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拾貳〗 一片幽情冷處濃
“公孫,你家住洛陽?”顧敏之前幾天聽府上小厮來耳邊吹風說是洛陽春裏要擺出個奇珍異寶來,可至于寶物為何,那是全城人欲探知而不得知的內幕。四月初的白日也熱了起來,顧敏之頗有些沉不住氣,額上也蒸出少許潮汗。他眼見高臺上的人依舊打着虛腔,不由低低嘆了口氣,左手又熟門熟路地攀上公孫宴肩頭,套起近乎。
公孫宴對他這般自來熟也只能聳肩莫奈何。與顧敏之的急不可耐截然相反,他慢條斯理地只手撐着折扇,身間散着徐徐清風,不怒不惱地等着。他淡淡應道:”男兒四海為家,四海之內皆故土,我早就閑散慣了,只記得本家應是在江南常州。”
“好一句四海皆故土。”顧敏之爽朗作笑,他得意地拍了拍手下搭着的肩頭,又道,”顧某與公孫兄境遇相當,家父月前囑意要我來洛陽經商,打理他在此處的一間布坊。人到他鄉多少有些不痛快,而今遇到公孫你看來是苦日子到頭了,我們何不趁此機會結為莫逆之交,得空時便就一同游歷萬水千山。”
“莫逆之交?”公孫宴握着折扇敲了敲腦袋,興致勃勃地在那兒咬文嚼字。他一擡眼就瞥見了樓中看不清楚的一道人形縮影,薄薄瘦瘦的身影仍在花間信步。公孫宴心中驀然騰升的郁結也瞬時得到釋放,他笑答:”莫逆之交不可苛求,一生得以有一便是足矣。”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黃燈中的黃衫跹動,即便他眼中的場景在別人看來也不過是一條昏燈剪影。他看着秦旻忽而捧花細嗅,忽而扶直了壓彎的細枝,公孫宴不禁暗道,秦旻向來都是個細致入微的人。
當然這樣的自己,也做着和百年前如出一轍的事情。隐在院中一處枝繁葉茂下,偷瞄着秦旻無微不至地體貼着另一個人,再暗自攢緊衣袖。那時候公孫宴時常憤憤地将自己的行徑視為哭哭啼啼的女子所為,可偏偏自相矛盾,當時的自己說什麽也不能做到應有的灑脫通達。
那人是真正的洛陽人,還說過洛陽的牡丹就是他的命。于是,情之所鐘的秦七王爺不惜一擲千金也要請來避世不願見人的芙蓉姑娘,請她的一雙妙手來養府上所有的牡丹……
“況且,在下陳詞濫調的故事顧兄也不會有興致知道。”
聽人言罷,顧敏之更是用刨根究底的眼神前後打量公孫宴,他猝然一笑,笑沒雙眼,”公孫你不說怎知顧某不感興趣。”顧敏之再湊近半分,眉眼合成了一條細柳,欲在公孫宴耳畔悄聲道,”再者,顧某生性就是好聽故事的人。”
倏爾公孫宴手中折扇再攤開一回,恰巧停在公孫宴臉側,擋住了來人愈發貼近的口舌。扇上粉中透紅的桃花與顧敏之悶悶騰升的羞赧紅暈相映。公孫宴不禁被他逗樂,回道:”顧兄若要聽書,洛陽春裏可不是什麽好去處。”
“顧某來這洛陽春裏不為賞花,也不為聽書,純粹為了結交四方友人,順帶來細瞧所謂寶物的究竟。”他悻悻地退回原位,咕哝道:”看來今日注定是要無功而返了。”
“那可不一定。”公孫宴一收折扇,握着扇骨搖指高臺,”起碼你要看的寶貝是千呼萬喚始出來了。”
直至此時,秦旻才把逼仄樓道內的繁華花看遍。他沿着樓內鋪的石子小路,一路走到樓中內含的庭院裏,驀地逃離微醺的昏光,豁然開朗。
日照滿庭滿院,眩目的光線投在庭中鑿開的一川清溪,照得它粼粼然,波痕重。水面上的金光如翩然起舞的仙子,将院中的一切都點綴着熠熠生輝,耳邊噪雜鼎沸的人聲,都像在其間變得輕柔起來。
不過,這中一切妙不可言的景象都敵不過那人的捏扇一笑。他還披着昨日的那襲錦衣,衣上大抵還沾着未能幹透的晨間早露,肩頭上也偎着幾瓣随風而至的白櫻,花紅柳綠在那人身旁也只能委身做了陪襯。
秦旻安步走了過去,靜靜地看着公孫宴捏着扇骨和身旁自稱顧某的藍衫男子歡笑交談。兩人似談到了什麽诙諧趣事,各自捧腹笑得前仰後合。
高臺上的人終于在人群的怨聲載道中将所謂的寶貝推至人前,公孫宴卻在瞥了一眼後,悄然變色。他一張俊俏的臉寒得駭人,眼中掩飾不了的冰冷在這暖熱天氣意欲冰封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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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些匪夷所思的變化,秦旻統統看在眼中,他心生疑窦,亟亟追了過去,卻只遇到公孫宴拉着那個顧姓男子往庭院的另一頭走去。
