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卅玖〗 一曲新詞酒一杯
後來子華想了很久才想起來王府裏确實有一處閑居荒廢已久,在府上的西北角,名為“秋堂”。
秋堂屋如其名,雜藤草芥環生,在春日裏瘋長,攀着平房層層疊疊,幾乎要看不見牆上僅有的一面破窗,這樣的藤蔓到了秋天想來只剩枯敗的長條了。綠漪樓和它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一般。
子華甫一到了秋堂,一張臉苦得像吞了一斤黃蓮,王府裏什麽錦繡他沒看過,秋堂如此凄涼得他也少見了。他道了聲再會,就逃也似的離開了。
我無聲苦笑,回頭目送子華飛奔而去的一條身影,看不見時才轉身進了屋中。
這樣寒酸的屋子,應當不會再有人與我相争了吧。
半旬日子過去,沒想到秦王爺那兒也失去了音訊,就連一日的三餐我都要滿府的找唯一的“熟人”子華才得以解決。秋堂仿佛是個無人之境,從早到晚就我一個人,也正好作畫時落得清靜。
我每日清晨都會選定某個方向來游府一周,一來可以熟悉王府環境,二來也可以醒醒腦子。
偏偏半月之後的這天叫我撞到了些事情。
我從秋堂裏出來,沿着翠竹兩邊開的石子路溜達,大抵是往王府的東北角方向走去。王府就像只成百上千倍的大螺蛳一樣,走不同的路看到的就是迥異的風光。這東北一角我來來回回也走過幾遭,至今還沒走明白過。
爬山虎一路攀着牆看不到盡頭,我就一路順着這引路之物,看着周圍宜人盎然的新綠,慢慢踱步向前。
越往深處走就越是林蔭蔽天,人跡罕至,耳邊莺啼不絕,而眼前的路已算不上路了,僅僅是綠茵上被偶然而至的人踩出的幾道東倒西歪的腳印子。我撥開倒挂在眼前的枝條,寬了心地往前探索去。剛想邁步,就被不遠處的動靜逼得不得不抽回了身。我稍稍擡手,把障目的綠葉移開了些許,整個人就借着濃密蓊郁的草木掩藏。
只見那五十步開外的地方,站着一個人正對着長牆。我眼神不大好,眯着眼打量了半天,終于得出了結論——這個鬼頭鬼腦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盜我畫的方敘!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在心裏恨得咬牙切齒。我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看他要耍什麽把戲。
不出我所料,方敘昂着頭直往牆頭望去,他舉止鬼鬼祟祟,一看就不安好心。
“準是要耍幺蛾子了。”
就在我咕哝的間隙裏,方敘做賊心虛地周圍提防地瞄了幾眼,生怕出了什麽亂子。我又在樹叢堆裏縮了幾分,透過縫隙看到,他似朝着牆頂望去,附和似的點點頭,旋即懷裏就多了一本從牆上丢下來的冊子。我看得目瞪口呆,這前前後後也不過是幾瞬而已。
方敘蹑手蹑腳地藏好了冊子,故作姿态地正正衣冠,像是沒事人一般,滿臉堆笑地徑直走了回去。
我躲在茂林之後,直到瞧不見他這個人了我才慢慢從樹堆裏走了出來。染了一身的草木味也罷,我拍去了衣服上貼上的碎葉,不禁深想方敘在打什麽算盤,這和他費盡心思偷我畫可有關聯?還有,那個伏在牆頭的人又會是誰?
這整一天我做旁的事都顯得怏怏無力,腦中一直在排演着方敘排開萬難進王府的各種可能。
我這一細想,還真有些名堂了。
方敘曾說手頭有一封當朝官員的舉薦信,只是苦了他寫信的人和何宿儀不大對盤。像我這種既不在王爺腳下住着,也不認得什麽追逐廟堂的官員的人不知道秦王爺和何宿儀的暗送秋波也就算了,若是連方敘這樣的都不清楚,那豈不是可疑?
我在秋堂裏越想越不對勁,慌得頭皮發毛,讓我抓耳撓腮不知所措。雖然我看何宿儀不大爽快,但秦王爺卻待我恩重如山,說什麽我都不能讓他在自己地盤上栽了跟頭。
一個人在獨居裏緊張了半天,我還是決定防患于未然,把這事兒先和幾天下來熟絡不少的子華去通個氣,好讓他做些準備。
可哪知我前腳剛踏進了府裏熱鬧之地,就聽到幾個身形匆匆的丫鬟嘴碎個不停。
她們恍惚而過,我卻一個人不得不停在原地,腦仁發漲。她們所說的,正是我最擔心的——何宿儀身邊出了岔子。
他的貼身小厮,那個趾高氣昂的白鷺今日都還好好的,到了傍晚時分卻口吐白沫,渾身抽搐不止,現已經昏厥過去不省人事了。
何宿儀向來慣着白鷺,白鷺就算在王府裏也是下人堆裏的半個主子,平時就連子華這樣秦王爺跟前來回溜達的都要敬他幾分。如今白鷺莫名出事,那是打臉打給狗主人看的。王府裏現在亂作一鍋粥,人人自危了。
我好不容易穿廊找到了正忙活着的子華,也顧不上他手頭的事,強把他拉到清靜一邊。
子華掙開我,罵道:“公孫宴,你哪兒涼快哪兒帶着去,老子忙着呢!”
“我找你就是為了這事兒!你別啰嗦,我問你何大人那兒現在是不是走了一個白鷺,以致沒人跟着?”
