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謝恒臨眼中水光還未散去,他就着握住江逾白的手的姿勢沒有動,深深看進江逾白眼裏。
“江大人很像本宮一位故人。”謝恒臨說。
江逾白心中一顫,立馬就明白了。
怪不得這幾日他覺得謝恒臨面對他時,無論是責怪或是不滿,還是有時走神不知道在想什麽時,都似乎對他并不陌生,像是很熟悉。
然而這一世江逾白發現自己死而複生,已是在赴任楚州知府的路上。他不知道這一世發生了什麽,為什麽自己不在宮中,也沒有人可以告訴他,為什麽這一世他沒有陪在霜兒身邊。
他只能把這個楚州知府做下去,直到找到機會進京,見了霜兒,也許才能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在楚州等了五年,直到将近一個月前接到密旨,太子殿下微服私訪,為的是宣州水患及楚州的流民。有些不敢相信,他反反複複拿着密旨看了好多遍,差點喜極而泣。
從得知霜兒要來那天起,他一日都未睡過好覺。
七年了。他以為早就陰陽相隔,真沒想到,還會有再見的機會。
他也曾經想過,也許一生都只能在外省當官,不能回京。也曾因為與前世命運不同,而懷疑上天是不是為了懲罰他,這輩子不讓他在霜兒身邊了。
可憂心久了又覺得,不能回京也沒關系,遙遙地知道宮裏那位太子殿下一生順遂便好。
現在霜兒要來到他身邊了。
不知道當年在宮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會到了嶺南,後又被調到楚州。他怕自己太過熟絡,被霜兒覺得怪異,怕自己看霜兒的眼神太直白,只能盡力收斂,努力遮掩。
更何況他現在的身份,根本不能被懷疑,萬一霜兒疑心去查,被抓進牢裏就一切都完了。
這幾日霜兒對他的态度,他一開始猜想,也許是在他高中狀元後确實當過一段太子太師,與霜兒是相熟的。只是後來也許是發生了惹皇上或者霜兒不高興的事沒當下去。
可是霜兒剛才說,他像他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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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逾白這才懂了。
他的霜兒也像他一樣,來這世間重走一遭了。
江逾白當下欣喜若狂,面上卻不動聲色,裝作不解問:“故人?什麽樣的故人?”
他只是逗一下霜兒,完全沒料到霜兒眼神一冷,臉色變了,像是想起了很痛苦的事情。
“害死過本宮的故人。”
謝恒臨說這話時,眼裏的恨意太過明顯。
怪不得他沒有在京城,看來是霜兒改變了這一世的命運,打定主意不和他有糾葛,沒料到會在楚州城又見到他。
“那那人現在在哪?”江逾白試着問。
謝恒臨直直看了他好一會兒,又躺回枕頭上。
“你最好不要是他。否則本宮定會殺了你。”
江逾白知道,霜兒若是想殺他,不必等到這輩子的。
霜兒離世後要禪讓給他。那個普天之下沒有人會不想要的那個位子,放在他面前時,他一點也不心動。複仇成功了,可他并未有一絲一毫的喜悅或是覺得解脫,只有無盡的痛苦、遺憾,和後悔。
将宗室裏挑出來的孩子教養到十六,江逾白憂思過度郁結于心,又加上積勞成疾,身體撐不住,得了重疾,幹脆自我了結,随霜兒去了。
若我就是他呢?江逾白想了想,沒把話問出口。
得了老天眷顧,才有他們複生的機會。
他不想冒險。
說再多也無用,前世的恩怨情仇太多了。他承認與不承認其實差別并不大,嘴上說再多沒有意義,珍惜與否真心與否,也不是他說了霜兒就信。
這輩子,他要守着他的小皇帝百歲無憂,路還長呢,慢慢來吧。
在一旁拿着扇子慢慢扇着,守着謝恒臨睡安穩了,體溫降下去,又喂他喝兩次水。天微微亮時,江逾白才起身離開。
邁出謝恒臨房門時,他仰頭看着月亮,露出了個笑容。
翌日清晨,衆人在吃早飯,江逾白進來時,見他天青色的衣裳還沾着露水,飛羽将軍問他這是去哪裏了。