“顧兄,只怕你也看膩了這些,不如同我一道去前頭走走。”公孫宴似到了興致闌珊時候,一句話聽來都悶悶得不複欣喜。
秦旻原地躊躇,目送着公孫宴和藍衫男子愈走愈遠,耳邊聽着高臺上人的高聲解說。
“咱們春裏樓不僅僅只有牡丹,大夥兒都知道全洛陽開得最妙的花全在前朝秦七王爺的府邸裏。今年風調雨順、物阜民豐,就連三月裏開的桃花也一直撐到了四月間。據傳聞,秦七王爺當年全府上下就只栽了這一盆桃花,後來尤其鐘情于此花,連澆水培植都不假借他人手。”高臺上的人将蓋在桃花上的紅布一掀,一株開得如火如荼的桃花展露人前。爛漫無憂的桃花,竟也看盡了三生催人斷腸的世事。
秦旻看着這花,莫名眼熱。
“不過鄉裏街坊的傳聞也只能當作茶餘飯後的閑事聊聊,秦七王爺一生傳奇,流言蜚語或是神乎其技的溢美之詞現在看來都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宮中記載秦七王爺生平的史書也都毀在他故去以後的那一場熊火之中,和他有關的事跡,如今也只剩下他故宅裏的每到春好處似錦的花花與草草。”
臺上人說得情凄意切,秦旻直覺自己那種胸悶氣短頭疼欲裂的折磨又有卷土重來之勢,他再聽不下去不遠處追溯前朝的人聲,仿佛此時此刻的他只要看到公孫宴,便能求得心安。
秦旻撐着混沌的意識茫無方向地掃視,終是在前頭的一盆嬌豔牡丹旁重尋到了公孫宴,以及他身旁那個新結交的好友顧某。
公孫宴有意無意往秦旻那兒瞟了一眼,仍含笑與藍衫男子侃侃而談。
秦旻被他這麽一瞄,瞄得心顫,忙不疊快步走了過去。
“都賞全了?”公孫宴見秦旻走近,搖着手中白扇揚眉問道。人自花間藤下走,日色影影綽綽,半投半掩在秦旻粗衣麻布上,一時只看得清團團墨色。
秦旻淡淡地應了一聲,走出如影随行的光亮,生硬的臉色終有所緩解。他幾步跨到那二人身邊,瞥見門口遇見的藍衫男子竟還沒有告辭的意味,只是抱拳而立,神色倨傲地提防自己。他繼而轉向其拱手,自報家門,”在下秦旻,方才太過倉促,還不知兄臺、”
“顧敏之,敏而好學的敏,之乎者也的之。”顧敏之不算客氣,他摸着腰間刻着仙鶴獨立的玉佩,前前後後打量着面前這個着裝不甚得體還有丁點兒寒酸的秦姓小子。
秦旻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他幹咳一聲,徑直拉過公孫宴手臂悶頭快走起來。
公孫宴被他帶得身形幾晃,匆匆拱袖,”再有緣,今日也不得不散了。敏之,告辭。”
“且慢公孫,我同你們一道走。”顧敏之撚着下颔,他見秦旻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窮小子臉色不善,更是笑得愈發刁鑽,”好歹顧某也是半個東道主,說什麽也要盡地主之誼,想必三杯淡酒你們二人不會推卻。”
公孫宴但笑不語,頓住腳步反望向秦旻。只因為,顧敏之這番字面客套話,全然是說給秦旻的。
秦旻僵硬地松開攢緊他人衣料的手,在他徐徐背身的那幾瞬裏,他琢磨透了幾年來都讓他戰戰兢兢的淺顯道理。
不偷不搶,不倚仰他人為生,不甘受他人白眼,又何必自卑自棄。
“何其幸,有勞顧兄招待了。”
秦旻從容不迫地笑着,卻給顧敏之這欲作威作福的後來者如當頭棒喝。
公孫宴握扇不禁緊了又緊,這世的秦旻和當年的秦七王爺長相上毫無分別,偏偏氣度上輸卻一段遙途。而今,他似乎回來了,縱然可能是昙花一現,公孫宴卻心滿意足了。他在世上已經別無所求,能再窺上一眼風行天下的秦綽川,足矣,足矣。
他不語,恨不得将此刻綿延,任憑淚眼瑩潤。
“不虛所為。”他默道。
一時兩邊靜默。
那棵仍被護在高臺上的桃花,是秦老七在那段歲月中最後的珍寶。人與物相看兩不厭,相守多年以後,也終能有心靈相通之日,它能感你所感,知你所知,哀你所哀,愛你所愛。
就如現在的那株百年碧桃,仿佛在彈指間再得風華絢爛時,開得更勝從前。白花如處子,紅花如頑童,一直愈盛放到春色的頂峰,愈追憶到從前的舊事裏。如果早在塵封的年代裏,就能為他們二人飄落一路碎玉花雨,或許至今就再多了段佳話。
而非如今,生生地留下幾生幾世的念想。
“白花如處子,紅花如頑童。要想畫好桃花其實并不難,王爺就揣摩着娃娃攀着妝臺偷摸娘親胭脂的模樣,紅粉孩兒面,定是要用那研細的朱粉,輕輕在筆尖舔上一舔……”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