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柒〗 落花時節又逢君
任大人氣急敗壞,想他席下金銀多到發慌,甚至還讓他年有三五了也能買個官來當當,可見年少無知時候,怕也是過的揮金如土的少爺日子。從前的少爺,今日的老少爺大人,被人連戳兩回脊梁骨,大有要指着他鼻子大罵的勢頭,任大人怎能當着衆鄉親衆百姓的面将這口惡氣咽下。
于是他掄起了驚堂木,這東西在升堂斷案的時候都未曾有幸使一使,可見罵人者是何等的臉面值千金。就見任大人面露兇光,橫眉擰起,有如街頭背刀斬肉的屠夫,他自命嚴明地道:”你出來,本官是清官不同你計較,頂多押你進牢房,陪着一窩蟲鼠過些好日子去。”
“有人含冤入獄,你罪責可大了。等哪一日連你也化作墳上青煙的時候,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那人出奇地說了句長話,別人聽了最多只能參透其中脅迫的意味,僅有堂下還跪着的秦旻,被那句話中的一個”也”字,戳得心驚肉跳。
難不成是白衣?那游魂竟還沒散了!
秦旻這一刻可說是欣喜若狂,盡管這欣喜勁兒來路不正,可秦旻卻顧不上許多,因為他眼下胸中湧起的驚濤駭浪足以将原先被收押大牢的冤枉委屈踏平。
逗留在任大人身旁一同靜觀鬧劇的師爺仿似發覺隐隐的不對,他聲音都抖了三抖,像是匍匐在蜿蜒山路上一般,他一沒控制好音量,二沒選好合适的地方,當着衆人就脫口而出:”大人!依我看,罵您的極可能不是人啊!”
“你這笨驢!當然不是人!是畜生!”任大人順手抄起驚堂木在師爺腦門上狠磕。
師爺吃痛,摸着高腫的腦門嚎叫,他道:”大人,這聲兒像是從房梁上傳出來的。”
“房梁?房梁。房梁!”任大人大約就是在須臾之中歷經這般叫人稱奇的變化,他攬起官袍,吩咐道,”還是個梁上君子了!來人,拿下!”
師爺又适時地糾正道:”梁上、梁上沒人……”
任大人縱是再無能,卻也不是沒腦子的人,他回想那人的一句警告,揣度出了個和秦旻心中八九不離十的答案,他再一看底下人大驚失色的懼色樣,腿裏也站不穩了。
任大人強扶着桌角,嘴角吓得一抽一抽,原先骨子裏的刨根究底煙消雲散,他強套了個借口,道:”本官就是不愛計較,散了吧,散了吧。”
又是人仰馬翻的景象。方才駭人一幕讓衆人都心有餘悸,幾個捕快齊齊來給秦旻铐上鐐铐的時候都手忙腳亂的,恨不得快些收拾完好逃離這個鬼地方。
本是明鏡高懸,惡人得以懲治,好人得以伸冤的官府,如今卻被這狗官攪得烏煙瘴氣。秦旻在手腳被釘上桎梏的時候,心中不免唏噓。他越過衆人,直望向房梁一處,淡淡地颔首以笑,權作答謝。
他不知道白衣還在不在了,也不知道究竟白衣隐在那處地方,只是憑借心意傳達。
Advertisement
公孫宴難得今日也起了玩興,他游蕩久了,所有的心思都撲上了一處地方。偏偏今日的這個糊塗官,斷案法子離奇卻也正中他下懷。他疊腿而坐,斜倚着房梁坐觀鬧劇,再偶爾出聲撩撥衆人。眼看着一樁審判已近尾聲,公孫宴卻冷不丁憶起了在他早年為人的時候,他在場的某回斷案可沒這麽清閑,花了整整一夜,才套出半點虛實。
他正出神想着,未妨撞上秦旻的雅笑。