子華被我的快嘴驚了一驚,隔了會兒才如實答道:“原先走了個白鷺,何大人身邊是沒什麽太信得過的人跟着,後來那個那個、叫方敘的自告奮勇了,說是報答知遇之恩。”
我右拳捶了左掌心,嘴巴當即扁了下來。
“壞了,壞了……”我暗道。
“難道你的意思是……”子華也是個耳聰目明的機靈人,他立馬看出了端倪,前前後後張了張,才放心地同我低語道,“你是說,此事與方敘有關?”
“不然你不覺得太巧了嗎?他來府裏也有個不少日子了,早不報恩晚不報恩,偏偏要等着白鷺出事,他才跳出來說話。”我也湊近他耳根道,“我今早還撞見了方敘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謀劃什麽,總之來者不善。”
“可是現在咱們還沒有證據,不能去禀告王爺,不然看我不宰了這兔崽子!”子華氣得亂顫,低聲怒罵了一句,身上的劍穗也跟着抖了幾抖。
子華切中肯綮,若非我苦無證據,只有眼見,那我也不會向他來求助。
“我平時在王爺和何大人面前多走動的多,我來多帶帶眼看那方敘有什麽動作。”子華按着指關節深思,他驀地看向了我,道:“公孫宴,你既和他同為畫師,你就去他屋裏試探試探,看他有沒有藏了什麽害人東西。”
子華看我看得緊迫,滿眼期待就等着我首肯,就那一刻裏我覺得秦王爺的安危落在了我和他肩上,彼時的我依舊不在乎何宿儀的處境。
我付諸了極大的心力,把到了嘴邊的“使不得”咽了回去,笑道:“成!”
“事成之後,子華你可別忘了我的一份功勞啊!”
又是輾轉反側淺眠之後的一早。
我挑了一方上好的硯臺,揣在懷裏,一路哼着小曲徑直來到了方敘住着的“白虹軒”。
“方兄,方兄。”我禮貌地叩了叩門。
裏頭的人脆生生地應了一句,也不問問來者何人就為我打開了門。
開門之後,方敘一臉訝異,抓耳撓腮漲紅了臉,而我在門檻之外,笑得人畜無害,還遞出了捂熱的寶貝疙瘩,“方兄,還請笑納。”
方敘先是被直取面門的硯臺驚了一道,随後又被我貼上的笑臉弄得一臉錯愕。他不免有些磕磕絆絆道:“公孫、公孫宴,怎麽是你?”
方敘說完之後,愣了一下就要大力推門合上。
幸好我的出手比他迅捷不少,我雙手一撐,竭力把木門敞開到最大。我踱着步子進屋,把我珍藏了許久的硯臺送到他案前,笑道:“方兄啊方兄,別來無恙。”
有我這麽個有過節的人在,方敘自然不大自在,他別扭道:“公孫宴,我警告你別亂來。這裏可不是你這種鄉野之人可以撒潑的地方!”
我心底裏冷笑不已,也不知如今在撒野的是誰。
我轉過身,面朝他,再次展顏笑道:“江湖中人都有句江湖話,不知方兄知不知道。”
“別和我打哈哈,你要說就直說!”
我沒奈何地聳聳肩,繼續說着:“那句話呢,是這麽說的,‘一笑泯恩仇’。”
方敘不語,雙目死盯着我不放,似乎想試圖通過這種方法來尋找我言語中的破綻。
他既心存懷疑,我就大方地任他視線梭巡。我坦坦蕩蕩地走到他案前落座,發現鋪在眼前的一張素紙上勾勒了雙燕齊飛的雛形。我從筆架上取了支筆,舔了些淡墨,替他續下去。
屋檐、漏雨、桃枝……煙雨霏微,風波如畫,我筆下的畫漸漸地、漸漸地成了家鄉的縮影。遠處的炊煙裏好似還傳唱着虎叔高亢的歌聲,青山腳下那一條纖瘦的人影,便是在村前守望着我的老母……
“你這硯臺該換換了,我送你的這方硯臺尚可,你先用着試試。”我從對家鄉和老母的懷念中抽回了身,擱下了筆,把手上這幅大致成形的畫卷好,又道:“這幅畫我就帶走了。”
“你來就是為了送我一方硯臺?”方敘信不過我,他信不過我會有如此好的心腸。他奪步到案前,按住了我卷畫的手。
我輕笑出聲,如他所料,我确實不安好心,可我就算是裝也要裝得和他不計恩怨,“方兄啊,我公孫宴也是個知難而退的人。你現在在何大人面前吃得極開,我要是還為了那幅牡丹畫的事和你鬧得不可開交,最後吃不了兜着走的也只會是我。既然如今我要進王府的目的也達到了,那識時務者為俊傑,日後我還要多仰仗你了,替我在何大人面前多說說好話才是。”
“但願你說的不假。”方敘不經意地得意一笑,抱着臂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豈敢豈敢。”我起身繞過方敘,乘此機會将房中結構粗粗記下。
“你在看什麽呢?”方敘冷不丁走到我背後,出聲道。
我也不驚,回首笑道:“我只是好奇方兄你一個畫畫之人,房裏卻甚少有畫,倒是那排書櫃上都是些經文什麽的,而且這書櫃竟然還是挨着牆的。”
方敘輕微一抖,亟亟幾步走到書櫃前,他拿起一旁的抹布,在書櫃上掃了掃,“我也是愛書之人,就希望躺在床上的時候,能随手夠到一本書來看。”
我颔首,拱拱手道:“我就是來送你方硯臺的,現在既已送達,我就不再叨擾了。”
走到門邊時,我又想起來一茬事,側了側臉,朝身後的方敘問道:“方兄,你從前學畫可是被迫的?”
餘光瞥見方敘讷讷地點頭,他不解地問道:“你從何而知了。”
“猜得罷了。”我擺擺手,終是出門。
作者有話要說: 我果然是越更越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