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廿捌〗 拟把疏狂圖一醉

公孫宴聽到這話時兩腮一燙,不由自主地探手在銀杏樹幹上流連,饒是如此喜不自勝,他嘴上卻還不依不饒地犟着,“按王爺的說法,王爺自取別號‘旻中客’,那豈不是一年之秋全是王爺的福期了?”

秦綽川走上前去,與公孫宴并頭靠在一起,一者頤寬目朗,一者五官端秀,怎麽瞧都是怎麽着的賞心悅目。秦綽川默不作聲地想了片刻,突地眼睛彎起,笑侃一旁的公孫宴道:“本王倒覺得區區秋期還尚不足以,這一年之中的大好春光也定是福期中一。”

“此話怎解?”

“若非福期,本王又豈會因緣巧合的在街上遇見了你?”秦綽川反問一句,他偏過臉去,本就與公孫宴不過距在咫尺,現在更是微微一動就能觸到另一人的臉頰。

話至此,情意綿綿,那時的公孫宴微醺地閉上了眼,就如同現在的他一樣沉浸于過往紅塵中無法自拔。

秦旻這一瞌睡一不留神也不知打了多久,至少他醒來的時候已是精神大振,眼清目明。

四周出奇得靜,就連鳥雀的啁啾聲都停歇下來。秦旻漸漸收了伸懶腰的動作,他急忙從地上一躍而起,這才從睡意中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目光所及之處裏全然沒有公孫宴的影子。

秦旻似呼吸被扼住,急得腦中一片空白,只能大聲呼喊公孫宴的名字。

“慎瑕!慎瑕!公孫宴!”

公孫宴倚靠着銀杏樹不知不覺中也沉沉入夢,這個夢境年代綿邈,一花一樹都染着淡淡的暖黃色。夢中草色煙光,夕陽晚照,公孫宴似是看到了自己和一個人在某處開闊的亭臺前寒暄耳語。雖只有兩道背影,他卻知道這個夢是他等了許久的也等不來的皆大歡喜。

另一個人的背影很熟悉,縱然連服飾都看不清楚,公孫宴也知道那個習慣于手負于背後的,拇指上會戴個碧玉扳指的人是——秦綽川。

好夢使人流連忘返,就連公孫宴這樣的游魂也不得例外。他正和秦綽川緩緩道出自己百年來苦尋卻尋不得的故事,力圖把自己所受的煎熬平淡地帶過,耳邊卻傳來另一種聲音。那人喊得很急,喊得撕心裂肺。

“慎瑕!慎瑕!公孫宴!”

公孫宴還在夢境和現實交織之中,他看了看身邊的秦綽川,與他四目相望之後,又背過身去看到了亭臺中央的,與秦綽川共享一張臉的,秦旻。

公孫宴這一看便就移不開眼了,他鬼神神差地向秦綽川道:“王爺,我得先走了。”

“甲,本王與你好不容易才能再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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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等了阿旻百年才等到了他。”公孫宴神色歉仄,終是拂袖而走。

這一走,這一句話足以讓他自己清醒過來。

不遠處的秦旻仍在歇斯底裏地吼叫,公孫宴看着他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兜兜轉轉卻又不敢跑太遠。通體的不适是從自己那句“等了百年”開始的,公孫宴拖着腳步,一步似一錘落地的從幽林深處走來。

秦旻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從林中走來的人影。換下晨間沾上血污的外衣,又重新披了件蒼青色的長袍,公孫宴一步頓一步上前,這一路他走得并不快,在秦旻看來他都要與周圍莽莽草木混在一起了。

秦旻在重又看到公孫宴的時候,僵硬的面部表情總算有些松弛。将這些變化盡收眼底的公孫宴大徹大悟,把原本打好的腹稿塞了回去。

沒有多餘的解釋,公孫宴抽出破扇替滿頭大汗的秦旻搖了會兒碎風,聲音放低道:“阿旻,咱們今天也不必多趕路了,今天就先爬到白雲湖那兒,晚上在那兒留宿一夜吧。”

“我從前就聽人家說了,白雲山的白雲湖景色別致,要真能留宿一晚也是件幸事。”秦旻也心照不宣地不提方才一事,他拉着公孫宴更喜歡胡扯些山林湖波,“以往為了生計,我也不曾有過出遠門的機會,和你結伴同行之後,去過洛陽春裏看到了牡丹,住過奢華的九層軒,現在又能在白雲山裏嬉游一番,當真是不枉此行。”

秦旻自然地享受着一旁人的扇風,并且是一臉醉意朦胧,教公孫宴看了不禁捧腹。他收扇,在秦旻腦門上輕輕一擊,道:“那還不快走?咱們也好早早到了那白雲湖邊早作歇息。”

白雲湖離他們也算不得遠,二人稍作整頓,用過些幹糧就充做一日的午膳,也就又開始一番打打鬧鬧的上山游了。

秦旻嘴沒個消停,跟在公孫宴身後怕他一路前行無趣,又拉着他從自己年幼無知時說起,一直說到了現如今的生活。公孫宴對秦旻的這些故事早已是滾瓜爛熟,就好比是自己親身經歷的一般,可他側耳認真聽着的模樣,就像是頭一回聽秦旻大講特講自己的故事。

秦旻方又講了一遍他小時候的青梅竹馬,公孫宴趁他喘口氣的機會,問道:“阿旻,你有情之所鐘的人嗎?”

