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可……

等柔止的傷養的差不多了,臘八節便來了。

臘八節,整個國子監的學生們俱都休沐,翔鸾書院的女弟子們則早早地便傳閱了一則消息——

辟雍殿的男弟子們今日要在城郊的馬球場比賽!

柔止這日在家用了午飯,吃了碗臘八粥,便回房間更衣。她要走的時候,林含瑛還特地叫住她,問:“扇扇趕着往外走,可是有心儀的男子了?”

柔止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

華謙笑道:“你且叫她走罷,哪有什麽心儀不心儀,她年紀還小,正是愛玩鬧的時候,便是去湊湊熱鬧也好的。如今讀了書,人瞧着愈發娴靜起來,也該出去走動走動。”

柔止只是說:“我要先去接燕雪姐姐。”

林含瑛的消息靈通一些,聽她說餘燕雪,便想見先頭隐約聽餘家夫人提過一嘴她家是如何對待妾室的。餘夫人手腕極其強硬,在餘家,妾室便如奴仆一般可以随意使喚,當時她去餘家赴宴的一回,餘夫人還叫後宅中的幾個妾室進來伺候了。

而餘燕雪的生母雖然還算得寵,卻也難逃被磨搓的命運。

林含瑛道:“你前些時日不是說,她姨娘生了病,所以她不去學堂,而在家侍疾麽?如今她姨娘可大好了?”

柔止望着母親,搖了搖頭。

林含瑛一時倒有些唏噓。雖說做正妻的,天然不喜歡妾室庶女,可這位趙姨娘,卻有着叫人憐惜的身世。她原先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後來家中落難,與她有婚約的人家也對她避而不見,恰好餘夫人無子,便想為夫君尋覓一個知書達理的妾室,挑來挑去,挑中了趙姨娘。

趙姨娘家中父母兄弟,拿了她的賣身銀子遠走他鄉,直言對她的生死不再過問。

偏偏她又生得美麗,餘祭酒很是稀罕了一段時日,餘夫人心中不喜,便變着法兒地磨搓她。到後來趙姨娘年老色衰失了寵愛,餘祭酒丢開手不管,這女子的境地便愈發可憐了。

誰還能想到,她當年也是遠近聞名的才女,也曾被人贊嘆一家有女百家求呢?

林含瑛也見過趙姨娘所生的餘燕雪幾眼。這少女生得極像她母親,卻沒有當年趙氏那般千嬌百寵被嬌養出來的氣度,而是灰蒙蒙的。雖是明珠,卻生穢塵,瞧着并不打眼。

林含瑛生了恻隐之心,回頭便取了銀票給柔止,吩咐說:“我看那孩子雖然手頭拮據,可對你是很上心的,你屋子裏挂的她送的香囊,都是一針一線細心做出來的。咱們家不好插手餘家後宅之事,旁的也就罷了,餘夫人待手下人嚴苛,只怕那母女兩個連看病的體己銀子都拿不出來,到時候耽誤了病情就不好了。你偷偷地将銀子給她,說些場面話,圓過去,不要叫她面上難看。”

如此說着,想了想,又多塞了兩張,叫柔止路上看上什麽只管去買,連着餘燕雪的一塊兒也給她買了。

柔止乖乖收了,馬車早早便套好了,她往馬車上一坐,便吩咐車夫先去餘家。

這等放風的機會對姑娘們來說都很是難得,便是平日溫柔沉默的餘燕雪,今日也穿了身春水綠,那顏色極鮮嫩,襯得她肌膚細白,發髻上只墜了支珠光閃閃的銀步搖,下頭綴着成串的米珠,便是不動也有幾分秀麗,愈發顯出平日深藏不露的美色來。

可她眼眶微紅,顯然是才剛剛哭完。

柔止瞧着她,一時有些猶豫是否要點破,想了想,還是笑問:“燕雪姐姐,你答應我的香囊可做好了?”

餘燕雪便伸手給她,“少了誰的,也不會少了你的。”

她女紅做得極好,香囊上繡着幾只潔白成群的兔兒在草坪上吃草,憨态可掬。柔止拿着香囊在鼻尖輕輕嗅了嗅,笑道:“今日的味道又變了,這叫什麽香?”

“不過是些我秋季晾幹的月桂,”餘燕雪道,“加了些健脾補氣的藥材,你才出病中,用這個極好,一會兒叫你身邊的白露青霜給你挂到帳子上去。”

柔止知道她素來愛倒騰這些,想了想又問:“燕雪姐姐今日可準備了送給男子的香囊?”

