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廿玖〗 誰料同心結不成
山間飛瀑如白龍出雲,自斷層貫石而下,撞開一路山青色,擊出好大一片響聲。翻騰水浪似一道長虹,落地再直指千仞高。
秦旻在半昏半醒間,耳邊炸響的便是白雲山間飛流直下的瀑布聲。自天際而發聲,飛瀑挂下斷崖恍若白龍吟青虎嘯,震耳欲聾的湍急水聲,使得渾身乏力的秦旻不得不從昏厥中輾轉醒來。
秦旻撐着額頭,猛地甩了甩隐隐作痛的腦袋,他的記憶從深山裏看見那三個打扮異樣的人開始斷片,而後生硬地跳到了現在這個清醒的時候。
“慎瑕?慎瑕?”秦旻甫一睜開就忙于尋找公孫宴,他腿腳眼下仍使不上力,只能勉強地半躺在原處。之前那三個來路不明的人打主意分明打在了公孫宴的身上,秦旻他不敢細想,若是自己昏厥了過去,那麽公孫宴以一“敵”三會落得什麽結果。
秦旻早在爬山途中就已經渴得嗓子冒煙,現在複醒來,只覺得自己喉嚨扯緊,疼得要冒火,發出咿咿呀呀的音節實則和蚊蚋之聲沒什麽兩樣。
他撐着半截身子坐起了些,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竟身處四周是青竹環抱的竹塢裏。那麽,顯然自己聞到的這股水腥氣應當就是白雲湖的水汽味兒了。
秦旻這一昏再醒,時入暮色。竹塢依山傍水,耳邊水聲不絕,眼前俱是蓊郁蒼青。斜陽越沉越西,金光普照大地,映照着秦旻借居的竹塢裏竹色深濃淺淡,賞心悅目不說,更是別具一格。
可秦旻心裏惦記的卻并非是這些讓人忘我的景色,他如今只關切與他同行的公孫宴眼下去了何處,是否受傷,又或者是生是死。
秦旻匆匆四顧,企圖在小屋中找到一口水能給他潤潤喉。他在各處掃了掃幾眼,幾乎要洩氣的時候,終于發現一碗清水正完好地擱在他枕邊的方臺上。秦旻納罕,他取過那只瓷碗,碗裏還浮了片青葉,“綠葉入水游墨碗”這一搭配當是出自有心人之手,煞是好看。
秦旻心急地一飲而盡,燃眉之急已解的他趕忙用寬袖擦去嘴邊的水漬。他不禁疑問更深,這有意幫他的有心人會是誰。不論是誰,此人一定深谙美學。
“慎瑕!慎瑕!”
喉嚨雖還像冒血似的疼着,秦旻這回卻能喊地大聲了些。這碗水于他來說就是久旱逢甘霖,及時雨般的讓他重拾了氣力。秦旻仰直了脖子往小屋外看去,屋外青竹被熏人的春風潤澤,參天聳立在四周,擋去了将近大半的沉暮。
撥開這些遮去視線的翠竹,秦旻歪着腦袋,好不容易看到一襲白衣坐在塢前。秦旻據他身形判斷,這襲白衣應該是出自公孫宴。
塢前流淌的大抵就是家喻戶曉的白雲湖,公孫宴的白衣上染上了碎金,衣袂随風,雲發在輕煙中浸落濕氣。而公孫宴的身影卻紋絲不動,似只盯着眼前浩浩湯湯的湖水愣神。
秦旻看着公孫宴孤身一人坐在湖前,整個人都被眼前這番寥落的景象弄得情緒低落。他摸不清楚公孫宴身上是否帶傷,忙掀開被子,邊要翻身下床,邊沖着塢外大吼:
“慎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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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湖前的公孫宴隐約聽到了在身後綠竹環抱的竹塢裏傳來的人聲。
晚風醉人,裹挾着輕飏的雲煙撫過湖邊的一切。公孫宴正好側了頭,烏發蓋過他大半張臉,只露出些青白的膚色,像是從未見過日光一般,白中泛紫,若要細細打量起來,就會覺得這副書生氣的面容陰森駭人。
秦旻弓着腰穿鞋,屋外突然陰風乍破,傲然的青竹都被刮得竟要折斷粗幹,就連小屋的木門也不能幸免,連帶着哐哐地砸着門框。
一股陰風乘機蹿進屋中,狠狠撞到了正欲查看情況的秦旻身上。秦旻猝不及防,被撞了個滿懷,腰背直接磕上床板,讓他不由得眼前一黑。他才穿上的黑靴,也因此又被踹得老遠。
“秦旻——”
秦旻捂着刺痛的背後睜眼,眼前起先還是烏黑一片,待他好不容易恢複清明的時候,才發現身上突來的這股重量并非是陰風,而是一個真人的存在。
秦旻被壓的不能動彈,他前前後後打量這個伏在他身上的怪人。怪人正是穿了方才自己看見的那身白衣,雖說身形相仿,可他卻并非是自己所熟悉的公孫宴。怪人臉色發白,骨瘦如柴,像是重病附體一樣,命不久矣。
這副短命凄苦的長相,秦旻根本看不下去。
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分明吓得戰戰兢兢卻硬裝出一副勇者無畏,他問道:“你是誰?是不是你把慎瑕帶走了?”
