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貳〗 亂紅飛過秋千去
故事的起承轉合在秦旻腦中有了交代,可他更是因此痛得直不起身來。他下意識拊膺,手上并未如腦中浮現的那樣殷紅如血,幹淨清爽如故。
一切如夢魇,如老樹盤虬死死捆束着他。白衣男子窮途末路的最後二字,才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剖開他的左胸,在他心上決絕地剜下,恨不得要生啖其肉,豪飲其血。
秦旻悲痛欲絕,半身仰在方桌上痙攣不止,蠟黃的臉色染上層死人的青白,和他腦中的華貴男子一樣的痛不欲生。
“對不起……”秦旻着了魔道,他氣息奄奄地望着如茵綠甸,望着田壟上袅袅揚起的炊煙。那沖鼻迷人眼的白霧思能将遠在百米外的他蒸得淚眼婆娑,好讓他在和他兩不相幹的情境中幾度淚流,連連歉仄。
青天白日,秦旻心口欲裂,絞痛得似要化作卧在掌心的一堆齑粉,這逼着他不能效仿往日,安撫自己已成既定事實的一切不過是虛幻無垠的夢。可他卻無暇留意惶惶不安,他還弄不清對方來歷,就已經深陷旖旎難明的情愫中無法自拔。
“呵,我聽過太多次了,早就膩煩了。”
那人緩緩若水的聲音飄忽了起來,只一瞬就枯似秋藤,彷如游蕩在天之涯海之角,莫名地讓秦旻聯想到油盡燈枯一詞。突然而至的想法叫秦旻好一陣心慌,他全然不顧自己受縛于使不上力的手腳,怪異地扭動軀幹來弄出咯吱響聲,試圖通過飛蛾撲火的動作來挽回那人的一顧。
秦旻恍惚間道了句,”別死,我求你別死。”憑空冒出的話,連秦旻自己都手足無措,詫異自己怎會說出如此沒頭沒腦的話來。
“我本就不是人,是尚有留戀的孤魂野鬼。”
約有半晌,因徐徐緩緩春風而瑟瑟發抖的草廬裏才有了別的聲音。白衣的聲音似有了生氣,又複瑩潤狎昵。
秦旻這才恢複心神,叫他朝思暮念的竟不是人,而是夜半作祟食人心肺的魑魅魍魉。秦旻吓得魂不附體,雙臂胡亂掙紮間不知觸到了何物,他就當作是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攢住,疼痛掙紮間竟撥響了那物的聲音。
悶悶的鼓聲,秦旻竭力擡頭一望,那是他爹爹在他幼時送他的撥浪鼓。
許是仙去的爹娘顯靈,白衣乍聽見撥浪鼓奏起的鼓聲,就擠出沉沉的吃痛聲,像是從強忍鑽心劇痛之下仍能在喉間迸發出的痛哼。
秦旻腦中在不可抑制地遐想,又是那一出場景,白衣不再衣白勝雪,衣袖撲上了地上的落灰,還有他身上斑駁猩紅的血跡,如銀針刺眼。白衣尚存着一口氣,可他半睜半合的雙眼再無留戀,癱軟在冰涼侵肌的地上無聲無息,唯獨攫緊了手中帶血的匕首。
屋內很快闖入四五個壯漢,個個魁梧奇偉,面目猙獰,只手折彎硬弓都不在話下。可偏偏正是這幾個膀大腰圓的粗人扯起白衣散亂在地的黑發就往門外拖去,在地上蹭出一道又寬又長的血痕。其中一個壯漢臉上還有道從眉眼延伸到下颚的刀疤,在秦旻看來這道駭人的舊傷就像是大張的血盆大口,随時便能将白衣連頸咬斷。
秦旻生怕腦中情景愈演愈烈,他亟亟甩落手中的撥浪鼓,将他幼時的珍寶擲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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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無心的動作卻解救了他,他渾身力氣回來,心口也不再叫嚣作痛。秦旻心有餘悸,他怕極了這樣抽絲剝繭的痛楚,他戰戰兢兢地問道:”白衣?白衣?”
“你這野鬼是不是走了?”