餘燕雪一怔,旋即面上沁出些粉意,又遞出幾個給她,低聲說:“我也給你準備了,本來還想過會兒給你呢,你這小丫頭倒是機靈。”

柔止看着那成串的小香囊,有點詫異:“不是說——瞧見了中意的郎君,便抛香囊給他麽?你準備這麽多給我幹嘛?”

餘燕雪望着美麗而不自知的少女,悠悠然道:“這你就不懂了,如你這般漂亮的小姑娘,不需要自己抛香囊,國子監裏頭的那些男弟子,只怕要一窩蜂地湊上來管你要呢。”

柔止遲疑道:“那、那準備這麽多的意思是?”

餘燕雪把香囊翻過來給她看,柔止一看,上頭赫然繡了個大大的“華”字,她促狹地對着柔止笑,說:“他們若是來要,你就都給,這上頭繡了你的姓氏,他們便不敢再去找旁人要了。”

柔止眨了眨眼,在她的眼神中,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過來——

這是說讓自己把那些人都據為己有的意思?

“這不太好吧。”她覺得良心似乎受到了譴責。

“沒什麽,”餘燕雪鼓勵她,說,“你慢慢挑就好了,這種時候,要是不夠狠,那風頭都要被寧秋露占去了。”

她先頭在學中幾次見着寧秋露欺負柔止,心中很是為柔止不平,可她不過一個庶女,很難與寧家的嫡女叫板。

思來想去,就只有這個法子了。

……最好叫柔止直接把寧秋露鼻子都氣歪!

柔止有些好笑,又十分感動,看着手中這些香囊,想着以餘燕雪的月銀,要給自己準備這些,也不知貼了多少銀子進去。

她見丫鬟們都坐在外頭,便放心地拿出了林含瑛給她準備的銀票,塞到餘燕雪的手中。

餘燕雪一怔,自然怎麽也不肯收。這些銀票的份額抵得上她與她阿娘一年的月錢,不是小數目了。她是真心喜愛柔止,做些香囊也不值得什麽,哪裏好占柔止這麽大的便宜。

柔止卻輕聲說:“姐姐,你莫推,你聽我把話說完。我知道你的姨娘近來生病了,你的嫡母不待見她,有些病拖着拖着,只怕要出事兒。今日也是我阿娘吩咐我把銀子給你的,你帶着你姨娘好生看病,等來日她病好了,再還我這錢,我定不會推辭的。”

還錢自然是說辭,不過是好叫餘燕雪更好地接受她的好意罷了。

餘燕雪對她的好意自然是清楚的。

她這些年見過人情冷暖,自然也長了不少心眼兒,可每每見着華柔止,都覺得這般天真明媚的小姑娘真是少見,心下羨慕之餘,總是想護着她這一份難得的天真。可是她自個兒尚且難以自保,對華柔止更加是幫不上忙。

沒有想到有一天,竟是這個小妹妹看破了她的窘境,趕着來給她雪中送炭。

餘燕雪怔怔地望着柔止,半晌眼圈兒又有些紅紅的,只是埋怨說:“你這人,平日瞧着不聲不響的,其實心裏頭最是清楚,不過是裝傻罷了。”

她姨娘的病生得突然,房中的下人本就沒一個貼心的,如今趙姨娘處連點個炭火,那些丫鬟們都偷奸耍滑,餘燕雪好歹是府中的主子,趙姨娘卻要被那些踩地捧高之人作踐死了。她實在沒有辦法,只能請假不去學堂。

便是今日這馬球賽,她也不想去的,還是趙姨娘拉着她的手,再三叫她去,說今日城中适齡兒郎不少都去了,她的婚事如今被太太卡着,這馬球賽已然是個難得的機會,餘燕雪方才應了柔止。

柔止便笑,說:“我知我這容貌招人,所以旁人來招惹我,我也就都裝傻過去啦。你處處都護着我,我明白的,先前紅袖看了你合的香,也說,都是名貴香材,我倒是想給你還些禮物,可是我手笨,要想表示自己的心意,什麽香囊刺繡我是一概做不好的,就只好俗氣一些。”

餘燕雪望着她,良久,方才嘆道:“也就只有華夫人那般好心之人,養得出你這樣天真可愛的性子。對旁人這般掏心掏肺,我若是個別有用心的,也不知道能害你多少回。”

柔止眨着眼睛,往她身上一倒,嘻嘻笑道:“你才舍不得。”

少女們閑話的這半日,馬車已然到了京郊球場。

柔止先下了車,回頭去扶餘燕雪,便聽見身後有人傲慢地道:“我說是誰把你這小蹄子給帶出來了,原來是華家姑娘。”

柔止頭都不用回,便知道說話的又是那個讨人厭的餘燕景。

她心下實在是有些生氣,便也硬梆梆地怼了回去,說:“餘二姑娘倘或照照鏡子,便該知道自己如今面上的神情有多醜惡。”

