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拾柒〗 落月搖情滿江樹
秦旻登時一愣,發覺自己無意又沖撞了他人,忙抱拳道:“節哀。”
小二抹了把臉上淌下來的熱淚,倔頭倔腦的樣子帶着入世未深的青色,他和秦旻一樣抱了個全,鼻音厚重地道:“公子爺,那我先退下了,我還要去給大老爺燒紙錢。”
“等等。”秦旻腦中浮現了一個人的音容笑貌,仿佛和他的交談也不過是昨日的事,秦旻的心也跟着揪得疼起來。他面露難色,試探道:“若是方便,勞煩小哥也替我準備點供奉。”
小二發白的嘴唇抿作一條線,他眼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而後又昂了昂頭,吸着鼻子道:“煙大,公子爺記得去後院裏燒。”
“公孫?”顧敏之耐着性子給公孫宴杯子裏涼透的茶水再滾上一注熱湯。公孫宴這麽愣神已經是第三回了,不過于顧敏之來說,他倒是不介意一次一次把對方從白日夢裏撈醒。
公孫宴出神的時候手上還托着茶杯,聽見杯子裏突然有注水聲,也只是擡了擡頭眼神梭巡,沒有半點不适。顧敏之壓下疑問,适時地抛出了問題,他問道:“公孫,你究竟想什麽呢?”他故意再補上一句抱怨,“你來找我,一不說話,二不喝茶,我都有些拿捏不定你的意思了。”
公孫宴敷衍地擠了個笑,左手托着茶具送了口熱茶入腹,草草糊弄過去,“在想和你聊什麽好。”
“聊天南地北聊奇聞異事,顧某均不在話下。只要你随便起個頭,就不怕咱倆聊不起來。”顧敏之話外深意呼之欲出,他就不行公孫宴精明如斯的人會聽不出來。見公孫宴仍是低頭冥思,顧敏之不甘心地再擲一句:“我猜,你其實在想秦旻那塊玉佩。”
不管公孫宴是與不是深究玉佩的問題,他自行引入這個話題,再後來的套話也就不會顯得突兀。
“何以見得?”公孫宴反問。
顧敏之捏着杯身,笑的自鳴得意,“那塊玉佩确實是貨真價實的寶貝,多停留幾眼也是常理。我起先還沒注意到,也是在蕭二談起之後才留心的。不過我就是在秦旻轉身的時候瞥了一眼,若是能再多看個幾眼就好了。”
“藍田玉,再雕了些常見的臆想,估計值錢也就值錢在玉本身。”公孫宴望着杯底,幾片散茶在滾水裏起起伏伏,他的眼仁也跟着起起落落,“敏之你要去看可要趁早了,我和阿旻在九層軒裏歇不了幾天腳。”
顧敏之心道這公孫宴看來還不知秦旻身上的玉佩大有來頭,他更是因此而喜不自勝,繼續套話套道:“你們何時動身?顧某也好送送你們。”
“三天之後去白雲山,你應該還有布料生意要照顧,不必刻意抽空來送。”公孫宴舉杯祝詞,“臨別雖早,但公孫宴祝敏之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生意經有我老子傳授,就沒有不興隆的道理。公孫你要是住我長命百歲、萬事如意這樣的話,我想來會更高興。”
公孫宴出其不意地一笑,笑容淡得太快,以致顧敏之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就被他換了個話題。公孫宴道:“三天時間,敏之問阿旻讨塊玉佩來看應當不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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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自然。”顧敏之和他碰杯,樂道:“綽綽有餘。”
三天時間,留下那塊玉佩再狠敲蕭石一筆都不是什麽難事。顧敏之收斂着笑意,卻還是喜上眉梢,計從中來。
“那我就不久留了,先回房歇息了。”
顧敏之跟着起身的公孫宴,一直送他到門口,似是依依不舍,“明日咱們三人再一道上街溜達。”
顧敏之見公孫宴首肯之後就真如他所言那般閉門回房,才暗自松了口氣。他趕緊攔下一個腳步身份的小二,低聲吩咐道:“給對面住竹韻的客官上幾道好菜,什麽酒煎黃河鯉魚,什麽洛陽燕菜盡管上,有多少上多少。”
被攔下的小二正是方才被公孫宴招呼去秦旻房裏的那個,他此刻的倨态在面對顧敏之的時候表現得更直接,小二高揚着腦袋,不卑不亢道:“秦公子說他不餓,不要點菜。”
“廢話什麽,能賺錢就行。你就說是和他一起來的公孫宴給他點的不就結了。”顧敏之狠狠敲了小二的頭頂,言語中滿是恨鐵不成鋼。
小二扯下肩頭要滑下的抹布,扁扁嘴咕哝道:“人家不吃還非要塞過去,就喜歡揩人油水。”
“還不快去!”顧敏之往他身上添了一腳。
公孫宴身在“蘭亭”一房裏,但大約能猜到對面的顧敏之怕是又要使幺蛾子了。這些雕蟲小技他能兵來将擋,卻不等同于如今愣頭愣腦的秦旻能水來土掩。想到這裏,公孫宴不像剛剛那樣泰然自若,他再坐不住,他無從想象這幾個素來好魚肉貧民的人會使什麽不要臉的法子步步擊潰秦旻。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執着地給了秦旻屬于七王爺的玉佩,才讓他引火燒身。
“阿旻!阿旻!”公孫宴叩門愈發急促,可是房內的人好像卯足了勁要讓這碗閉門羹吞之不及。
“公孫公子,你別白費力氣了。”幾次露面的小二挂着白抹布又來蘭亭竹韻這幾間房門前晃悠。他對待公孫宴的态度已是客氣,可能是生來就對溫文爾雅又待人和善的公子心存好感。小二見公孫宴竟急得像熱鍋螞蟻一般,施施然道:“秦公子去後院了,他還問我讨了些紙錢。”
“紙錢?”公孫宴細細回味了這兩字,他所能想的想來和旁人是大不一樣的。他在小二身上掃了一周,發覺小二手托碗碟,幾道菜肴香氣撲鼻,故狐疑道:“既然他人不在房裏,菜還端來作甚?”
