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肆〗 涼月如眉挂柳灣
“什麽?”胡大爺費力地舉起右臂,在耳中掏了掏,又自嘲道:”年紀大啊,你們說什麽我都聽不真切啦。要是家裏有人罵我‘老不死的’,我指不定還笑呵呵的。”
言者苦澀,秦旻也心生內疚。他右手探進左袖中,摸到了江郎中相贈的桃木簪才定下了心。縱是再捕風捉影,誤會老人家着實非禮。秦旻臉頰泛紅,羞慚道:”是我失禮了,還請胡老爺子不要放在心上。”
他考慮到胡大爺年事已高,于是說話的時候不得不拔高了音量。
胡大爺讷立原地,怔了許久恍惚才将秦旻的話來來去去弄明白了,他又笑得蹊跷,”你看看我這院子裏頭空無一物,真是大煞風景,老兒望景望得心如刀絞啊。”
秦旻不由得倒退幾步,他輕薄的中衣已被後背涔涔盜出的汗浸濕。
一個人是不可能在一日之內天翻地覆的,何況是要胡大爺這般目不識丁的人從口中連連蹦出成語來。秦旻自覺臉上的淡笑要挂不住了,方才越禮的歉疚蕩然無存,他當即開脫道:”胡大爺,我攤子上還有事兒要忙,下回再來拜訪您。”
“不必了,不見得有下回了。”胡大爺似又能耳聽八方,秦旻輕若蚊蚋的托辭也被他捕捉得一清二楚。他頂着堆笑的老臉,形象在秦旻發散的瞳孔中錯亂。
秦旻聽了更是跌跌撞撞地回身就跑。
“秦旻,你急什麽。”胡大爺語氣聽來暗含嗔怪,他見秦旻徐徐收起步子,才問道:”秦旻,我問你,你可喜歡春日的桃花?”
“喜歡。”秦旻匆匆撂下二字,就一躍出門。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秦旻奪門而出,生怕胡大爺家裏作祟的東西沾染到自己身上。他這一跑,跑得太急,都沒能聽到有人吟哦這句與他休戚相關的詩來。
秦旻心亂如麻,他腦中雜如枯敗草芥,就如藤蘿牽扯攀爬攪得他一頭霧水。
胡大爺如此反常,可是被不幹淨的東西附體了?
如果是,難不成又真是那行蹤不定的野鬼白衣?
若是上述疑問答案均是确切,便要引出其中至關重要的問題來——白衣為何事事都要沖他秦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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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得要去挑個好日子去燒些供奉了。”秦旻推車緩步前行,他一路低頭冥思,終于拿捏出了個主意來。要是白衣鬼魅纏身,秦旻揣測許是白衣從前也是東郊的某戶人家出身,更有甚者可能白衣舉家都住在秦旻眼下落腳的草廬裏。葉落歸根,人化作一縷薄煙也是要飄回心之所系的地方。
秦旻驀地莞爾,他自覺這一心思動的十分巧妙,白衣晝夜不放過他,叫他腦中迸現匪夷所思之景,然他與白衣又毫無瓜葛,唯有的解釋便是讨一份供奉了。
秦旻正尋思着該去哪處置備香燭,突地被灌了一瓢冷水,從頭而澆。不僅他渾身濕透,凍得瑟瑟,就連一籠屜熱包子也成了灌湯包。秦旻被這突如其來吓得不清,他慌張地四望,這才發現他自個兒推車走到了從未擺過攤的鬧市裏,且是鬧市中最為人頭攢動的臨仙樓的底下。
說起臨仙樓也是當地商賈豪紳趨之若鹜的地方。臨仙樓樓宇參天,朱紅匾額懸于二樓,厚墨潑出蒼勁遒美的三字。要是比人來形容這間氣派酒樓,那定是風姿爽朗,又自負盛名的闊綽少爺。
秦旻鮮少會來到這般比肩疊跡的熱鬧地方,這樣的怪癖大抵是從此爹娘以死相逼要他去念富家子弟才讀得起的私塾養成的。他原先天性中的放肆與急于表現都在那群口不擇言之徒的摧殘下消殆,取而代之的是與日俱增的自輕自賤。
正如現在的他,分明無緣無故被潑了一身涼水,賠了好幾籠的新鮮包子,他卻恨不得拽起自己的木車做賊似的落荒而逃。
“且慢。”
秦旻狼狽地攜一身涼水拖着載重的木車快跑,卻被身後溫潤男聲牽絆得死死。若說白衣撩撥的聲音是誘惑,而這人的聲音則是叫秦旻毫無防備地大開心扉。
這樣的感覺很奇怪,像是故交,又如初識。
那人先行至秦旻身前,”方才是在下的小厮不懂禮節,誤将一桶涼水傾在公子身上,還望公子不要介懷。”說罷,又恭恭敬敬拘了一禮。
