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難過起來,倒是不哭也不……

楊氏向佟先生的住所遞上了拜帖,挑了個天朗氣清的日子,帶上了府中三個女孩兒,坐車前往佟府拜訪。

佟府坐落在一條不甚起眼的胡同裏頭,可等進了府中,俨然一處精致的江南小院,如今春光正好,牆頭攀的淩霄花開得明媚,淩霄的丹粉色同天邊朝霞一道,豔麗似火燒一般,引得蜂兒蝶兒嗡嗡來采。

女仆自去請佟夫人,一行人則被引至花廳坐下,賞花品茶。

林含瑛承了楊氏賣的好,回頭便同柔止說了要她今日出門在外務必守禮些。柔止本就乖巧,如今又得了母親的話,便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扭頭瞧了瞧,見近來一直稱病的華柔馨也出來了,心中便高興了幾分,低聲問她:“你病好些了麽?”

華柔馨雖是庶出,可也是二房唯一的孩子,因而頗為得寵。可她雖然年紀最長,身子卻不好,十日中有九日在生病,連先頭華謙回來那一日,她也未曾出席。

如今已經開春了,華柔馨卻依舊披着一件厚實的披風,揣着手爐,即便如此,臉色依舊都還有些蒼白。

聽了她的話,華柔馨面上浮起一個溫和的笑容來,低聲回她道:“好多了。”

柔止便“嗯”一聲,又十分高興地道:“我爹爹給我帶回來一個哥哥,回頭帶你一起去見見他。我哥哥可好啦。”

華柔馨先前在病中便聽過三房那位被她三叔帶回的少年,這會兒聽柔止這樣興高采烈地說起他,不由有些疑惑,可她生性溫柔,這會兒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雖然還算得父母喜愛,可畢竟是庶出,對于那位據說是三叔外室子的少年,心中難免有些不好對外人道的同情,想了想,倒是又問:“柔止,你很喜歡那哥哥麽?”

柔止點了點頭,笑眯眯地道:“自然啦,我也想要一個哥哥很久了。我哥哥寫字很漂亮,還很有錢呢,天天給我買點心吃。”

華柔馨怔怔聽着,略有些瘦削的臉上也浮現出一些羨慕的神情,她道:“要是弟弟生出來,也同我這般親近就好了。”

華柔嘉冷眼瞧着她二人竊竊私語,不屑加入其中,一直到聽見這句話,忽地便冷笑了一聲。她不冷不熱地道:“嫡庶有別,尊卑分明,只有傻子,才會同庶出的親近呢。”

這一句話罵了好些個人,華柔馨臉白了又白,柔止也有些生氣。

女孩們的口角,楊氏原不打算參與,可如今她聽華柔嘉說得實在不像話,剛要開口斥責,便見一名穿了蒼藍色裙裝的女子進了廳中。她忙叫三個孩子站起來見禮,自己也上前道:“佟夫人。”

佟氏望了她一眼,因着當初楊家于她有恩,她才答應接見,如今便也同楊氏寒暄了幾句。她是個性情爽朗的女子,略說了兩句,便切入正題道:“這便是您說的那三個孩子?”

楊氏忙将三個女孩兒拉過來,卻是笑着先介紹了華柔嘉,道:“這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兒,她如今在家裏只是由我教着讀書寫字,也請過專門教授琴棋書畫的老師,這些年我看管得極嚴,并沒有荒廢過半分的。”

楊氏不是傻子,不會真的好心到給隔房的侄女鋪好所有路,甚至于今日腳上華柔止與華柔馨一起來,都有許多私心。

這兩人,一個身量尚小一團孩子氣,另一個乃是上不得臺面的庶出,瞧着便病歪歪的,由她們來給華柔嘉作陪襯,再好不過。

因此楊氏并沒有介紹另外兩個孩子,只是拉着華柔嘉的手,将她從頭誇到了腳。華柔嘉也很給母親争氣,并不怯場,佟氏連着問了她幾個問題,她都對答如流。

佟氏贊許地點了點頭,只是道:“三姑娘的學識足以入我學府。”