小二肘間酸痛,手上幾碟好菜襯着托盤也漸漸沉重。這也是九層軒之一的特色,遠行九樓而味不失菜不涼,考驗的不僅僅是小二們的腳力,也還有他們過人的臂力。
面前這個小二顯然的訓練無素,公孫宴接過他手上的一道魚,就聽他如釋重負地道:“還不是顧大少爺吩咐的,他和二當家交好,我又怎麽敢忤逆他的意思。”
出了鍋的菜就沒有退回去的道理,公孫宴颔首,解下腰間的藍色錢袋,道:“那你盡管端我屋裏去,這兩錠銀子夠付了沒?”
“夠是夠了,不過要是再來這麽一桌怕是就頂不住了。”小二接過銀兩,聳肩看着眉目姣好的公孫宴,飽含無奈,“我也是混口飯吃,攔不住在這裏作威作福的顧大少爺。既然飯菜伺候完了,我就先下樓招呼去了。”
“你似乎看不太慣顧敏之。”公孫宴垂目安心系着錢袋,他有意托了托,感受到裏頭真切的沉重的分量,才會心一笑。
小二一個踉跄,肩上的抹布險些掉落。被人看穿自己不畏權貴也不是頭一回,偏偏這個公孫宴的指認,讓他有種無處遁形的慌亂。小二一陣幹咳,半晌才道:“看不慣他們盛氣淩人罷了。”
公孫宴看出了小二的欲言又止,也知道小二在後怕什麽,于是他輕輕道:“小兄弟不必憂心,在下會這麽問,就和你是一樣的人。”
“那你怎麽還、”
小二最終沒能問出口。公孫宴搶過問話的權利,問道:“他為何問你要紙錢?”
小二呆若木雞,思忖了多時才反應過來公孫宴口中的“他”是秦旻。小二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次性答了個幹淨:“我去給大老爺燒紙錢,大老爺是九層軒原先的主子,被秦公子看見我衣襟裏還別着些剩下的,也不知他想起了誰就也問我一并讨了些。”
“你倒是不遮遮掩掩,連舊主大老爺也照說不誤。”公孫宴笑侃。
說什麽不也會被拆穿,小二腹诽,好像在公孫宴面前說什麽謊話都是一戳即破不堪一擊。
“行了,沒你什麽事了。”
小二學着秦旻先前的樣子抱了一拳,扶了扶肩上将落不落的抹布,轉身就走。
“他會保佑你的。”
公孫宴看着小二蹦達着小樓,耳旁似乎還蕩着小二哼唱的小調。這曲即興小調載着他,就像是前日裏和秦旻一并搖橹凫舟來到洛陽一般,軟糯的聲調是一圈一圈暈開的江波。公孫宴側耳聽着,抿着嘴的他也擠出了幾絲跑偏的調子。
哼出來的曲子公孫宴僅聽過一遍,那時秦七王爺興致來了領着他攀爬白雲山,費了幾天的時長,說是要在春日裏尋桃。
桃源深處,月色正稠,秦七王爺摸出了不離身的笛子,含着滿目春光,吹了一曲小調,那時的秦七王爺與他不過是相隔咫尺爾爾。
兩人沒有越矩,單是借着桃花酒不醉人的酒意毫無顧忌地對視莞爾,彼此紅了臉膛。沒有只言片語,卻勝過互訴心腸的萬語千言。
公孫宴回想着,腳下已經到了後院裏。
在九層軒裏幾番忙活下來,薄暮也至。天色沒有完全暗下來,一輪殘月對着半沉的夕陽微弱地懸在半空。今天一日,還是比不上當年白雲山的一晚,無論是人,還是月象。
假山後面傳來嗆人的煙味,公孫宴捂住口鼻,循着一跳一跳的火光走了過去。
秦旻對身後來人的到訪渾然不知,他雙目帶淚,可謂傷心欲絕,夾着紙錢的雙指也抖得厲害。秦旻揩了把劃淚的眼角,抽噎得斷斷續續,“江郎中您待我如子,不嫌我出身卑賤,可惜我這不孝晚輩都不能送您一程,也不能抓到真兇讓您瞑目。您還在世時,我也只有每月一籠屜的包子孝敬,可悲您西去之時,也有幾張薄紙燒給您。”
秦旻愈說愈傷心,兩行淚直直地挂到石地上,說是斷線的珠子不為過。公孫宴聽着眼淚落地的聲音,擦着塵灰,就着石子,打落在他心口。他一言不發,靜靜地伫立,靜靜地凝望着秦旻纖長的身影在日頭西漸裏與石地合為一體。
夜終至。
“若是我陪您身邊,您也不至于枉送性命。都是我一人之過,是我的錯啊……”
秦旻低聲嗚咽,直至緊咬手背,不敢放聲大哭。他死死揪着手裏的一疊紙錢,上氣不接下氣。
