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拾叁〗 起落參商終不見

“你們二人無所推诿,顧某真是聽了欣慰之至,也是榮幸之至。”顧敏之幹幹道來,撤了撤衣袂,跨步先行。他本意是要殺他人威風,沒想到到頭來卻還是滅自己士氣;想給秦旻來個結結實實的下馬威,卻不料白惹了自己一身騷。

顧敏之向來不是善罷甘休的人,他生在商賈之家,父奸母詐,吃食用度比起常人要好上幾倍餘,自命優越的同時,生性就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道理。他昂頭快步流星,心竅也跟着急轉如劃星轉石,他不禁暗自冷哼,何況是要他顧敏之在喜好相投的新友面前被一介草莽弄得顏面盡失。

“公孫兄,秦兄。”顧敏之說着便頓住步伐,他抹了把下颌,搖頭晃腦地沉吟而來:“你們可曾聽過洛陽九層軒的名號?”

秦旻不及顧敏之心思玲珑,他素來圖得就是平平淡淡,不拐彎抹角,不勾心鬥角。他怎會知顧敏之套下了個大甕,就預備來捉他這只土鼈。

他如實道:“也只是聽人提及過洛陽有個九層軒建構不凡,旁的就不甚了了了。”

“可惜了,可惜了。”顧敏之忙不疊評斷,佯做撫額抱愧之狀,他斜睨一眼正對他的二人,又道,“連我這外鄉人都知道,來洛陽不去九層軒,就和來洛陽不賞牡丹是一樣的道理,人生之大憾也。”

他不輕易轉交話頭,自續其上道:“這樣罷,顧某正好與九層軒裏的二當家是故交,幹脆做個順水人情,賣個情面在九層軒定一桌席位,也可算作顧某和二位兄弟的結交之儀。”

顧敏之一言盡,展笑顏提步再走,卻因肩上落下的一道外力而不得動彈。而這股從天而降的大力的正是出自公孫宴手中那把看似用作稱手的折扇。簌簌白紙薄如蟬翼,幾根削尖的木條勉強撐起了這把“羸弱”破扇,就如它的主人一般看起來如此之像一個手無寸鐵又不堪風雨的讀書人。扇骨之下那股徐徐壓來漸漸加重的勁力直叫顧敏之咬緊牙關硬挺,肩頭仿佛正頂着千金巨石,成又如何,敗又如何,他的肩胛都将将要碎做一堆無用散粉。

不多時,他就冷汗涔涔,嘴唇發白。

“說起九層軒,我倒知道有關它的另一樁故事。”公孫宴見對方不支,收回折扇在顧敏之背後又是輕輕一點,顧敏之便就承着外力直直撲向前方。

顧敏之結結實實一個趔趄,狼狽回首控制不住想要發難,這次卻讓公孫宴搶了個先。公孫宴走至他跟前,順手替他捋平褶皺的衣襟,笑道:“顧兄可曾知道九層軒早先易主?如今的大當家并非是建樓初期的那位?”

顧敏之被胸前撫來摩去的一雙素手攪得心緒起起伏伏,就連呼吸也是如出一轍的斷斷續續。他幹咳了一聲:“聽蕭二當家提起過,公孫你難不成還知道了些不為人知的段子?”

“我又怎麽會比你還清楚其中糾葛。從前聽他人提及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就想到個道理。”公孫宴在他心口上拍拍,又道:“覺得,害人終害己罷了。”

顧敏之輕嗤冷笑,他胸膛裏的一舀壞水教公孫宴觀如明鏡照花,被捉住了馬腳卻反沒有欠愧。他從容地拍開公孫宴逗留他左胸前的手,轉頭向秦旻道:“秦兄你說這九層軒舊事良多,咱們是不是就更該去看看了?”

秦旻被強拉進話題中,更是一頭霧水,早失了方才昙花一現的傲氣。他捋了捋捏皺的衣袂,見一旁的慎瑕也始終是含笑作答,他抱着不掃他人興致的态度,胡亂含糊地應下延邀來。

去九層軒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兒,顧敏之領着二人在前頭走得腳步輕快。他不禁臉膛裏擠出絲挖苦的笑且得意地想着,要秦旻出洋相,也不過是他顧少爺動動手指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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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宴讷讷地嘆了口短氣,看着前頭的顧敏之愈發行得得勁,不由得失了笑容。他雙眉間的褶皺如山劈谷裂,只聽他不願又不甘地道:“好言相勸不得,往後都是你自找的。”

因他聲音輕若蚊蚋,秦旻豎起耳朵也只能模模糊糊聽到個“自找”的字眼。

“慎瑕……”

公孫宴正垂頭深想,猝不及防地別過頭來,一開口就是關照的話來:“阿旻,九層軒不比方才的洛陽春裏,其間出入的都是些達官顯貴,你我萬事要、”

“你可是惱我随口應下顧敏之的邀請來?”

