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意難平
宋源回過神,看着抱着弟弟笑得一臉是褶的奶奶,心裏竟然說不出的熨帖,這是她的親人,無論曾經讓她多麽崩潰,難堪,都是她的親人。況且,她還有個好弟弟。
第一次,她不再執拗的要忽視這個孩子的好,公平公正的看待他的存在。
當時她和聶昕分開後,蹲在地上哭的山河變色,這個弟弟一步三回頭,最終還是忍不住跑到她面前,也蹲下身,陪着小心:“姐姐,別哭了。”
這本是一句很正常的安慰人的話,可是宋源當時就毫無理由的炸了,她猛然站起身将他推到地上:“滾,你這個跟屁蟲!”
宋源看得清楚,宋炎的胳膊摔到了一塊尖利的石頭上,出了血。
可是他只是悶不出聲的站起身,撫掉了胳膊上的碎泥,說沒關系。
宋源瞪他,自作多情。
那天她雖然尖銳,卻再也沒有把弟弟弄哭過。
不過,在後來的幾天裏,她整個人幾乎達到了癫狂的狀态,連平時看她不順眼總會找她茬的奶奶都對她退避三舍。
只有這個弟弟,完全沒有眼力見的總往她身邊湊,她每天對着一個毛茸茸的頭,心裏一堵得難受,就會忍不住把他撩過來虐一把,不虐哭不算完,在這樣反複折騰過程中,她的情緒逐漸變得平和,那種從心裏迸發出的怨念似乎也不是那麽深了。
雖然嘴硬,但是那段時間,她真的是多虧了宋炎的搗亂。
這樣想着,她又往前邁了一步,走到了一個人人都能注意到她的地方,她想看看弟弟。
屋裏的歡騰在她出現的那一剎突然變成了啞劇,他們面面相觑,似乎在想該如何跟她這個八歲的孩子說話。
宋源笑,從她出生開始,這些親人都謹小慎微的對待她,可是他們忘了,她就是再不祥,也只是一個孩子,不需要他們戰戰兢兢的應付,更不需要他們避如蛇蠍,跟她多說幾句話,真的死不了人。
奶奶終于注意到了她的存在,臉上的笑容可能沒來得及收下去,竟然轉過臉來對她笑:“這傻丫頭愣什麽,這是你弟弟,還不過來看看。”
宋源......這老太婆該不是高興瘋了吧,對她的态度竟然那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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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确實想看看宋炎剛出生時的樣子,前一世她憤憤不平也好,心懷自卑也罷,弟弟出生近一個月她都沒看一眼,對她來說,那是個遺憾,她親手摒棄了初為姐姐該有的自豪。
她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扒開包裹着弟弟的襁褓,嗯,真醜。
奶奶似乎看出了她的嫌棄,戳她的額頭:“你這是什麽眼神,你剛生的時候,還沒他長得好看呢,還哭的跟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擾的人白天黑夜睡不着覺。”
宋源撇撇嘴,伸手戳了戳宋炎的臉,呵,還挺好玩的。
小家夥似乎很不認生,小小的眼睛先是盯着宋源不放,然後竟咯咯的笑了。
周圍的人都一陣驚奇,剛剛這個孩子是怎麽逗都不笑的,活像個嚴肅的小老頭,沒想到竟然對這個小丫頭那麽友好,難道真的是血濃于水,骨血裏天生帶着羁絆?
可能是見孫子笑,宋奶奶一時高興昏了頭,竟然提出讓宋源抱抱弟弟。
不單單是其他人,宋源自己也覺得這老太太胡鬧。她雖然有二十歲的靈魂,可這個身體才八歲,手短腳短,她還真怕一不小心摔着小宋炎。
宋源舔了舔唇上的幹皮,可是,她是真的想抱抱這個小家夥。
在奶奶的注視下,宋源咬了咬嘴唇,連呼吸都帶着小心。就在她要将弟弟接過來時,宋源的媽媽阮翠萍突然從床上坐起身,尖叫出聲:“別碰你弟弟!”
宋源吓得手一哆嗦,險些将宋炎摔下來,幸好宋奶奶的手沒全撤出來,及時護住了。
虛驚一場。
可是大家看宋源和她媽的眼神裏都帶着複雜:有對阮翠萍的了然和不認同,也有對宋源的同情與惋惜。
無論外人對她如何,那畢竟是外人,傷不及根本。可是作為母親,對自己的女兒防備至此,難免讓人心寒。
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激了,阮翠萍有些尴尬的做回床上,悶悶的不說話。
宋奶奶接住孫子後,也吓了一身冷汗,她瞪了瞪不識大體的兒媳婦:“既然剛生完孩子就應該好好休息,咋咋呼呼的像什麽樣子!”
阮翠萍本來就性子軟,臉皮又薄,聽見婆婆當着這麽多人說她,臉上有些挂不住,眼睛泛紅,作勢要哭。
送完接生婆的宋知書進門見氛圍有些不對,問坐在床上的阮翠萍:“出什麽事了?”
