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拾肆〗 玉雪為骨冰為魂
“別傻站着了,快過來。”公孫宴又招呼了一回。
顧敏之一見秦旻讷在原地怔忡遲疑的模樣,心下就更是賽過貓爪輕輕撓過如是。作弄秦旻也只是因他突來的不卑不亢而臨時起意,卻在自己的滿腔憤恨之中,變得非要看到秦旻如喪家之犬般才能甘心,才能解他自以為的心頭之恨。
“呸,一個窮酸小子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看我不給你好看!”顧敏之側立在公孫宴身旁,腹中的咒罵接連不斷,愈發不堪入耳。
公孫宴似能估量到他心中所念,偏了偏頭,瞥了一眼笑容僵持的顧敏之,說得意味深長:“你以為我是攔不住你才不攔你的?”
語調驟降,如寒天冰霜,凍結萬物。顧敏之生怕是自己聽錯,不可置信地回望過去。他所能看到的,只有公孫宴半張分明的側臉,碎發飄然于額前如故,少了血色的唇角也仍是勾着他一如既往的恰好角度。就是那雙眼睛啊,獨獨是那雙眼,滿是溫情衷腸地看着秦旻的那雙眼睛,慢慢、慢慢對上了自己,卻霎時只剩得如刀光冷冽。
顧敏之不禁一抖,一步踉跄。
“胡鬧也要有個限度。”
待顧敏之重又好整以暇的時候,秦旻也已拖着長步走到兩人身邊。公孫宴眉眼又彎成了月牙,投向秦旻的無聲目光裏除了純粹以外,也就只有去不幹淨的癡戀與沉迷。
許是适才朗朗乾坤下的一段親歷的志怪,秦旻慌張之餘,也并不準備和友人道出。直至此時,他才開始正視自己對公孫宴的無心之辭可能真是觸到他人痛處,他走近公孫宴些許,道:
“慎瑕,我說的那些話,你別放心上。”
公孫宴定心聽他別扭着尴尬着說完,卻也只是但笑不語。他指了指面前的九層軒,目光送了過去,偏道:“阿旻,這個地方你還有印象嗎?”
九層軒高樓拔地而建,九層樓臺如同疊塊,高可參天;入夜時分,借居頂層的客官似也能憑欄只手盈月色,但将星辰摘。
這般富麗堂皇的地方,別說讓秦旻來過,就算是能夠天馬行空的夢裏他也不曾妄想過自己能來。
對于公孫宴的問題,他思量須臾正想搖頭從實回答,卻在觑見他人眼中莫名異樣的期待之後,鬼使神差地變更了答案。秦旻自知有愧,此番更不願拂了公孫宴的心意,他大膽地答道:“有印象,記得真真的。”
“噗嗤”,這回能笑出來的卻也只有公孫宴了。他扒開眼前擋住視線的青發重簾,笑得當真由衷,“你就盡管搪塞我吧,你可知道九層軒于你是多久之前的事?”
換來的是秦旻的閉口不答,饒是他想替自己辯駁絕非是搪塞之辭,他也不知如何開口。沒有印象便是沒有印象。
Advertisement
他終歸,是騙了慎瑕。
公孫宴端着他一成不變的笑,眼波卻不似四肢那麽無動于衷,閃過幾波幾這秋痕之後,才平靜下來。他緩緩擡起手,比了“二”的樣式來。
那是兩生兩世之前的往事吶。
就算是越過十萬八千裏,就算是像公孫宴這樣不屈不撓回蕩了三世了的,也都卻望不能再去。
秦旻自然是看不懂公孫宴的比劃的,他甚至對這個問題都有些捉摸不透。他連幼兒時期的趣事也都淡忘得差不多了,更何況要他回憶百年前算得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一塊的過往。
“顧兄,先請吧。我和阿旻跟在你後頭便成了。”公孫宴捏了捏秦旻緊緊攢起的右拳,在确認其中包圍的是一錠握得發燙的銀子之後,才轉頭向被冷落了許久的顧敏之道。
顧敏之後背早就驚出了一身冷汗,緊緊吸着他厘以金計的錦緞。這身奪目的華服卻悖了它的使命,厚重如枷鎖,生硬地架在顧敏之身上,叫他無法動彈。
顧敏之深知依自己脾性是斷不會因為公孫宴連威脅都算不上的警告自亂陣腳,況且跟前的人依然若春暖十裏一般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接近。可是方才不可一世的自己,是真的怕極了,怕到腿抖。
顧敏之沒了之前的得意,他千方百計規勸自我,腦中卻還是清晰地回響着公孫宴最後輕不可聞的一句話。
他像是現在這般笑着,這般左手握着折扇,這般教人回想起春日裏的河堤映紅,可這樣無害的人卻對他說:“你唯一的退路就是變得和我一樣。”
顧敏之之前被公孫宴拍過的左胸隐隐作痛,他拱袖,跌跌撞撞地越過二人走向九層軒。
變得和他一樣,變得和公孫宴這個文弱書生一樣,究竟是什麽意思。
顧敏之無從去想,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多年來時常玩的把戲,已經讓自己無路可退。
“三間房。”顧敏之扣着身前櫃臺,說話頗是沒有底氣,把他原先腹中打好的擠兌人的惡言惡語抛至九霄雲外。
“三間房?不知客官要的是,是我們這九層軒的頂層上房,還是二層的偏閣雅居?”掌櫃這才從繁冗珠算和幾沓厚厚賬本中脫身,他摸了摸低窪的鼻梁,擡眼正視面前三人,這一打量才遲遲發覺,“喲,這不是顧老弟?!稀客稀客,前些日子是百請請不來你,今兒個還有閑情帶朋友來了?”
