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廿肆〗 紛紛擾擾幾時休
秦旻打着寒戰在蝕骨的冰冷中醒來,他哆嗦了下腦袋,四處張望才反應過來這個壓抑沉悶的地方竟又會是衙門。秦旻才被幾個捕快用佩刀架進洛陽府的時候漸入昏厥,拖累着身子半昏半醒,洛陽府尹蔣大人見狀,也是體恤地賜他一張靠背椅子,讓手下人先将他扶上去歇息着。
整個府衙裏坐着的只有府尹蔣大人和他這個使不出力的漢子,站着紋絲不動的也只有兩旁六房三班的衙役,人人手握長棍凝重不語,其餘的人都清一色地跪在地上,那幾個人秦旻都熟悉的很,素日裏油腔滑調卻會為亡人偷燒紙錢而掉淚的小二、素日裏精于算計眼下卻罪名壓身的蕭石,還有一人便是公孫宴。
禀告事宜的捕頭尾字收音,退回到兩列的衙役之中,秦旻見自己既然已經轉醒,也不必在不合規矩地與府尹平起平坐了,忙弓着腰向前幾步走,雙膝一屈跪倒在了地方,恭敬道:“草民秦旻叩見大人,還望大人恕草民失禮之罪。”
“無妨,你身體不适也是情有可原。”蔣大人通達地揮手,他凜着臉皮,又問向捕頭道:“祝捕頭,你可有傳仵作驗屍?”
祝捕頭蹬蹬兩步再上前,疾步下來佩刀的刀穗兒都擦出了“沙沙”聲,祝捕頭行禮道:“禀大人,卑職已派人去傳,仵作在嫌犯和證人入衙之前就已經到了後堂驗屍。”
驚堂木應聲拍案,驚天地般好大一聲,秦旻才有些出神就被它吓得回來了。
“傳仵作!”
仵作邁着細碎步子,踢踢踏踏的聲音從後堂由遠及近地傳過來。秦旻一時覺得新奇,鬥膽略略昂起臉想要瞥清楚傳言中與屍首打交道的仵作都是些什麽樣的風采。
他有過不少猜測,要不就是佝偻着背的,要不就是臉色發青滲白,要不就是眼泡浮腫,總之年過而立,當是長着一臉慘絕人寰。
這個被傳上堂的仵作始終低垂着腦袋,都快要深深埋進前襟裏去了。他邁的步子雖小,不過腳力倒大,一段不遠的小路走下來,秦旻還是沒能得見他真容一二,仵作就已經麻利地跪在堂前,聽候差遣了。
秦旻盯着仵作後背發愣,原以為天底下的仵作都是個頭矮小,沒想到眼前的這個手長腳長,跪在地上比一旁的公孫宴還要高出小半個腦袋。
縣官捋須打量了半刻,質疑道:“你并非是長樂巷的仵作老李。”
堂下的仵作方要應答,杵着不動的祝捕頭就先出聲道:“長樂巷的李仵作今日祭掃亡妻,聽他左鄰說昨日就動身出門了,起碼要後日才能回來。卑職本想找其他仵作來驗,堂下之人恰巧路過長樂巷,說是也有驗屍的本領,和李仵作也有過交集,當時的鄰裏也都做過見證。卑職查問過後,發現所言屬實就先讓他驗屍了,請大人恕罪。”
蔣大人貌有不悅,卻只是吹了吹長須,沒有發作。一個穿戴也算得體的青年怎會和一個年過半百的賤民仵作有交情可言,蔣大人不禁納罕,他嚴聲問道:“那你先同本官說說,顧敏之的身上有什麽疑點。若是你答不上來,我便将你和祝捕頭一同治罪。”
仵作直了直腰杆,答得毫不含糊:“蔣大人對草民尚有疑惑,草民還想先請個機會給自己澄清下。”見堂上沒有阻攔,仵作大着膽子繼而道:“草民許笛,游歷四方,曾與先師學過不少治病救人的法子。先師醫術高明,許多良方也都是徹夜研究病亡人的結果,許笛自幼跟随,對驗屍也不在話下。先師年輕時曾得李仵作所救,在彌留之際也全是囑托草民要前去報答,于是草民輾轉尋覓來到洛陽。不巧的是,今日一行好不容易尋到他住所,卻被告知李仵作已經遠行,正待要回去的時候遇見了祝捕頭,本着醫者的悲天憫人之心就自告奮勇了。”
前因後果道來是滴水不漏,蔣大人颔首示意許笛傳報驗屍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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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大人神色泰然,這番話叫他人聽來卻可能是後脊發涼。譬如,現下也跪着的秦旻。
秦旻沒去偷瞄一邊公孫宴的動靜,他在聽仵作自保家門的那剎那就受了不小的驚,怪不得這一口少年音聽來是如此耳熟。他并非是做賊心虛,只是匆匆一面下來,聽了許笛颠三倒四的幾句話,秦旻就覺得耳旁陰風陣陣鬼火隐隐,特別是方才又經歷了噩夢附體的痛覺。
在一晃神之前見到許笛的時候還是破衣破鞋的落魄相,眼下卻是幹幹淨淨的打扮,且不說他和祝捕頭二人遇見許笛的時間還能不能接上,就單論從九層軒到長樂巷的腳程,一來一回怕是也要消上個小半日的。來去自如,還大變形象,秦旻忍不住拷問是不是這許笛還會些妖術。
若真不幸被他言中,許笛在九層軒的外話無異于警告,就已經表明了與秦旻他們相背的立場。那麽許笛這府衙一行,豈不是會害了公孫宴和自己!