身上仍被灼着傷着,背後的蝴蝶骨上都起了焦黑,可公孫宴卻暗道:
“許是值得的。”
秦旻被關了多日,除了獄卒偶爾的欺壓,他也沒受到旁的過分對待,正如任大人所說的那樣,不過是和蟲鼠這些污穢東西一道過過日子罷了。
唯一的可惜就是牢牆上的戶牖打得太高,秦旻凜直了脊背,都沒能把腦袋探出去。想來這時候江郎中宅子裏的桃花也還是如火如荼的宜人景象吧。秦旻從前推車的時候也曾路過這牢獄後門,恰巧就略煞嚴明風景地栽了幾棵半死不活的桃花樹。
如今是連開得蔫蔫無力的桃花都賞不成了,秦旻心裏卻又記挂起了這幾日來讓他心生愧歉的江郎中。江郎中在秦旻看來是個大善人,待他又如生子,世間難得。一個人救死扶傷,肩懸藥擔子多年,給自己積的陰德怕是有幾摞書高了,怎也能落得個橫死的下場。
況且,秦旻要不是後來見到了躺在裹屍布底下發青幹硬的江郎中,秦旻是不論如何也無法相信一個在他眼前活蹦亂跳,拉他天上地下唠家常的人,能在他背過身去的那幾瞬裏就死于非命。
裹屍布底下的江郎中,中了他那回描述秦旻臉色時的那句”魔咒”,臉色鐵青,印堂泛黑氣。平日裏如鷹隼的利眼,西去時卻不得瞑目,瞳孔聚焦縮成琥珀色的一點,秦旻知道江郎中死前定是遭遇了什麽駭人之事。
莫非,又是白衣?
秦旻極快否定了這個猜度,白衣即便是游魂,也不和那些挖人心肺的鬼魅淪為一談。白衣對秦旻是有意相助,而非是蓄意加害之輩。
那不會自己是又招惹了哪處的野鬼?!
這下秦旻慌了神。
且不提他身上還壓着胡家兩條性命,光是把江郎中的死栽贓于他,那真兇心裏是該有多記恨秦旻。
他竭力壓下心中作祟的可怖念頭,從與自己心懷芥蒂的人開始盤查篩選。秦旻心中算盤珠子撥動,要想給自己洗刷冤孽,只一點要把真兇從暗中揪出,要他繩之以法。
他是操着小本買賣的生意人,多年來和他結下過梁子的,也只有大雙。
可如今,大雙他也沒了,化作墳前的一縷青煙随風而散了。
“秦旻,秦旻!”
秦旻慌慌張張應答:”哎,大人叫小的是為了何事?”
“能有什麽事兒?”獄卒揚眉嗤笑,替秦旻開了牢門解了鐐铐,”你出去吧。”
秦旻瞠目結舌,驚喜之下又不禁納罕,”什、什麽?我沉冤得雪了?!任大人這是捉拿真兇了!”
“廢什麽話,能出去不就得了,多問什麽!”獄卒不耐煩,推着秦旻往外走。
秦旻出牢門的時候,牢外得巧掀過一陣微醺的風,輾轉在他身上,難以名狀的舒适恬靜。他伸了伸懶腰,本還擔心自己要守着蟲鼠窩過完半生颠沛,哪曉得下一刻就被放了出來。
他從牢屋後門走,想了了今日未能見花的心頭憾事。
“秦旻。”
幾株爛漫桃花前,錦衣公子手握折扇臨風而立。春風乍破,飛花揚絮衣下走,公子垂袖淺笑,雲發肩頭足尖綴着朱粉新紅,桃面丹唇在桃紅柳綠之下,宛若秦旻口中得以遐迩聞名的水墨丹青佳作。
秦旻自省錯判,牢門後的桃花樹并非半死不活,而是賽過天邊的朝霞紅雲。
以景襯人,美不勝收。
“公子。”
秦旻局促不安,他沒想到自己落魄獨身也能有人尚且來接他一接,談不上接風洗塵,他已是心花怒放。更何況這人是他念叨了許久的公子,他的心花簡直是要争奇鬥豔了。
公子走上前來,眉目疏朗清淨,含笑道:”在下公孫宴。”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