公孫宴問出來臉不紅心不跳,秦旻反被問得面紅耳赤。他呆愣愣地看着與他齊高的公孫宴,任由臉紅得燒起來,一時忘了作答。其實秦旻知道,自己究竟是被問着了而忘了回答,還是因為答案根本就在眼前。

這時候天色将晚,秦旻幹脆一咬牙一跺腳,硬生生轉回了身子,聲音不小地咕哝道:“慎瑕你看這天也晚了,就要看不見了,我還是先去摸摸路吧。”

公孫宴被他莫名其妙這一躲,小孩心性也就上來了,袖子一擡堵住了秦旻前路。他懶洋洋道:“此事阿旻就不必費心了,我對白雲山雖算不上熟門熟路,但要找到白雲湖也不是什麽難事。”

“那不找便不找吧。”秦旻搔着後腦袋,咕哝着又折返回來,踢了一路的碎石子。

公孫宴知他心裏別扭着,輕笑一聲,“又不是什麽難以啓齒的問題,年過二十,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有個意中人自然得很。”

“我不是覺得難以啓齒。”秦旻的後腦勺理好的頭發都快給他撓得分崩離析了,他想了想又改正道:“不對不對,是有一點難以啓齒。”

兩人就此問題邊走邊談,公孫宴始終都在給秦旻挖坑去跳,他不禁摸着自己已經不再作痛的腹部想到,時至今日事已至此,他是要任性一些去追求自己所想要得到的答案了。

“難不成會是個那個和你一起采果子的姑娘?”

“怎麽可能!”秦旻亟亟開口辯解,甫看到公孫宴戲谑的表情時就知道自己又上套了。就在這百般尴尬百般逃避之中,他猛然瞥見了一處救急之地,又亟亟道:“慎瑕!白雲湖到了!”

“就暫且讓你逃過一次。”公孫宴無奈地跟在歡欣奔走的秦旻身後。

“公孫宴,昨日一別之後,可還安好?”

身後驀地傳出渾厚一聲,誓要撕裂天地一般,将幾十步之外的兩人震住。

秦旻一聽連忙回頭,才出聲喊了一個“慎”字,就已是倒地暈厥了過去。

身後原來并不止一人,總共三人并肩而來,其中一人臉色發沉晦暗,他瞥了公孫宴身後不省人事的秦旻一眼,冷哼道:“怎麽把你的心肝給弄昏過去了?還真是狠得下心啊。”

“這是我與衆鬼差間的恩怨,與他并無關系。”公孫宴退後一步,雙臂舒展用寬袖掩住了秦旻的身子。他手緊握成拳,一場惡戰一觸即發。

幾個鬼差幹脆露出真身,其中又一個上颌上有兩根奇長無比的青色獠牙的鬼差站了出來。他面目猙獰,獠牙帶血,似乎随時都要撲過去死咬住公孫宴,把他的魂魄吸幹。

只聽他道:“我還當你只以為瞿有成是鬼差呢。不過,日後的鬼差裏就沒有他的份兒了。”

“他怎麽了!”

三位鬼差一聽公孫宴嗓門上拔,不禁相視過後哈哈作笑,答話的依舊是青色獠牙,“還能怎麽了?幫你盜出陰陽命格簿,與游魂私通,這兩個罪名夠他承擔的了。”

公孫宴目光一凜,腿裏都有些虛浮,他順了順氣,慢慢平複,問道:“那瞿有成現在如何?”

“永入十八層地獄之前,他托我帶句話給你。”說話的這位鬼差面露哀戚,他在陰曹當差時和瞿有成算得交好的了,好友遇此結局,他也不禁神傷,“他說他沒能好好給你道聲謝,你那日燒給他的供奉是他這麽久以來收到的第一份。”

聽罷,公孫宴搖搖晃晃,終于支持不住單膝跪地。

他披散着頭發,臉色煞白,也露出了自己的本來模樣。一張幹幹淨淨的書生臉,現在全無血色,眼泡浮腫發青。公孫宴揪着自己的頭發,失神道:“瞿有成,他怎麽會、怎麽會下阿鼻道……”

“虧你還好意思說!”瞿有成的好友一怒之下抽出銀牙棒,直揮公孫宴腦袋上。那鬼差心中憤恨,出手狠辣,幾乎是咆哮道:“若不是要你抵罪,他怎會淪落至此!”