秦旻越想越慌,前頭的許笛卻已經滔滔不絕了。
“草民前前後後檢查了顧敏之的屍首,他身體除了胸前被挖走了一顆心之外沒有的傷痕。一般說來,挖活人心肺一事基本不可能辦到,除非那人被迷暈了或是手腳被束縛,只能任人宰割。草民想到了這一層,先是翻開顧敏之手足發現他沒有被捆綁的跡象,又檢查他瞳孔也沒有發覺他發散。”
蔣大人蹙眉沉思,沒有別的致命傷,活着的時候還是生龍活虎,難不成顧敏之是心甘情願地讓人家去掏心掏肺不成。蔣大人見許笛沒有他事要報,先讓他退了下去,又問起堂下的小二道:“你叫曾幺吧,你是第一個發現顧敏之身亡的?”
發覺許笛沒有說些神神叨叨的胡話,秦旻暗自松了口氣,除他之外一同放下僵直身子的還有公孫宴。許笛退下的時候,特意從他們二人身邊繞過,只為丢下一句話:
“牆是會透風的。”
這人此前一口咬定公孫宴和秦旻必害了顧敏之,卻到了府衙裏又只字不提。雖然秦旻自己看見公孫宴不以為然的模樣時也有過這種揣測,不過他是又氣又急,心裏還是巴望着此事與公孫宴實則無關。
本來在公孫宴進了九層軒就打消了大部分的顧慮在許笛這句看似不着頭腦的話後,又有卷土重來的跡象。秦旻瞥了眼公孫宴,公孫宴除了雙目閃爍外仍是沒有別的反應,他只好打落閑話吞進肚裏。
曾幺一路跪上前,向府尹重重磕了個頭,他難得收攏起自己的嬉皮笑臉,面色凝重得就如秦旻頭一回見到他的那個夜裏那樣。曾幺咬唇道:“草民今天照例在卯時去顧少爺房裏給他送早膳,放在前幾日顧少爺應該已經穿衣整頓好了,但今日草民在門外叩了半天也不見有人過來。于是,草民只得推開房門,後來就發現了顧少爺躺倒在床上,身上的衣服還是昨天穿的那身,心口、心口就已經空了,那個黑洞像是毒蛇的嘴一樣看得我心驚膽戰。”
曾幺臉色煞白,止不住地打哆嗦。
蔣大人又問道:“本官問你,你說是蕭石殺人,你可有什麽證據?”
“有。有。”曾幺又磕了個頭,道:“草民見鬧出了命案,吓得魂不附體。顧少爺是什麽人物,洛陽城他說一能有幾個人敢說二?草民怕歸怕,卻不敢怠慢,在顧少爺房裏愣了有一刻時間,想起來就算吓得屁滾尿流也要爬去蕭二當家房裏通報。我退出房來,只把這事兒和我住一屋的小達說了,好讓小達去偷偷報官,以免打草驚蛇,自己就往二當家房間跑去。結果不巧,二當家不在房裏,問了許多人就說看見一面,也不知道二當家的去哪兒了。我沒有辦法,又想到了公孫公子他們和顧少爺交好,去公孫公子房裏的時候他們也早早出門了。我在公孫公子房裏抓耳撓腮,不經意一瞥,發現了公孫公子的衣櫃裏有一塊染血的布角露在外面。我的乖乖呀,草民又吓出了一身冷汗,連腿肚子都打顫,我趁四下無人,大着膽子把那塊布抽了出來。”
“你說的那塊布,可是讓人呈上來作為證物的那塊?”蔣大人打斷問道。旋即就有衙役将布呈上堂前。
曾幺看了看,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草民看到了那塊布就覺得不對勁,這塊布其實是塊香帕子,女人用的那種香帕子。草民越看越覺得眼熟,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這帕子其實是在二當家房裏曾經見過。二當家有個相好的叫菱姐兒,就是菱姐兒送的他。”
“好。”蔣大人見事情有了些許眉目,轉而問向祝捕頭道:“可有去菱姐兒那裏排查過?這香帕子就出自她那裏?”