謝恒臨埋頭吃飯,想起昨晚自己都覺得莫名的哭泣,覺得有點沒臉見江逾白。
“殿下您怎麽趴那麽低吃飯,頭發都掉進碗裏了。”還不等江逾白回話,飛羽又對謝恒臨說道。
江逾白笑了一聲,拿了随身的帕子遞給謝恒臨讓他擦頭發,坐下對飛羽說:
“前兩日去宣州發現水災格外嚴重。許多房舍倒塌不說,還有許多地勢低的地方看樣子洪水很難退去,就算水退去,那些地方也太危險,不宜居住。所以下官幹脆命人張貼了布告,假如受災的百姓不想回宣州去了,可以在這裏搭建房舍,開荒耕地,在本地落戶。”
“這樣也好,省得百姓只能一直等下去。等疏浚結束,水患徹底平息,還要好幾個月。天快涼了,等到冬天,那些臨時搭建的棚子根本無法禦寒。”謝恒臨說。
“嗯。殿下想一同去看看百姓什麽反應嗎?”江逾白問他。
“好。走吧。”謝恒臨吃完了,筷子一放站起身說。
“下官還沒吃飯……”江逾白拿着勺子無奈笑了下。
謝恒臨一看見他看着自己笑就心砰砰跳,胡亂道:“一頓飯而已,待會兒回來再吃也不晚。又不是小姑娘家。”
“殿下,您剛才還擔心江大人沒吃飯,讓我們去找找……”飛羽拿着包子大口吃着說着,被一旁暗衛捅了捅腰,才發現自家殿下面色漆黑如鍋底,趕緊閉嘴了。
江逾白笑容愈發明顯。
城中貼布告的幾處前面都站滿了人。尤其是災民們,三五成群在商量着要怎麽辦。
見江逾白來了,百姓們都圍了上來。
“知府大人,我們真的只能在楚州落戶了嗎?”一個大嬸衣衫褴褛,面容愁苦道。
“宣州水患平息後,你們想回去就回去。現在只是擔心冬季嚴寒,怕大家受凍。”江逾白說着,把一個湊到前面來的小女孩抱了起來。
小女孩抱着江逾白脖子咯咯笑。謝恒臨矮江逾白許多,站在江逾白背後時身形完全被江逾白擋住了。于是他撇撇嘴,朝小女孩做了個鬼臉。
“大家還可以同村的,同鄉的,選幾個人回去看看。若是房屋沒事,當地洪水平息,且确定不會再有危險,便可以回去。”江逾白對衆人說着話,懷裏小女孩突然“哇”地一下哭起來。
江逾白把小女孩放在地上,從身上摸出一塊糖塞到她嘴裏,小女孩才停止哭聲,跑去找父母了。
“大人……我們家在山腳下,山洪已經把房子沖走了。現在想在楚州安家,可是沒有那麽多錢用來蓋房怎麽辦?”一名年輕人湊上前來問。
“若是決定在此地落戶,可以先去官府報個名字,登記在冊的将來官府會發一筆錢。到時大家可以用這筆錢蓋房,若是人手不足,還可以請本地百姓幫忙。”謝恒臨站出來說。
“嗯。但銀兩數額不會太大,僅夠蓋房而已。各位下定決心在此住下,明日便可去登記姓名,領了農具開荒種田。若是有人拿了錢用在他處,也歡迎大家告發,重重有賞。”江逾白沉吟了下,補充道。
“謝知府大人,真是謝謝知府大人……”衆人十分欣喜,原本被告知家鄉可能再也回不去的傷心也被沖淡了幾分。
兩人繼續從城西往城東走去,周圍沒人了,江逾白才笑道:“殿下怎麽還吓唬小孩子。”
謝恒臨還以為他不知道,此時一聽這話耳朵都紅了,輕輕“哼”了一聲假裝自己什麽都沒聽見。
傍晚,兩人剛踏進院門,便看見寧如許被隔壁大嬸拉着聊天,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
謝恒臨走近了才聽出來,原來大嬸是來說媒的。
“江大人您可算回來了,梁嬸子看您不在,拉着我要給我說媒……”寧如許叫道。
江逾白腳步一停,轉身要往外走,誰知那梁嬸子健步如飛,一把上來拉住他胳膊,站在門口就開始說起李員外家的姑娘和城南朱秀才的姐姐。說得天花亂墜唾沫橫飛,謝恒臨和寧如許在一旁聽了一會兒聽呆了。
原來這城中,居然有如此琴棋書畫精通還能歌善舞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大美人。
“诶,嬸子,這李員外家的姑娘與朱秀才的姐姐,當真那麽好?”謝恒臨好奇道。
江逾白笑着看了他一眼說,李員外家的姑娘臉上好大一顆痣。
梁嬸子趕緊說:那是旺夫的痣。
江逾白又說,那秀才的姐姐大我九歲。
梁嬸子道:女大三抱金磚!