公孫宴感受到耳鬓的勁風時,才稍稍清醒過來,側身一躲,躲過頭部一擊,卻不妨銀牙棒暗中變走軌道,反朝他腰眼上重重一擊。公孫宴沒能逃過,咬牙硬挺着接下,生生被撞出去幾米遠。

他左手捂着血流不止的腰眼,幾次試圖依靠他毫無作用的右手站起來。公孫宴額頭上青筋爆出,牙齒咬得吱吱作響,努力到最後也都只是腳底皮了皮,癱倒在地上殘喘。

黑臉的鬼差看着他負隅頑抗的模樣,嗤笑了一聲道:“你私自用邪術‘勾影術’,殘害陽間數條人命,誘引鬼差盜走陰陽命格簿之事閻王爺已經知道,你三世不願轉世投胎已是重罪,現在又屢犯條規,就算有瞿有成替你抵罪又怎樣!十八層煉獄你是逃不掉的了!”

“現在還不行。”

“就算以後把我往鍋裏煎油裏炸,我都不會逃。就是不要現在就把我抓走。”

公孫宴昂起他那張青白的鬼臉,長期見不得日照的臉已經變得死氣沉沉,原先端端正正的書生模樣,也不禁想讓人作嘔。他懇切地望着眼前三個張牙舞爪的鬼差,眼睛動了動,盈盈的月色映在裏面,化作一汪新淚。

青色獠牙舉起赤牙長戟,直指公孫宴下颚,道:“走不走,輪不到你做主!”

“十日,就十日。”

腰眼的血水不要錢地淌下,在草地上積起一小潭烏煙瘴氣,公孫宴身受重創,傷口血肉狼藉,他喘着粗氣苦苦哀求。

黑面鬼差看不得他這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念起一訣就往他身上加了道電擊。

“束手就擒吧,省得多吃苦頭!”

公孫宴當即嘴裏嘔血,他卻低低地笑了出來。

“我用了幾百年時間,不惜等了這麽久,你們以為我就是為了聽一句‘束手就擒’的?”

公孫宴扶着一旁的老樹勉強站了起來,傷口太深,他不得不始終弓着背。

“當年秦綽川欠我的,我就一定會連本帶利的讨回來!”

“啊——”公孫宴仰天怒吼,周體迸發出陰森藍光,他抹去嘴邊汩汩流出的血水,掙紮着從挺直了腰板,“萬劫不複,會痛得過心如死灰?!”

公孫宴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

他走了幾百年的歧路,已經沒有康莊大道可以容得下他了。

這一路上,他風餐露宿過,遍體鱗傷過,為的不是一道彎路走到黑,他只是想賭一賭,拼上自己最後的籌碼,就算要灰飛煙滅,他也想知道有沒有那麽一世的秦綽川會心甘情願地對他說——

公孫宴,我其實挺歡喜你的。

三位鬼差也禁不住被他這股拼死一搏的煞氣驚到,青色獠牙正色道:“你昨夜受了我們三個的法術,已是身受重創,今天難道還要不怕死的再來?!”

“已經是個死人了,還會怕死?”公孫宴雙足蹬地,左掌發狠推出一陣凜冽掌風,夾雜着渾厚藍光,直往那三人身上灌去。

藍光來勢洶洶,三人皆是身形一閃。瞿有成好友不幸被擊中肩胛骨,捂着肩膀抖了三抖,嘴角慢慢滲出血來。他含着口濃血,道:“別手軟,這東西發起狠了!”

三人兩前一後,化作一陣,指尖迸出一道激光,将飛懸在半空中的公孫宴捆得死死。

公孫宴手足均受束縛,且這光做的捆繩一直往他的四肢百骸中扣進他力,他體內如同翻江倒海,幾股不同的勢力是要将他的肚皮脹破。他發狂地掙脫,突然激起自身的法力,将這幾股外力順着捆繩倒送回去。

幾個鬼差手腕愈發顫抖,青色獠牙被震飛,捂着胸口倒抽冷氣,其餘二人也不占便宜,險些就要架不住公孫宴拼死的力道。他們相看一眼之後,明白根據現狀平他們三人是根本不能将公孫宴押回去的。

那現如今法子只剩一個。

三人移形換影,只見得腳步匆匆,身影虛無,眨眼的功夫就由兩前一後的陣仗,變作了三人包圍的陣型。

“破!”

幾道白光齊打進公孫宴體內,霎時而已,方才還氣焰洶洶的公孫宴,就已經失去了藍光護體。

“中!”

再幾道更為磅礴的白光罩在公孫宴身上,就像是個倒扣的巨碗一樣。碗中白光四射,有如白晝,公孫宴現在是真身示人,只聽得他在裏面痛呼嘶吼,鑽心徹骨的哀嚎将方圓百裏內的鳥雀都驚得振翅高飛。

碗中不時傳來焦裂的聲音,公孫宴的吼叫聲也愈發無力,聲音越發幹澀,也越發低沉下來。

白光幾乎全部都灌進了公孫宴體內,而後才恢複成原先睜眼如盲的狀态。

“料你也是秋後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黑面鬼差扶住受傷的一人,看着蜷縮在地抽搐的公孫宴寒聲道:“咱們走!這小子沒幾天快活日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 瞿有成就是原來一直出來的鬼差,他的番外近期就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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