“你!”餘燕景嘲諷她慣了,雖然平日華柔止也還嘴,可頭一回這般罵回來,她一時都呆住了。

柔止懶得理她,只是拉了餘燕雪站到一邊。

京中有不少武将世家,可這般大手筆能在京郊置辦一個容納上千人的馬球場的,也只一個許家。許家的人手早早便将比賽所用的戰鼓在場邊架好,又圈了賽場區域,長鞭揚着許多獵獵旗幟,雖是冬日,卻有堪比春朝的熱鬧氣息。

因着餘燕雪不會騎馬,因此二人乃是乘馬車而來,可今日這樣特殊的日子,也有不少姑娘身着騎裝馭馬而來。少年們更是鮮衣怒馬,衣裳招搖。

“小美人也來啦?”

許修明翻身下了馬,便見柔止與那性格古怪的餘三姑娘站在場邊。想到太子對華柔止的額外關注,許修明沒忍住,又上前逗她一番。

柔止後退了一步,拉着餘燕雪的衣袖,警惕地看着他。

她認得許修明,便是那日攀在牆頭調戲自己之人,雖然先前在藏書閣中他幫她把那些男弟子們打發走了,可柔止依舊覺得這位許國公世子瞧着十分花心,不像好人。

許修明看着她後退一步的動作,不由一哽。

許世子風流俊逸,出身高貴,自來在少女們之中便是極受歡迎,不料有一日還會有人這般避他如蛇蠍。

許是他這般的神情看着有些可笑,便是向來看他不順眼的餘燕雪,也輕輕地笑了笑。

她這些時日為生母侍疾,勞神費力,因而瞧着很是消瘦了些,裹在春水綠的衣裙中,卻有如蘭如菊的美麗。

許修明只把華柔止當小孩子,一轉眼便見到了餘燕雪微笑的模樣,不由怔了怔。只覺得這位小庶女果然膽子大,先前下他的臉也就罷了,如今還敢嘲笑自己。

當然,更意外的是——昔日那灰撲撲不起眼的小丫頭,如今瞧着已然是很娴雅的一個美人了。

華柔止固然極美,可方方及笄,在豊朝的民俗中,并未到可以談婚論嫁的年紀,她這十四歲,可以說是一團孩子氣了。餘燕雪就不一樣了,她是庶出,身上沒有各家嫡女那樣生人勿近的疏離高傲,瞧着就像是一朵……

誰都可以攀折的嬌花。

許修明漫不經心地移開了眼睛。

國子監祭酒的女兒,即便是庶出,也不可能為妾室。而許國公府未來的正室夫人,更是絕不能是庶出。

許修明本就是個放蕩不羁的人,十分想得開。這朵嬌花,雖然打眼,卻也注定與他無緣。

餘燕雪同樣知道這一點,她的目光幾乎都沒有在許世子的臉上停留,而是看向了其他人。

如今球場上人已經陸陸續續到期了,今日主要便是國子監的男弟子們來打馬球,有不少熟面孔。他們在額上綁了紅黑兩色額帶,如今兩邊泾渭分明地站着。

柔止仔細地看,只見一頭是以方才同她說過話的許修明為主,另一頭的是個穿了月白色騎裝的少年,氣質溫文。

她本來還想問餘燕雪眼前這人的身份,結果就看到了樂安縣主跑過去,到他跟前,堪稱是耀武揚威地把自己的香囊挂在了他的腰間。

姑娘們紛紛失落地移開了眼。

柔止便知道這就是樂安縣主的未婚夫婿,程首輔的嫡長子,程瑜柏了。

不過是愣神的瞬間,她的跟前就站了不少人。

“華姑娘,”一個少年面色緊張,他額頭綁着黑色額帶,應當是與許修明是一隊的,“在下是王曠之,華姑娘你……能不能将你的香囊贈給我?”

少年鼓足了勇氣,說出了這番話,柔止卻還沒反應過來,呆呆地看着他:“嗯?”

被她這般注視着,那少年的臉紅得都快要滴血,又将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邊。

柔止被邊上的餘燕雪捅了一下,方才回神。她自然不會把餘燕雪給自己繡的小兔子香囊送出去,而是手忙腳亂地翻找了一會兒,取了個香囊遞給他。

那少年見她應允,簡直激動的要落下眼淚,顫着手指接了香囊,歡呼一聲,跑回了隊伍之中。

柔止有些呆愣地回頭問餘燕雪:“他姓王?”