“不礙事,不礙事。”未曾有人這般以禮相待又動之以情,秦旻顯然有些消受不住了。他凍得是渾身青紫,臉上卻挂着淺笑,還好意将那公子扶直了腰。
“公子,小的是秦、”秦旻失态,他竟支支吾吾吐不出下文來。身前的公子面若桃李,氣質端方,素色春衫隐瘦骨,卻掩不住骨子裏的清健凝定。秦旻算是知道自己心生的熟悉之意緣來何處了,這不端架子的公子顯然是他今早臆想的畫中人。
即便畫中相貌難以辨認,但秦旻篤定除了此人再無旁人。
公子見他欲言又止,也只是颔首淡笑。他将闖禍的小厮招來,揀了幾錠碎銀塞進秦旻手中,抱愧而道:”這些權當給秦公子賠禮道歉了,在下□□無方,還請秦公子海涵。”
秦旻見無計推辭,只得苦笑着收下,”公子若是不嫌棄手藝,我下回做幾籠給送到您府上去。”
遠處驀地插入一聲疾呼——衍文。
公子一愣,大抵那人喚地便是他吧。
“有緣自會再見。”公子似是聽出了秦旻打探之後,不動聲色地化作口頭來往,側身告辭,“在下還有要事纏身,先行一步。”
秦旻掂着手中發熱的銀兩,憨憨作笑。
今日多舛,秦旻早早收攤回東郊。可晌午那一桶涼水還是淋壞了身子,他斜躺在老榕樹上看柳下揚花觀柳中明月的時候,還是禁不住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他身上衣服單薄,胡亂披身的是娘親在世時親手縫的布衣。如今套在身上,露出半截手臂,無疑在偶得的風寒上雪上加霜。
秦旻從束緊的前襟裏掏出老舊的撥浪鼓,他仔細瞧着鼓面上不褪不消的淚痕,終是無聊地捧在手中把玩了起來。撥浪鼓一面的吊珠遺落,僅能靠另一半面沉沉地敲着,發出的鼓聲單薄無力。
正是此時,正是秦旻打起撥浪鼓的時候,他的草廬裏傳出一絲輕不可聞的痛哼,可惜無人可察。縱是有心側耳聽,也難以捕捉。
“公孫宴,像你這麽傻的我還是頭一回見到。”
被喚作公孫宴的因廬外的鼓聲而絞痛地弓起了背,他白如病死的臉上熬出了串串冷汗。騎在他身上的鬼差正攥着他的命門,容不得他一點點敷衍。
廬外的鼓聲像是終了,公孫宴椎心泣血的痛楚也緊随着緩解。他喘着粗氣,強持道:”我做什麽,自有分寸。”
鬼差脖頸處有顆泣血痣,殷紅得似哭出的血淚。他咬開礙眼的薄衫,動作極盡挑逗。他紅似赤練的舌頭掃過公孫,眼下着身下人也泛出潮紅,鬼差很是得意,他欲擒故縱,停下了動作問道:”你這蠢材覺得值了?”
“與你何幹。”公孫宴周體滾燙,他神智留存一絲清明,四肢卻難聽指令,直接擡手将鬼差的腦袋壓在自己胸前,繼續行那檔帳中事。
鬼差有意戲弄他,半張半合着那張要命的嘴,擦着他身子,道:”于我來說,可是賺盡好處。”
公孫宴偏過臉去不願對視,他指尖聚起微弱藍光,竭力想将擱在床頭的命格簿翻過一頁。藍光彙集過去,命格簿終能自行翻頁。
公孫宴癡癡傻傻地望着寫有”秦旻”二字的命格,複又癡癡笑笑。
“怎麽?又大失所望了?”鬼差齧噬公孫宴耳垂,故意激他。
公孫宴怕是再笑不出來,他雙目頹然無神,由着身上人放肆,”又是一個輪回罷了,一個輪回罷了。”
“不知還當不當說你是矢志不渝了。你護得秦旻世世通達又能如何,他一旦知道你是游魂就避之不及。”鬼差撐着手臂,與公孫宴雙目相接,”我雖替你不值,但還希望我與你這門生意不要斷了。我給你偷命格,你幫我瀉火,再好不過。”
公孫宴難得在鬼差前也能笑若春風,他彎起鳳眼,湊到鬼差臉上親了親。
鬼差自是知道他在強顏歡笑,一掌推開眼前心思深不可測的游魂,坐起問道:”你可記得今兒個是什麽日子?”
“三月十五。”對方不吃這一套,公孫宴也懶得再去賣弄,他放縱地躺在秦旻的石床上,心中不安得以驅逐。
“看來你還不是太傻。”鬼差托腮,擡手就招來床頭的命格簿,“三月十五,秦旻和他都打過照面了。依這命格薄上寫的,他們就可是、”
鬼差存心留住下文,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埋進秦旻布衾中的公孫宴,等着看游魂痛不欲生的好戲。
“我懂,犯不着你多嘴。”
作者有話要說: 原來都只是渣渣,現在是渣渣中的渣渣,應該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