旋即,佟氏十分耐心地看向柔止與柔馨,溫和地道:“想來這就是府上的二姑娘同四姑娘了”

柔止想起許徵的話,大着膽子看向佟氏。見她貌美溫柔,心中生了幾分親近,便也似方才楊氏介紹華柔嘉那般,認認真真地說了自己讀的書:“阿娘用《幼學瓊林》教我認字,如今已經認完了,近來爹爹開始給我看些大家的詩集,每日要盯着練五張大字……”她小小的一個人兒,臉頰圓潤,說起這些話來,不似大人那般有章法條理,可勝在口齒清晰,倒将方才萬事都要母親開口的華柔嘉給比了下去。

佟氏見她最是年幼,本只想走個過場,如今見她小小一個,說話竟這樣清晰分明,且平日裏分明是父母潛心教導的,便也十分贊許地點了點頭,只說:“四姑娘雖還年幼,卻已能跟得上我學中進度了。”

楊氏的臉色頓時就沒那麽好看了。

至于華柔馨,她是庶出,且金氏又是商人出身,自然不會教她什麽,也只有偶爾讀得女學女誡之類的書冊,自裏頭囫囵認得幾個字。還是柔止為她求情道:“先生,我二姐姐雖然認的字不多,可是她很聰明的,便是如今差了些,以後也會趕上的……”

佟氏聽得莞爾,倒也還真說了一句:“三位姑娘都需得先在學中旁聽一月,若是能夠通過轉正考試,方才能繼續在學中讀書。”言下之意,便是她如今只收些旁聽的,并不正經收弟子,連這旁聽機會,都還是看她們資質不錯方才給的。

楊氏無奈,只能應下。

佟氏親自送她們到門口,還不忘添了一句:“貴府的四姑娘,倒是個活潑伶俐的,不愧是探花郎的女兒。”楊氏只能硬着頭皮謝過她,轉頭上了馬車。

她心中有些愁緒,不懂為什麽自己千辛萬苦訓練出來的華柔嘉,還比不過三房那只知道溺愛女兒的林氏養出來的華柔止。佟氏作風在外,能得她誇贊一句聰慧,是很難的的。

柔止還不懂大人心中的彎彎繞繞,只是高興着,也不去管華柔嘉的臭臉,還問楊氏:“大伯娘,佟先生說我們後天就可以來上學,那我們是不是可以準備筆墨紙硯啦?”

楊氏這才回過神,心想着送佛送到西,自然是叫馬車夫停到了東街。東街并無勾欄瓦舍,多的是些書畫鋪子同墨齋之流,偶有幾家酒樓茶館,供人休息。

當然門外街邊也擺着不少小攤,攤上的東西自然比鋪子裏的便宜,圍着的人也多些,上頭的東西滿目琳琅,叫人看不過來。

三個女孩兒不約而同地忘記了口角,往外看去。其中有一處小攤是捏泥人的,有不少孩子在跟前站着,攤上插滿了栩栩如生的小泥人,有耀武揚威的關二爺,有霞裙月帔的天女,還有三瓣嘴栩栩如生的小兔子。

楊氏帶着三個女孩兒,自然不會叫她們到那人多的地兒去,只是吩咐馬車夫停到一處口碑極好的墨齋前頭,領着孩子們下去挑文房四寶。

她們是初學者,自然也不需要用多好的文具,楊氏便有意領着她們只在前頭挑。可那店老板見四人皆衣着富貴,便賣了個乖,說:“店裏有一批新進的硯臺,都很漂亮,姑娘們可要去看看?”