“我是誰?你不認得我了?”變回原形的公孫宴正用他瘦骨嶙峋的左手旋即覆在了秦旻的臉頰上,輕輕磨蹭了起來。
秦旻只覺得臉上像是被一塊千年寒冰凍着,這塊寒冰還異常硌手,蹭着他臉上的顴骨來來去去,害得他又冷又疼。
“我再問你一遍,慎瑕是不是你帶走的?!”公孫宴一門心思盯着秦旻不放,一雙毫無神采的眼睛含情脈脈地看着秦旻,氣得秦旻連連扯着冒血的嗓子吼道。他死死揪住公孫宴的雙臂,指甲将将嵌進那人枯瘦幹癟的肉裏。
公孫宴像是失了痛覺,對秦旻的狠狀也像是看不見,他仍舊那麽深情地望着秦旻,幹澀的瞳仁裏默默地蓄起了一汪清淚。險些盈眶的熱淚就要承受不住掉落,公孫宴猛地仰面,硬生生憋回體內。他聲音淡淡的,似從渺遠處傳來,
“那麽多和你只有一面之緣的人,你偏偏印象深刻,想忘也忘不掉。我日日夜夜陪着你,你卻問我我是誰。”公孫宴的手指順着秦旻臉頰走了下來,走到秦旻心口處緩緩停下來,他低低地伏下身子,側耳貼上秦旻的心口,聽着蓬勃的心跳聲,突然笑道:“你說我該是誰?”
“你莫非是——”
秦旻因他挑逗的動作而渾身緊繃,挺直了腰板僵硬地躺在床上。慎瑕的不知所蹤,以及生死不明,讓秦旻心中的憤怒一點就燃,他眼下雖然受制于人,腦中的算盤珠子卻是撥得平生最快的一次。他右手不着痕跡地退回寬袖中,握住了故人贈予的一樣東西。
公孫宴知道秦旻在做些不為人知的小動作,可他仿佛絲毫不在意,反湊到秦旻耳邊,吹起問道:“莫非是什麽?”
秦旻冷哼了一聲,這怪人一身白衣,又暗指與自己糾纏不休,秦旻早已有了明确的答案。他寒聲道:“還能是誰?你不就是那個陰魂不散的白衣嗎!”
陰魂不散!
這四個字戳到了公孫宴的痛處,他驀地陰測測一笑,又是一陣寒風肆虐,他散亂的頭發洋洋灑灑于腦後,露出他整張青白的臉。
秦旻被這股突如其來的陰風迷得睜不開眼,可他偏偏在眯着的眼縫裏看清了怪人清晰的五官。秦旻不禁看的胃裏翻騰,毫無人氣的臉本來就已是鬼氣森然,現在這怪人的臉上竟又冒出了不知道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時而是一只萎縮的獨眼,時而就是一撇灰白的長須。
公孫宴雙目赤紅,俨然被怒火與妒火操控,他唯一完好的左手上突然化出了一根削尖的人骨,人骨直抵秦旻脖頸,擦出一道殷紅的血痕。
“我手上的這根骨頭,是顧敏之的手骨。”公孫宴提着嘴角,眼中煞氣恣意沖撞。
秦旻驟然一驚,不由得扯緊了公孫宴的手臂,“白衣,顧敏之之死難不成是你的所作所為?!”
