了一個施害者,被迫将一個最最無辜的人碾碎在道路上,踩着別人的人生向前走。

直到如今,這個男人長到足夠成熟之後,才有了開口道歉的資本,和勇氣。

但尤良木說:“我不會原諒你的。”

他懦弱、淳厚,也小肚雞腸,他根本不是一個大方寬容、善良到無原則的人,許多事情他不會原諒。

腦中隐約閃過某個人的面容,他又想,或許,除了這一件事,人生裏遇到的很多事,他潛意識都無法原諒吧。

程恺神色黯然,但依舊強撐起笑意,因為多年來的結好像已經慢慢打開了,“嗯,我知道。我懂。”

沉默少頃,尤良木撓撓頭,又說:“但是,如果你想吃老家的小鹹菜,我會做,你可以來找我要。”

他們管這種鹹菜叫草瓜子,是他們老家那個地方獨有的特産,用來炒菜或者煮湯都行,單吃也很下飯。

程恺眼睛漲澀,“好,謝謝你。”

“哎……”

“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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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和原諒是兩碼事。

(PS:全世界可能只有唐雲乾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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