阮翠萍不說話。
宋源再一次見到爸爸,心跳快的發疼,眼淚根本就止不住。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做出太奇怪的舉動,可是,她忍不了,三步并作兩步,她猛然沖過去抱住宋知書,放聲嚎啕,一聲連着一聲地叫着爸爸。
宋知書被她猛地一推,不自禁的向後倒,扶着門框站穩後,又覺得好笑,撫了撫她的長發:“聽你這哭的,我不是說過了,即便真的生了個弟弟,我也不會把你扔掉的。”
宋源打着嗝從宋知書懷裏擡起頭,想,這都是什麽跟什麽!
後來,她猛然想到,在她睡覺之前,确實有這麽一段。當時媽媽正在東屋生産,宋源和爸爸站在外邊等消息。等着等着,宋源突然哭了,她說她知道,爸爸如果有了弟弟就會把她扔掉,不要她了。
宋知書當時......
這小腦袋,想的真挺多的。
他覺得好氣又好笑,面對屋裏屋外一通亂哭,宋知書無奈,只好先哄宋源睡覺,至少能讓她消停一會兒。
所以,宋知書是真的誤會了,而宋源,誤打誤撞,為她詭異行為也找了一個好借口。
衆人聽宋知書這麽說,也都明白了是怎麽回事,都笑着說宋源胡鬧,氣氛立馬活絡起來。
當宋知書再次問阮翠萍剛剛發生了什麽事時,阮翠萍仍然支支吾吾說不出,只得向宋奶奶求救,宋奶奶瞥過眼逗着宋炎,只當看不見。
這時,有人精站出來打圓場,說宋源要抱弟弟,翠萍害怕她胳膊太軟抱不穩之類。
宋知書的眉頭幾不可見的褶了一下,又瞬間舒展開來,說哦。
他走到宋奶奶身旁,輕手接過宋炎,對着宋源說:“來,試試看怎麽抱會讓弟弟更舒服。”
宋源忙擺手:“不要了,我怕摔着他。”
宋知書眼睛一瞪:“我在呢,你怕什麽。”
好吧,摔着了我可不負責。
雖然這麽想,她還是小心翼翼的,按宋知書說的做:将宋炎的頭放在左臂彎裏,周不護着他的頭,左腕和左手護着他的背和腰部,右小臂從他身上伸過護着他的腿部,右手托着他的屁股和腰部。
一套動作做下來,宋源察覺到自己的後背竟然有些濕了。
抱了不到五分鐘,她的胳膊已經有些酸了,呲牙咧嘴地要将弟弟遞給爸爸。
宋知書笑着接過宋炎,說:"這一會兒就知道累了,你剛出生的時候,根本就是個小魔頭,只有讓人抱着的時候不哭,剛一把你放下,你就開始哇哇的叫,你媽那些日子天天抱着你,根本就不敢松手。現在你就抱一會兒弟弟就喊累了,可知當初你媽又受了多少罪。"
這些話,是說給誰聽的,在場的人都不是傻子。
宋源暗笑,她爸還真是煞費苦心,生怕自己對母親落下怨恨。而她媽,她擡頭望了過去,正紅着眼低頭若有所思。
從她記事開始,腦子裏有的都是母親的不好,她從沒有體會過一天她的溫暖與關心,所以,她一直刻意忽略她的存在。淡化了,就不會傷心。
可是她們都忘了,在宋源很小很小的時候,阮翠萍也曾經有初為人母的欣喜與細致,只是,随着時間的打磨,這份沉甸甸的情感在衆多的質疑聲中變得搖擺不定,漸漸偏到了另一個極端。
阮翠萍是可悲的,為人,她太過軟弱,左右搖擺沒有立場;為人母,她又不能抛開一切輿論诟病,傾心守護自己孩子。她可能為此掙紮過,痛苦過,可是最終,她選擇了妥協。
可是她又是幸運的,她有一個能夠在她迷途中,企圖扳回她漸行漸遠路子的丈夫,将來,她還會有一個孝順聰明的兒子,此外,她還有一個重生回來,試着釋懷的女兒。
是的,宋源不想怪阮翠萍了。至少現在她不會刻意的去忽視,去埋怨,雖然也可能不會太親近。在她所有的記憶中,她知道父親有多愛她,知道該如何跟奶奶鬥智鬥勇,也知道該如何欺負宋炎,卻唯獨在阮翠萍這一塊一片模糊。她像是一塊大的布景,隐匿在衆多人當中,看不着尋不見。
所以,宋源不知道該如何和她相處,更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這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宋源把視線逐漸從阮翠萍身上移開,晃晃悠悠,又落到了父親身上,她恐怕要辜負他的一片苦心了。她雖然不怨不恨,卻并不意味着她能理解。她和母親之間的鴻溝,似乎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
這樣想,宋源又覺得自己不可理喻,明明告訴自己要釋懷,最終還是意難平。
又或許,她終究還是抱着一絲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