“地痞流氓,根本就是死不足惜!”公孫宴手裏力道又加了一分,眼看着秦旻脖子裏的血不停地滲出來,他卻不同于往日那般心急火燎,涼聲笑道:
“秦旻,我們同歸于盡。同歸于盡,就能相守了。”
公孫宴說這話的時候,情難自已地掉了一行淚下來,連他自己都看的一怔,手裏攢着的人骨不禁一松。整個人伏在秦旻身上,呆呆愣愣地望着他胸前被自己沾濕的一塊。
秦旻感到鉗制在脖子上的力道乍然一松,強忍着鑽心蝕骨的疼痛,抽出自己掩藏了許久的桃木簪子,快準狠地直刺公孫宴的後背。
只聽“噗”的一聲,間或伴随着碎裂聲,秦旻的放手一搏竟成功讓桃木簪沒進公孫宴體內,只留個木雕的簪花還留在他手上。他聞到了一股不容忽略的焦肉味,卻也害怕自己因此而犯下罪不容誅的大罪,秦旻手指顫得像篩糠的篩子,卻逼着自己狠狠拔出那柄簪子。就看見白衣痛得後背一弓,便又承了一記自己刺下去的桃木簪子。
“桃木避邪,我勸你不要和我拼的魚死網破!我就算要死,也一定不會和你這個白衣同歸于盡!”秦旻唇齒發抖,牙齒幾次三番咬破了自己的舌頭。他自問,從江郎中那裏拿到過這柄桃木簪的時候,就沒曾想過自己會用他傷害白衣,可哪知今日卻要與白衣拼到個你死我活的境地。
公孫宴走投無路般地弓着身子,脊背上被烈火炙烤的痛感揮散不去,就像是、就像是那三個鬼差用白日罩罩住他時的那種生不如死的感覺一般。左胸那顆腐爛壞死的心裏像是鑽出了一條蛆蟲,在他本就血肉不清的心上又狠狠地咬下一口。
耳邊秦旻的質問聲不絕,“白衣,你把慎瑕藏到哪裏去了!”
随後,公孫宴又是一陣抽搐,脊背上一塊好肉又被戳爛。那些深可見骨的黑洞以奇怪的形狀蜿蜒在公孫宴的後背上,看上去似被他本人那張教人吓破膽的臉還要可怖。
公孫宴握在手裏的那根人骨,卻再也傷不了秦旻。原以為自己受了白日罩之後,注定神形俱滅,還不如就此拉着秦旻同歸于盡。自己癡傻了百年,也終于能換來個死後同穴的結局。
“一起死了,一起沒了,一了百了。”公孫宴驀地大哭起來,壓制了許久的眼淚一串接一串地滾在秦旻胸前。
秦旻幾次捅他也捅的大膽了起來,才在他腰間補了一簪,就被公孫宴這莫名其妙的大哭驚得按住深插肉中的木簪一動不動。
耳邊貫穿着嚎啕大哭聲,這哭聲響徹雲霄,卻也蓋不過公孫宴後背上“噗噗”地冒血聲,好好一件白衣俨然成了腥氣濃重的血衣。
“秦旻,這三世裏,你沒有一世不想殺我……”公孫宴昂起了臉,涕泗橫流。那張青紫的臉上失了那堆令人作嘔的突兀五官,露出一張端端正正、秀秀氣氣的書生臉。
秦旻被他這一哭也哭得心肝絞在一起,痛得快要裂開。他哆嗦着手,把橫插在公孫宴後背上的桃木簪拔出,緩緩道:“顧敏之已經和你一樣成了亡魂,我求求你放過慎瑕。”
“你要同歸于盡,我就舍命陪你。白衣,我只求你能放過慎瑕。”
公孫宴雙目紅腫,紙片似的搖搖欲墜,他沾着黑血的手揪住了秦旻的衣襟,看似用盡全力也只是輕輕晃了晃床上的秦旻,“誰能放過我?誰能放過我?”
“但這一切與慎瑕無關!”秦旻又被激怒,方想拿起木簪,這回卻手抖得怎麽也握不住,不慎之下木簪滾落至床下。他痛失寶器,聲音都沒了底氣,“白衣,放過他……我猜你是要找那個秦王爺報仇,我與他長得一模一樣,只要你放了慎瑕,我、”
“我随你處置……”
公孫宴揪着秦旻前襟的手一松,他癡癡地一笑,只覺得自己疲累地想要大睡一場。他緩緩放低身子,伏在秦旻身上,在指尖聚起微弱的藍光,而後撫過秦旻脖間的傷口。
“不要叫我白衣,我不叫白衣……”公孫宴半閉着眼,喃喃低語。
秦旻竟不受控制地跟着問道:“那叫什麽?”
“叫我甲。”公孫宴似是想起了什麽,淡淡一笑。月光照上他毫無血色的臉,這一回卻出奇的不讓人覺得陰森。臉色慘白,背後卻殷紅一片,看得人肝腸寸斷。
他緩緩地,一如他最先和秦旻說話時那樣平靜如水,道:“叫我甲,甲是甲天下的甲。”
“也是路人甲的甲……”
作者有話要說: 此章略虐^^
下章是瞿有成(即鬼差)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