紙窗被風撕開了道口子,在徒有四壁的草廬內陰陰作響。秦旻暗松一口氣,這場志怪鬧劇總算是收了場。他按着酸痛的腰眼,蹲身将撥浪鼓拾了起來。
撥浪鼓上了年歲,禁不住多大摧殘,它一面拴着的紅柱也因掉地脫落。秦旻心痛不已,仿佛就像在自己故去的爹爹身上剜了一刀。他小心掂量地将鼓面上的揚灰吹幹淨,一系列動作本是一氣呵成,卻因秦旻發覺了異樣而中止。
那撥浪鼓的背面,竟染上影影綽綽的淚斑。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雛鳥清啼百轉千回,隐在抽枝的柳樹上觀莺歌燕舞。秦旻推着裝了幾籠熱包子的木車,淡笑着從屋中走出,方才鬼魅纏身并未影響他的好心情,頗有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愚昧。他喜歡春日時節,喜歡在慵倦午後躺在屋前老榕樹的粗枝上看飛紅柳絮。滿目新綠亂紅,或是碎雨入河,在他眼中都能化作丹青臻品。
“丹青描摹筆。”秦旻望着良春盛景,不禁由心而道。
這又一脫口而出的話,偏偏也勾起了他熟稔的錯覺。秦旻許久沒犯的頭疼毛病,如今似有卷土重來之勢,他蹙眉強忍,腦中又浮現支離破碎的人事。秦旻揣度,若是他再由這與他全無瓜葛的情景迷住心神,他怕是真的要走入心魔了。
可不論他如何睜大雙眼試圖看清眼前翠綠照新紅的風景,或是連連甩頭想換回清醒,他的頭腦就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圖文在他腦中愈發清晰。
如白練的紙上,勾勒出翩翩公子的雛形,五官模糊不清,但在寥寥工筆之下,溫文爾雅的氣質便是呼之欲出了。
秦旻不再負隅頑抗,他深切地覺着這畫中人他應當是見過的,甚至可能與他還是半個熟識。他張嘴欲道出那人名姓,可話到嘴邊就急不可耐地溜走,他除了口中被灌入和風,就再無別的動靜。
“真是怪事接連。”身子登時舒爽,頭疼不再纏身,秦旻恢複常态,滿嘴的嘀咕不斷,他忖度這事怕是與孤魂白衣也撇不清關系。
秦旻的包子攤生意做得不大,勉強能撐起他起居用度也全是仰仗街上幾戶常往常來的老主顧,而江郎中便是其中之一。江郎中對秦旻恩重如山,當年秦旻爹娘卧病在床,卻苦于沒錢醫治,秦旻每夜都是枕着他們的咳嗽聲入夢。兩個老人一張張溝壑縱橫的老臉生生咳成了豬肝色,秦旻那時候便知道父母大概是陪不了他多久了。
江郎中是街上難得醫術高明的人,也正是他不計較秦旻家中囊空如洗,吃了秦旻一籠隔夜肉包當作診金,不眠不休地照顧秦旻父母幾夜。只不過這對苦命夫妻早已病入膏肓回天無力,終是在五日之後安樂地撒手人寰,臉帶笑意,一如往日裏與人為善的模樣。
秦旻知恩圖報,安葬爹娘之後給江郎中連磕三個響頭,他身無長物,也只能想出這個法子來感恩戴德。江郎中年逾六旬,一頭華發,但身子骨卻是硬朗,他扶起行大禮的秦旻,笑稱,他吃刁了秦旻擀出的面皮,秦旻捏出的肉餡,只要每月十五得空來送籠包子就好,別的大恩大德壓根談不上,不過是醫者仁心罷了。
而今日正好又到了十五的日子。
秦旻端着一籠包子謙卑地叩響江郎中門環。
江郎中恰好在正廳裏用茶,他年歲也上來了,反應也不及從前迅捷,耳背的他直到秦旻扣了第七回門環才想起今日家裏将有訪客至。
“阿二啊,自個兒進來吧。”江郎中臂裏無力,一杯熱茶在他手上傾出了大半杯來。他視秦旻如己出,自己家裏有個去外縣當小官的兒子,年紀略長于秦旻。故此,江郎中喚自家親兒子便是”阿大”,秦旻便順應成了”阿二”。
包子是才蒸好的,一路飄香。別家的包子與秦旻做的失之毫厘,不過在味道上就差之千裏了,尤其是在這四月春日花正好的時候。秦旻會将新摘的竹葉青碾成汁,混在面皮裏,包子微微泛青,連模樣都是別出心裁。
江郎中每每吃了眉開眼笑,撫着長須道,他就愛這包子透出的清甜。
“江郎中,新出籠的肉包子,你快嘗嘗鮮吧。”秦旻趕來的路上步履匆匆,生怕因晨間發生的怪事兒誤了江郎中談妥的時辰。他嘻嘻笑着放下手上的東西,提着衣袖胡亂蹭去了額頭上蒸出的臭汗。
江郎中面露狐疑,他雖已入耆年,不過眼神依舊淩厲如刀,雙目清明中透着精明,壯年時候一針見血的本事仍就在身。他嘴角勾起了笑,入了口肉包在嘴中,細嚼慢咽之後方道:”阿二,你最近是不是遇着事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