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卅捌〗 路漫漫其修遠兮
秦王爺将畫攤在我與他中間,他一言不發地托腮看着我,等着我來打破僵局。
他不聲不響的模樣,讓我不好打探虛實,我只能再次硬着頭皮下了石凳,走一步看一步了。我深行一禮,道:“畫上的人、畫上的人是何宿儀何大人。”
“嗯,本王一眼就看出來了,起碼說明你畫得還是有模有樣的。”
秦王爺稱贊似的點點頭,手順勢也撫上了上面襟飄帶舞的俊拔男子。
白練似的畫布上畫的,是我不眠不休了好幾夜的成果。看似寥寥幾筆勾勒出來的人形,只是握扇迎風而立,實際卻花費了我不少腦力。
畫中的何宿儀眉如遠山,目若星辰,一身淨白素裝,身上有的可不就是當初甫一登臺時驚豔到我的那股渾然天成的溫文爾雅。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秦王爺輕聲道。
他戀戀不舍地收回了手,轉而擡頭問我,道:“本王有兩點很是好奇,其一麽,本王想知道你是怎麽來畫何大人的?”
“回王爺,畫人易畫其形難畫其神。私以為我在樣貌上着筆過多,将何大人那張臉雕琢得如何逼真,若是缺了其中的神韻,那也是惘然的。所以,我僅僅是勾勒出何大人的大概,而更關鍵的是在他的身後,身後之景全在襯托用意。”
秦王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身後的新綠嫩紅,一派融融春景,原來是這效果。”
“那本王再問你,呈給本王的畫,你為何要畫上何大人的肖像?”秦王爺撥着拇指的扳指,突然狡黠一笑,“你可要好好作答,不然本王照樣送你去刑部裏。”
我不由地一陣心慌。
任誰都知道,我冒險畫此畫便是擅自揣測了他們間不倫不類的關系,且今日得見秦王爺這般歡欣的态度,我更是再多了分把握。
“何大人是天下人的表率,對王爺這種皇親國戚來說更是不能缺少的臂膀。王爺雖不問國事,但能為自己的兄長收攏人心,也是好事一樁。若将何大人這幅畫挂在府中一處,既表達了王爺有意與何大人交好,也能多多少少傳達王爺一番為國為兄的心意。”這席仿佛是發自內心的奉承話說下來我竟能是面不改色,我不禁抹了抹額角微微滲出來的冷汗,感慨自己真是臉皮堪比城牆厚了。
“不錯,不錯。”秦王爺猛地站起身來,他搓着手,在原地兜兜轉轉了好幾個來回,臉上滿是蓋不住的興奮,“你倒是給本王尋思了個由頭來。”
“子華,子華。”他沖着在三角亭外的子華招了招手,又指了指我道,“帶此人去王府裏轉一圈,讓他好生熟悉熟悉地形。”
大抵是覺得還有我這半個外人在場,秦王爺再次正色,收斂起方才不經意流露的高興勁兒,道:“你,公孫宴,打這個時候起,你就是王府裏的畫匠了。不過王府裏有個苛刻規矩本王得和你說清楚,從今往後到你自報家門的時候,不是複姓公孫單名一個宴字,而是秦七王爺府上的畫師甲。進了本王府裏的人,通通都是甲字輩,因為在本王看來你們的技藝甲天下。”
“王爺,王爺……”子華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秦王爺的衣袖。
“有事你大聲些說,本王又不會吃了你,做什麽事都偷雞摸狗的。”
子華臉又是一紅,這回紅得好比正午的太陽,紅得淌血一般。只聽他悶悶道:“前些日子何大人不是帶了個畫師甲進府的?那這不是有兩個了。”
“也是。”秦王爺的犯難也不過只停留了一時而已,他很快就道:“甲天下當不成了,退居二線自然不成問題,就将他名字改成乙了,說起來本王還是覺着跟前的這個才稱得上甲字一輩。”
我連連為了這難能的誇獎折腰,思量了片刻,還是把心裏的盤算問出了口,“王爺謬贊,公孫宴受之有愧。不過公孫宴還是想冒死問上一句,王府不是向來只收天下第一的?”