“禀大人,卑職派人前去問話,菱姐兒确實承認這塊香帕是她在兩日前贈給蕭石。現在菱姐兒人也已帶到堂下。”
蔣大人驚堂木出手,轟然炸響于靜默的堂下,他威嚴道:“那就将菱姐兒帶上來。”
不過是說兩句話的時候,菱姐兒就梨花帶雨地來了。她用黛筆淺勾蛾眉,又細細抹了兩陀腮紅,本是珠圓玉潤的紅粉佳人,可如今一上堂就嘤嘤低泣着,眉眼都拖累了好長一道黑線,看得讓人心憐。
跪在最前頭的蕭石聽着這哀戚的哭聲也從神志不清中緩過了一陣,他鈍鈍地挺了挺腰,茫無地四顧。他失神的小眼努力撥開人群搜尋,終于在對上一雙盈淚的眼後,亮了亮。
菱姐兒被他這一看,看得更傷心了,幾乎是泣不成聲。她撚弄着手巾拭去眼角的淚水,柔柔道:“回府尹大人,那塊帕子是民女給、給蕭郎的……上面還繡着一塊小石子……”這話一出,像是把蕭石往定罪的路上又重重推了過去。菱姐兒知道其中利害,卻也萬不敢欺瞞朝廷命官,她說完那句話哭得更凄慘,抽噎的聲音聽得人也想陪着一起掉淚。
“那日你遇見他的時候,他可同你說了什麽奇言怪語?”
菱姐兒哭得擡不起背來,她匆匆擦了擦哭紅的雙眼,正要回憶回憶和府尹道來時,卻對上了蕭石始終沒有移開的眼。
蕭石此時已經癫狂,他看着菱姐兒哭花的臉也只是憨憨地傻笑着,傻傻安撫道:“菱姐兒不哭,我給你買新衣裳穿,就是你在敏之布坊裏看中的花料子。”
“哎呀,敏之死了,可是敏之死了!”蕭石一提到顧敏之就發狂起來,他從地上一躍而起,抱頭痛呼道:“敏之他死了!公孫宴!公孫宴!”
他提防着四周的人,掃視一圈後看見了正後方的公孫宴就又要搏命撲過去。幾個皂隸立即夾棍按住瘋魔的他。蕭石被壓地動無可動,束縛得難受,可他嘴裏還是嘀嘀咕咕不停:“敏之死了!公孫宴幹的!公孫宴幹的!”
蔣大人怒發沖冠,掼下簽簡發令道:“公堂上容得了你放肆!杖責二十!”
一旁的蕭石被打的連連求饒,哀嚎的像個沒有心智的龆年小兒,菱姐兒聽得痛在心頭,幹脆用手巾堵住耳朵,求道:“大人放過他吧,求大人放過他吧。”
“公堂上也輪不到女子多嘴!”蔣大人嚴官威名遠洋,今日在衆人面前再得以展現,他瞪目問道:“菱姐兒,本官再問你一回,蕭石那日可與你說了什麽?”
“民女說,民女說便是了。”菱姐兒飽滿的雙眼如湖中明珠,可縱是再天仙似的模樣也禁不住淚濕羅巾了。菱姐兒妝容狼狽,人形都憔悴了不少,“前日裏,蕭郎來尋我的時候很是得意,他同我說他相中的一個寶貝就要到手了,是喜出望外。民女當即就問了是寶貝是什麽來頭,蕭郎就道是前朝秦王爺的寶貝藍田玉佩,他托顧敏之前去讨要,不出幾日就能讨到了。”
“他和你說怎麽讨,向誰人讨了沒?”
菱姐兒如實地搖頭,“蕭郎只說是從一個外地憨子那兒去要來,後來就被顧敏之找上門來的小厮給叫回去了,接下來民女也沒再見過蕭郎了。”
蔣大人正欲向祝捕頭問詢玉佩來路,堂下就有人主動接腔。
此人這是久不出聲的公孫宴,他徐徐道:“藍田玉佩是秦旻的,不過蕭石不是直接讨要,而是退而求其次,想要通過顧敏之去要。”
秦旻跪在他手側,跪的又酸又痛,聽到“秦旻”二字才吃了一驚。案情百轉千回,一切事宜兜兜轉轉竟回到了現在被自己挂在腰間不離身的玉佩上。
早就知道那玉佩來路不簡單,沒想到竟會是前朝秦王爺的寶貝疙瘩。
若是從前他可能一笑置之,繼續用“化大為小”這種的法子遮掩過去,可今日腦中的景象似乎就在提醒他,秦王爺與他秦旻之間的關系說不清道不明。
究竟是何種關系,會讓秦王爺預知到百年之後他秦旻的出現,就連玉佩上都能刻上與他有關的一個“秋”字;不僅如此,玉佩是公孫宴給的,而且當時還說“這玉佩本就秦旻的”,那公孫宴又是何居心?
秦旻腦子裏紛紛擾擾,他聽着公孫宴的聲音不禁滞神。公孫宴聲音如泉水打過兩岸滑石,叮咚圓潤如蒼郁新生,從前這樣的聲音讓秦旻無比心安,誰會料到而今竟會是一種相反的境遇。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