餘燕雪知道她的意思,掩嘴笑了笑,說:“是呀,王曠之,說來還是咱們王山長的侄子呢。”

柔止心說王山長瞧着刻板冷漠,怎麽侄子性子這般活潑。

然而柔止腰間還有香囊挂着,旁人見狀,也有不死心的,又走過來向她要。

柔止不由感慨于餘燕雪的細心。

橫豎不是自己做的,她也不心疼,來一個,她就給一個。

到了最後,少年們方才發現——

這位華姑娘,簡直做足了萬全的準備。她身上的香囊已經發出去了三四個了,居然還有存貨!

有些人本來踟蹰着,覺得自己搶不過旁人,見狀倒是升起了好勝心,也不甘落後(?)地上前,向華柔止讨要香囊。

柔止無奈,只好把那一串香囊都送了出去。

如今場上站着的少年,雖然額帶顏色不同,可腰間幾乎都挂了個繡着“華”字的香囊,瞧着一時叫人分不出來,他們到底是來打球,還是華柔止過來選後宮。

餘燕景拿了個香囊,原本預備送給自己的未婚夫婿的,哪成想那人許是見着大夥都拿了華柔止的香囊,也秉持着湊熱鬧的念頭,去讨要了一個。

柔止不認得他,随手便給了。

餘燕景看着自己未婚夫腰間挂着華柔止的香囊,簡直鼻子都要氣歪了,倒是十分遂了餘燕雪的意思。

而餘燕雪的香囊也被人讨走了幾個。她拍着手上不存在的塵埃,回頭,也不知是含笑還是尋釁地,望了自家那眼高于頂的嫡姐一眼,沒有說話。

寧秋露一心撲在文琢光身上,她早就得知了今天太子興許也會過來看國子監學生們打馬球,便将自己的香囊攥得緊緊的,見到華柔止的香囊跟不要錢一般地往外送的時候,幾乎壓抑不住眉宇間的輕蔑之色。

自然,心下也不無高傲地想:即便這華柔止再是送出十個八個香囊,這些男子都加在一起,也抵不過太子殿下的一根手指。

文琢光的确是來了。

他由一衆官員簇擁着,走到了別莊裏頭。他是儲君,偶爾也會代行天子之令去國子監裏頭轉轉,如今這般的馬球盛會,舉辦者又是許國公,他自然是要給自己的母舅些面子的。

聽着身邊官員的阿谀奉承,他的神思有些漸漸飄遠了。

忽地,他的視線便落在了球場之側,某一人的面上。

那說話的官員見他盯着一人瞧,便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笑道:“太子殿下是在看華家的姑娘們?我也聽我家那臭小子說過,說這位華姑娘姿容出衆,才進學的第一天,便被人水洩不通地圍着呢。”

文琢光看着那頭的場景,淡淡道:“如今瞧着不也差不多麽?”

他遙遙地便望見了自家小姑娘跟前排了一排人,她低頭,十分兢兢業業地發放着香囊。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在賣東西。

再一看那頭的馬球場上,如今比賽已然開始,黑紅兩色在場中交織,戰況激烈異常,可那些人腰間挂的繡着一個大大的“華”字的香囊,才是一番奇景。

合着是準備了一大堆香囊,發給旁的男子?

文琢光幾乎要被氣笑了。

柔止發完香囊,只覺得自己面上的笑容都僵住了,她連看馬球的興致都淡了不少,只是湊近了餘燕雪嘟囔說:“也不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麽,難道這個香囊很好吃麽?一個個的都跑來找我要。”

忽地,眼前又出現了一只手。

那只手骨肉均亭,修長白皙,透着一股子矜貴氣息,手腕上還綁着一根略微有些褪色了的紅繩。

柔止“嘶”了一聲,連忙說:“我沒有香囊啦,你找旁人要去吧!”

那人冷淡卻含着笑意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只說:“孤也不給麽?”

柔止說:“誰來了都——”

她擡起頭去,便見錦衣玉帶的太子殿下站在跟前,他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可眼中卻全是她的倒影。

他一本正經地又問了一遍:“孤也不行麽?”

她的臉不知道怎麽就紅了,把“不給”兩個字吞了回去,又從腰間解下了自己十分珍愛的那個小兔子香囊,塞到了他的手心中。

邊上原本見到太子出現、滿眼欣喜的寧秋露的臉色,忽地就白了起來。她用指甲用力地刺着手心,方才維持住了自己面上平靜的神色。

她悄悄地将自己的香囊藏了起來,再擡眼看向華柔止時,目光之中,便出現了濃烈的怨恨。

柔止盯着眼前的太子殿下,不知道怎麽的,有了幾分做壞事被大人抓包的心虛之感。她有些惋惜地看了一眼文琢光手中的小兔子香囊,委委屈屈地撇了撇嘴,卻也不敢說話。

文琢光咳嗽一聲,掩住了話中笑意,只是說:“那便多謝華姑娘贈孤香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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