“公孫宴啊公孫宴,你可真不經誇,知道是冒死了,那還不如不問的好。”秦王爺頓時失了一貫的笑,身上寒意絲絲發散,凍得我一個激靈。他又道:“成了王府裏的第一,在乎的不當是第二是誰,而應該如何保全自己的地位不受威脅。本王且大方告訴你,那人是何大人招進來的,不到萬得已,本王是不會叫他掃地出門的,可你卻不一樣。你要是哪天不如了那個乙了,你自己就趁早卷鋪蓋吧。”
這回我算是聽得明白了,我雖是秦王爺親自招進來的人,但論起地位,簡直難望方敘之項背。心頭略感失落,我忙補救道:“多謝王爺賜教,公孫宴受益匪淺。”
“本王再啰嗦一回,到了王府裏你便是畫師甲,什麽公孫宴這樣的名字,等你哪天不是王府的人了,喊破了天都不打緊。”秦王爺教訓了一通之後,踢了踢一旁半天沒有動靜的子華,呵斥道:“你是還不準備帶新近畫師走一圈?”
子華原先就是個腳程勤快的,眼下才受了秦王爺一頓數落,心裏頭的火氣更是無處可洩,只得領着我疾步穿林一般地走過王府的裏裏外外。我一邊要留心跟上他,一邊還要在走馬觀花中記下王府裏幾處要緊的小樓。
如今的我回憶起那段拖累我的游府之行,也不過是勉強記得我當時轉了十七八個彎,撞見不知多少個和我同為甲字輩的能工巧匠,而在這十七八個彎裏盡是坐落着這些數不清人頭數的能工巧匠暫且住下的雅苑。
“府上能人甚多,那些個手上功夫都叫你看得眼花缭亂的。其中有會剪紙皮影泥塑的,還有會精微繡釀西鳳酒的,一棵老樹倒下來都能砸死幾個巧手呢。咱家王爺就是喜歡招攬天下奇才,把府上弄得有聲有色的。”子華握着劍柄,指南打北地給我粗略介紹起來。他一掃之前的晦氣,面露得意之色,揚手間俱是對秦王爺的欽佩。
我配合着點點頭。
王府雕欄玉砌,王府裏頭人頭攢動,正如子華形容的那樣,在這裏最不稀缺的就是外頭稀缺了的能工巧匠。有那麽鋪天蓋地下來的一瞬,我很想打退堂鼓。
我這一瞬的思量,很快就被子華牽着走了。他繼續昂首闊步,粗聲粗氣和我搭腔,“先和你說清楚喽,我就私底下沒別人的時候這麽喊你。”
他頓住了步子,等着我答允地一點頭後,方又洋洋得意道:“公孫宴啊,王爺有吩咐,賜你府中的綠漪樓。綠漪樓可是個好地方呢,建在王府的西南角,那叫一個莺歌燕舞啊,那叫一個百花齊放啊。”
子華誇贊起來沒個煞尾,我早已是聽得耳根子生疼,亟亟打斷他這空洞的形容,“子華,我向你打聽個事,比我先進府的那個方敘方畫師,他眼下住在何處?”