此人正是原先顧敏之口中時有提及的蕭二當家蕭石。嘴上兩撇鼠須,目如三角石似的直吊着眼梢,一副精于算計的長相。
秦旻心若擂鼓,咯噔咯噔線不停。甫一見他人口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九層軒二當家竟是這麽一副,往難聽裏說,一副不讨喜的賊眉鼠眼,他就直覺不妙。
而後那人更是改埋頭為正視,眼光迅即,從顧敏之身上接連掃過公孫宴,偏偏就在自己四周打量逗留。就看他捋着右半邊蓄起的短須,似笑非笑,藏着挖苦,夾着譏諷道:
“今兒個你還有閑情帶朋友來了?”
好在在秦旻禁不住暗咳一聲之前,那蕭石就自顧自又收了赤裸裸的眼神。他擱下手頭上的纏身事,從櫃臺上繞步出來。他自始至終都捋着唇上半撇短須,目帶狡黠。他在三人前頭領路,邊走邊道:“顧老弟和身旁這位錦衣公子自然是要頂層上房好生伺候着的,只是這一位,我倒沒了準信兒。”
蕭石停下腳步,優哉游哉地轉了個身,足尖在秦旻跟前抵了抵。他沒仰起臉來,這讓他上吊的眼梢裏除了份算計以外,更添得兇惡。他徐徐道:“怕是這位小哥連二樓的偏閣都要、”
蕭石句頓語遲,細細地将秦旻從下至上打量一遍。
靴子都不知是多少年的了,幾根粗線捆在一起手工縫制,保存得是用心,不過側邊也已經有所開裂。身上套着的粗布麻衣,估計店裏的幾個小厮也不肯買來穿着。蕭石淡淡地向上掃去,直到一眼晃到了秦旻腰間懸着的那枚玉佩,他才大拍腦袋,低低喝斥自己的不應當。
“這位小哥想必也是要和他們二人住頂層的。”
蕭石雙目越禮,絲毫不撤離秦旻腰間的玉佩,以至于秦旻自己都意識到身上似乎沾到了什麽奇珍異寶。他垂頭一看便知究竟,單手托起那筆“橫財”,終是沒把心裏的嘀咕納悶脫口而出。
軟玉正面精雕細琢着如意雲紋和祥瑞麒麟,秦旻曾聽說書先生提過,這種雕镂意為福澤如流雲不絕,品節如麒麟仁義,取得就是吉祥如意的彩頭。軟玉通透瑩澤,其上還嵌了不少小孔以作裝幀。
秦旻将玉翻面,玉器背面上就沒了正面幾多花樣,不過是多了個“秋”字罷了。
秋。
偏偏是個秋字。
“旻,秋之天也,可是你爹看你生在秋日裏給起的?”
秦旻腦中乍現與公孫宴初見時的對白。
當時在客不歸裏,公孫宴便是舉着瓷杯有意無意地問了他名字的問題。眼中帶笑,滿面春色到好處,公孫宴喝着幾盞粗茶也像是喝醉了一般,喃喃續續地喊着自己“阿旻、阿旻”。
秦旻手中的玉佩也漸轉溫熱,他甚至握得指尖發白。
相較于秦旻不知所謂的隐忍,一旁提心吊膽的顧敏之終能長舒一口氣。
固執己見帶秦旻二人來九層軒,目的就是讓秦旻在衆人面前,尤其是在公孫宴面前嘗嘗被人羞辱的滋味,他想讓秦旻記住那種被人視若敝屣的感覺,讓秦旻一輩子痛恨這段不堪經歷,卻又無計可施。
今日這一行,卻在蕭石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轉調裏得以收場。顧敏之暗自捏了把冷汗,自己終歸是怕極了公孫宴臨行前的三句話。
“請吧,二位好友。”
公孫宴提袂先行,經過顧敏之身側的時候,又拍了拍他的左胸,湊近道:
“亡羊補牢。”
作者有話要說: 520,就讓癡情的阿宴再癡情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