被打斷了連篇累牍的啰嗦叮囑,公孫宴竟不知自己該回秦旻什麽了。他握着折扇,驀地一言不發。

“你若是覺得我做的不妥當,你放心大膽地直言便是。秦旻也不是什麽小雞肚腸的人,可你卻更寧願窩在心裏。”

“雖然我倆比起你和顧敏之也不過就多認識了個一天兩天,但打從見面伊始,我就覺得咱們投緣得就像是認得半生的老友一般。”秦旻擡手點了點公孫宴眉心擰起的旋兒,道:“第一回見你的時候,是在臨仙樓下,你綁了條藍色的發帶,像是從天邊來的顏色,登時就讓我想起藍色的大鳥,那般暢快自在。記得那時的你這裏還沒有那麽多深思熟慮,骨子裏透的随意自如得讓人眼紅。”

秦旻還在像孩子一般抱怨地咕哝着,他沒有心計到把心中所想和盤托出。從那個臨仙樓下的真身是如何的灑脫,再談到而今的公孫宴眼中的隐忍悲戚讓人看得揪心。

若真要較真地給這段推心置腹的話來作個定論,公孫宴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秦旻對他這個冒牌貨是大失所望的。

“呵。”公孫宴心中嗤笑,眼前卻乍又糊塗,“我本就不是你心裏惦記着的齊衍文。”

你不也不是,你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秦老七了?

秦旻二人緩緩徐徐地帶步,竟也跟上了前頭的顧敏之。他張着口,話匣子一旦打開就似關不了,談的最多的仍舊是在臨仙樓下給他揮之不去印象的齊衍文,偶爾提及身邊的這個慎瑕臉上雖是笑着,但心裏是苦的。

“原來你都知道啊。”公孫宴終于出聲了,他舉目仰望近在眼前的九層軒,低低贊嘆道,“危樓高百尺,九層軒名不虛傳。”

“知道、知道什麽?”秦旻卻無暇分心去打量這雄偉樓宇的精妙。

公孫宴的笑容又苦了苦,他從袖間撚出一枚紋銀,塞與秦旻懷中,把方才被打斷的話說全:“九層軒出入的都是大戶人家子弟,你我不及他們,容易叫人看了笑話。顧敏之對你态度不善,想必也是因此才咬住不放要來九層軒的。你把這錠銀子拿好,權且就當防防身吧。”

他氣定神閑地再将叮囑的話說盡,體貼入微的模樣仍是這日裏來的舊貌。公孫宴笑得更深,似不将秦旻先前的咕哝放在心上,擺出雲淡風輕的姿态,閑适地轉身走向前頭停步觀望的顧敏之。

秦旻目送着他前去,看着那人左手抽出折扇又大大方方地搖了起來,他再低頭看了看手中愈發沉甸甸的紋銀,輕聲道:“我知道你心裏有苦,你卻不同我說為什麽。”

冷不防從肩頭劃下一瓣桃花花片,恰巧蓋上了公孫宴給的那錠紋銀。花如白玉,底上暈開的緋紅色,宛如含羞的人臉上才會染上的筆墨。

有關于桃花的畫面總有萦繞不斷的熟稔感,秦旻自覺忘了什麽不該忘的事情,他亟亟轉頭尋找這瓣寄居桃花究竟是從何而來,是受何人的指意來到他這處,他想要追溯被他塵封的往事。

而他的四周,有勝雪白梨,有雍容牡丹,有紫勺玉蘭,卻獨獨沒有泛紅的桃枝……

又是樁離奇事。

“你瞧瞧你,又傷了他人心罷。”

身旁獨獨認識的相交公孫宴也已擡步前行,秦旻兩邊空蕩蕩的,耳畔卻不合時宜地響起艱澀的男聲。

秦旻身形一滞,再提不動步子。

光天化日,竟又出現個同游魂白衣般神出鬼沒的分子來。秦旻冷汗涔涔,方想開口卻發覺自己喉嚨也一如被人扼住,不僅一句呼喊都發不出聲,就連口中吸入的空氣也慢慢淡退。秦旻甚至感到,他的臉色再愈發青紫。

“怎麽能一次一次地、”

“傷他心呢。”

那“人”約莫是長久沒能說過話了,說出詞句也都是斷斷續續的,卻更因此而讓秦旻寒毛四起。他聲音不像從前的白衣那樣袅袅秋波,靜靜推入人心,而是天生就卷襲着駭人陰森、死氣沉沉的壓迫感,仿佛在下一句話時,就能輕輕松松要了秦旻性命。

秦旻大約能揣度他是在為公孫宴打抱不平,卻再猜不透這“人”是為何有了這般心思。

“他為了你,連、”

那“人”才要再透露一二,卻因前頭傳來公孫宴起的話而生生止住。

秦旻呼吸順暢了不少,眼前也複又清爽。他擺擺頭,看清了站在顧敏之身旁的公孫宴正沖他遙遙招手。他臉上還帶着如雪霁冰消之後暖照人間的日頭般的笑容,

“阿旻。”是他一貫親和的叫法,“別愣着了,快來。”

這樣毫無遮掩的純粹笑容直照進秦旻心底,他不禁心中咯噔一下。緩緩地,如細水長流,他也能從慢慢體會到公孫宴藏着掖着的那捧苦水究竟讓人多難熬。

僅僅是不知其中原因,就已經讓他心口泛痛。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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