楊氏剛要回絕,華柔嘉卻高興地應了一聲,說:“正好呢,我沒有喜歡的。”說罷便往後頭走,楊氏無奈,也只能帶着另外兩個侄女一道去了。

華柔嘉瞧中了一塊極為精巧的菊花石硯,兩朵大小不同的蝴蝶花分枝複合,花瓣稀疏,秀氣可愛。華柔嘉一見便愛不釋手,嚷嚷着要買。

楊氏問了價格,聽說這一方硯臺足足要二十兩銀子,不由皺眉,可見女兒着實喜歡得緊,便無奈出錢買下。

華柔嘉只挑了一方簡樸的,回頭卻見柔止盯着一方纣綠無瑕的松花石硯發呆。

楊氏自然注意到了,可柔止眼光不差,這一塊硯臺,價格只怕比華柔嘉瞧中的那塊稀奇古怪的菊花石硯還要貴上許多,她自然懶得在這會兒裝大方。

可偏偏小人兒不懂事,伸手摸了摸那塊硯臺,說:“大伯娘——”

楊氏餘光瞥見老板的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處了,不由大感頭疼。

柔止卻說:“大伯娘,我很喜歡這方硯臺,阿娘給我帶了銀子,我可以自己買下來嗎?”

早在柔止今日出門,林氏便想到了她們或許要上街買東西,怕女兒在一毛不拔的楊氏處受委屈,特地叫白露拿了五十兩銀子帶上。

楊氏聽她沒有要自己買的意思,方松了口氣,只道:“這硯臺不便宜,只怕你阿娘給你的錢不夠呢。

老板介紹道:“這硯臺開價極高,要百兩,小小姐若是實在喜歡,不妨再看看其他的。”

華柔嘉聽了咋舌,只是道:“這瞧着也很稀松平常,怎的開價這般貴?”

老板面露不悅,只是道:“這乃是松花硯,其色稱‘綠靜’滑不拒墨,澀不滞筆,在京城極受追捧,我也是托了關系,方才留了這一方的,百兩也并不貴。”

柔止看了白露一眼。白露忙上前道:“姑娘,要買下嗎?”

柔止輕輕點了點頭,細聲細氣地道:“我還沒有給阿徵哥哥送過見面禮,白露,我們帶的錢夠不夠呀?”

白露道:“夫人給的五十兩奴婢帶着,還有姑娘平日攢的壓歲錢,加起來正好是夠的。”

柔止猶豫了一下,她知道一百兩很貴,能買不少糖葫蘆、烤鴨、牛肉幹了,而且阿娘給她錢,也沒有說可以用來給阿徵哥哥買禮物。

可她還是堅持說:“那就包起來吧。”

莫說是老板震驚了,便連楊氏都震驚了。只有華柔馨仔細地瞧了瞧那松花石墨,小聲道:“瞧着确實是好,只是未免貴了一些。”

柔止便寶貝地捧着被裝好的硯臺,小心翼翼地上了馬車。她道:“可是我覺得阿徵哥哥會喜歡,他一定會高興的。”

這一舉動卻刺痛了華柔嘉的眼睛。她心中有了個荒謬的想法——難道是華柔止看着她阿娘給她買的硯臺貴,所以才故意要挑個更貴的,來刺痛自己麽?可是一百兩當真很貴,華柔嘉從小到大,都沒得過這麽名貴的東西。

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上了馬車,偏偏還看到柔止抱着她的寶貝硯臺坐在自己對面,一時更不舒服了。

等到歸府,楊氏先下了車,柔止因着坐得靠門,便緊随其後。她懷揣着一方硯臺,行動并不方便,便一點一點地往下挪着。可旋即,身後傳來一股大力,她一個踉跄,往外跌去——

“姑娘!”外頭等着的侍女們驚呼着要來接她。

柔止有驚無險地落到了青霜懷中,可所有人都顧着她,卻是無暇照顧她護着的硯臺。裝着硯臺的紫檀盒子掉落在地,裏頭的松花石硯也滾落了出來。

這頭動靜極大,楊氏也看了過來,卻見自己女兒紅着眼圈,似乎十分害怕地道:“四妹妹,你沒事吧!我方才腳滑了一下,不成想碰到了你……”

柔止眼圈兒一下子就紅了,也不理會她的說辭,只是讷讷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将那方硯臺撿了起來,擦了擦灰塵。可硯臺碰到地面,早被砸得裂了好幾個口子,不論她怎麽拼湊,都無法完好如初。她難過起來,倒是不哭也不鬧,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硯臺,瞧着傷心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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