就在他悲恸得不能自已的時候,公孫宴緩步走向他,而後蹲在他身側,輕輕地握住秦旻的肩。
因秦旻的肩頭瘦削無肉,公孫宴感到手被硌得極不舒服。他從秦旻手上抽過幾張紙錢送進火堆裏,柔聲道:“你不必自責,江郎中出事也不是你能料到的。”
“人算又如何算計得過老天。”火光噗噗,頑劣地躍在公孫宴的右臉上。許是煙霧嗆人,他眼裏都被熏出了淚來。
秦旻沒有接話,他看着火苗忽明忽暗,心裏波濤洶湧。
良久,他才道:“我怕,江郎中不肯原諒我。”
如泣如訴,他雖停止低泣,卻仍是鼻音厚重,讓人聽了好不難受。
“怎麽會怪你呢。”公孫宴拍拍他的肩,放緩道,“多少人變成黃天白骨了,也就等同于被人忘了。一個人若是作古還能被地上人惦記着,那就是他的福氣,他的心裏是開心的,又怎麽會怪你呢。”
說這話的時候,火光正巧暗了下去,秦旻揚起臉,只能隐約瞧見在灰蒙的月色裏,公孫宴眉頭愈發蹙緊,他那雙明媚暖人的眼睛變得難以複加的哀傷,仿佛再多看上一眼,就會叫人肝腸寸斷。
于是,秦旻亟亟別過臉。
“我也要給我位故人添些供奉,一個人的日子太難捱。”
公孫宴又送了點紙入火,火光再盛,徐徐映在他臉上。
秦旻不禁多看一眼,這多出來的一眼讓他想通了公孫宴眼中的東西。
——是孤注一擲。
走投無路般的孤注一擲。
秦旻不自覺地探出手,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一把摟過公孫宴在涼涼夜風裏單薄無助的肩膀。他不敢看公孫宴的臉色,掩耳盜鈴似的吹着不成調的口哨,心裏想的卻全是公孫宴剛才在顧敏之房門前一掌拍開蕭石的樣子。
“若是慎瑕不情願,我就——”秦旻在心裏嘀咕着。
公孫宴被他摟得一僵,良久才動了動身子。秦旻以為他心裏不舒坦,即便怕得發毛,也只是松了點力道,不肯撒手。涼風卷過他的手,攜着新葉掃過他骨節分明的手背,秦旻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大概,這也就是孤注一擲吧。”
他心道。
公孫宴往秦旻身上縮了縮,也就沒了別的反應,唯獨手裏的紙錢還是一張接一張地送進火盆裏。眼裏是倒映出來的火光,身上愈發地冷,肩膀卻是出奇的溫暖。
他輕聲道:“阿旻,你和他們不一樣。”
秦旻被他一說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他羞赧得不知所措,但他明白,在這麽一個早春報寒風卷石地的夜裏,他心裏的某一處地方如同柳條抽枝,如同面前這越燒越旺的火盆在勁頭正足地生根發芽。
他下意識地偏頭偷瞄了一眼公孫宴,道:“慎瑕,你這麽一說,我也要給個故人燒些過去。”
久久又久久,才聽到回應:“誰?”
“和你實話招了吧,是我說起過的白衣。他也是孤魂野鬼,獨來獨往。碰見他的時候,我怕得要死,畢竟是陰陽殊途。但他對我沒有惡意,也沒害過我,可能是因為我住的東郊是他以前的居所,我給他燒了點供奉他也就走了。聽了你的話,我覺得有必要給他捎帶點。”
公孫宴手上一滞,半晌才道,聲音竟起了鼻音:“他,他一定會開心壞了的。”
夜風驟起,秦旻大膽地将公孫宴護在前胸,低頭一看,與公孫宴四目相接。公孫宴正仰起臉沖他開懷的笑着,那種笑是秦旻頭一回見,怎麽形容呢,大概形同小孩子重獲至寶那樣。
——破涕為笑。
火光滅了,後院裏的悄聲細語卻沒停下。
“阿旻,你餓了沒?”
“這麽一說,有些餓了。”
“我房裏還有些菜,就是有些涼了。”
“我冷硬澀的包子都吃的下一籠屜,何況還是慎瑕好菜招待!”
作者有話要說: 又是一年高考季,祝考試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