“與你的綠漪樓還算近,被安排住在秀蘭居裏。”子華狐疑地瞟了我幾眼,試圖從我臉上找出點蛛絲馬跡來。他打量不出端倪,終是壓不住好奇,低聲問道:“公孫宴,你是不是想去在他房裏做些手腳?我好心提醒你,你可別去幹什麽傻事。王爺是讓你留心不被人趕超,不是叫你幹脆斷了位次于你的人的後路。”
“你這都扯得哪跟哪兒啊。”我連連“呸呸”了幾聲,湊近他耳朵道,“我怎麽說都像搶了他人頭銜,打聽好他住那兒,也好登門拜訪,我就不信方敘他還會伸手打我這個笑臉人。”
我暗藏心思,把客氣話說得一套一套的,一時叫子華也找不出纰漏來。他嘟哝了幾聲,頭也不回一下,抱着劍愈發走得迅速。
“前頭就是綠漪樓了吧。”我笑着遙指高懸的匾額道。
匾額上金字舒展,沒想到“綠漪樓”如此雅致的名字竟是用奇态橫生的草書書就,筆觸随性而至,筆力時而粗重時而細勁,宛若驚蛇蹿進草叢中般一氣呵成。匾額四周還嵌了別的金飾,與中央的三個大字遙相呼應。我大跨幾步上前,仰頭站在石階上細瞧,只有掌心大小的點睛裝飾竟是刻了好一幅栩栩如生的仙鶴飛天,頓時在富麗中又雅了出來。
“怎麽怎麽,光一門牌牌就讓你看呆了。”子華用劍柄捅了我腰窩一記,朝大門努努嘴,道:“進去瞧瞧,估計裏頭更能叫你傻眼。這樓是前年才造的,也是出自府上的能人之手。”
我樂呵地點點頭,趕緊溜步進樓裏。
“哎喲,真是不巧,這樓你進不去。”
橫在我眼門前的人一身蒼青長袍的打扮,和府裏清一色的灰白不大相符。他話說的客氣,可态度卻并非如出一轍,他仰着鼻孔對着我,好生狗仗人勢。
“在下新近畫師甲,是奉王爺之命入住府中綠漪樓,我想這位小哥是不是弄錯了。”我揮袖掃開他擋在我身前的粗壯臂膀,側個身就避過他,繞進了綠漪樓裏。
我半截身子才踏進這幽靜小樓,就再動不了了,因為我被人提住了後襟,正難受地卡着喉嚨。我不解地回頭,驚訝地發現拉住我不讓我進綠漪樓的竟會是子華。
“子華?”
子華松開了手,容我原地正襟喘氣,他抿嘴道:“這位是何大人府上的白鷺哥。王府裏大小事宜何大人向來能插手管轄,我想、我想應當是何大人快你一步,将你挪出了綠漪樓吧。”
“還是子華你比較機靈。”白鷺笑裏藏刀,他眼睛上翻地睨了子華,顯然不将後者放在眼中。白鷺再次橫在我身前,雙條木樁子似的腿紮在樓裏,兇道:“何大人才和七王爺碰面的,聽說你這人陰魂不散,竟給你耍花槍混進了王府裏。七王爺是好人心腸,何大人可是生了對利眼,專看你這種小人面目。”
“白鷺兄罵痛快了沒?我誤了搬家時辰事小,要是子華在王爺那兒交不了差,上頭有所怪罪,想必白鷺兄也脫不了幹系。”我冷笑一聲,一掌推開了白鷺在我眼前晃悠來晃悠去的狗爪子,徑直出了綠漪樓。
“公孫宴。”子華被我甩開了好一段,終在一條小徑裏追上了我,低聲和我道,“公孫宴,我對你印象算不上好吧,事到如今也确實挺同情你的。何宿儀何大人還是頭一回和新近府裏的清客如此刻薄,你看旁人住在這兒哪個不是吃好的睡好的。”
子華的肺腑之言聽得我心裏更是亂作麻,我和何宿儀這不成梁子的梁子還真是結的憋屈。子華羅裏吧嗦聽得我煩不勝煩,我打斷道:“住那兒并無所謂,何況王府并非我家,住的是府裏的金窩銀窩也總是帶了層隔膜,還不如将我打發去個随便地方,任我舒坦的好。”
“呦呵,你這心态倒是難得,沒想到你們舞文弄墨作詩畫畫的也能出你這麽個不斤斤計較的。”
“哎!公孫宴,你這是往哪兒走?”
我收住了步子,仰頭看了看天。
天陰了下來,蜻蜓壓境,圍着矮樹低飛徘徊。
“快變天了。”我嘆了一聲。
“子華,王府哪裏破落就帶我往哪裏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有些晚,但還是祝大家國慶快樂!!雖然沒幾個人在看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