謝恒臨和寧如許這才明白這梁嬸子一張嘴是瞎說的,于是笑得前仰後合看江逾白被纏得無法脫身。
最後好說歹說,總算把這愛做媒的隔壁嬸子請走,江逾白頭疼道:“這嬸子人挺好的,就是說媒上瘾。”
寧如許問:“那大人都二十有八了,為何還不娶妻?”
謝恒臨覺得今天的江逾白有些過于溫柔了,他也沒想那麽多就傻傻跟着高興了一天。這會兒聽見這話他心裏一沉,垂着眼假裝看路,豎着耳朵聽江逾白怎麽說。
“下官在等……命中注定之人。”江逾白衣袂飄飄,神秘一笑,扇着扇子回屋了。
當晚吃飯時,江逾白坐在謝恒臨身邊,給他夾了好幾次菜。
有幾樣菜謝恒臨很不喜歡,但被放到碗中只能吃下去。桌子上人多,他怕動靜大了別人會發現他與江逾白的不同尋常。
況且,他似乎無論什麽時候都無法拒絕江逾白,只會傻乎乎心動。
謝恒臨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嘴裏一根菜葉嚼了半天,越嚼越覺得味道奇怪,實在咽不下去。
江逾白見了,又把他碗裏的菜給挑走了。
桌上幾人埋頭苦吃,皆拼命裝出什麽也沒看見的樣子。唯有飛羽将軍不知前因後果,驚訝道:“江大人怎麽還在我們殿下碗裏搶吃的。”
謝恒臨正不好意思呢,聽到這話頓時想拿饅頭把他嘴堵上。囫囵把嘴裏青菜吞下,喝了幾口湯,謝恒臨假裝自己吃飽了,便落荒而逃。
第二日清早,江逾白敲響了他卧房的門,問他想不想去一個納涼的好地方。
謝恒臨雖然心動,但下意識還是想和江逾白不要走的太近了。他拒絕的措辭都想好了,沒想到寧如許從他身後探出頭來,興奮不已,說這幾日這麽熱,有涼快的地方江大人怎麽不早說。
“那地方離城中有些遠,恰好今日沒那麽忙,所以問問諸位要不要一同去。”江逾白說。
飛羽将軍和暗衛們勾肩搭背從外面回來,拿着糖包子來送給自家殿下,一聽江逾白這麽說也表示可以去看看,反正不好再回來就是了。
話都到這份上,謝恒臨覺得自己不去暗衛們也只能留下,倒顯得自己不近人情了。只好答應下來。
江逾白心情很好,叫人備馬去了。
很久沒有騎馬,拉着缰繩小心地出了城門,謝恒臨才松口氣,讓馬兒跑了起來。
太陽雖炎熱,但沿途樹木草叢茂盛,風是涼的。
蟬鳴聲四起,離河水近的地方能聽見熱鬧的蛙鳴聲。陽光穿過高大楊樹的枝葉灑在草叢中。
沉悶了這麽多天,終于換換環境換換心情,謝恒臨心裏很暢快,笑得也開心。
暗衛們比起馬,沒一會兒就看不見蹤影了。唯有江逾白不管他騎得快慢都跟在他身後,而寧如許拉着缰繩小心掌握着速度落在最後頭。
謝恒臨幾次假裝回頭看寧如許,都在悄悄看江逾白。
風把江逾白的發絲吹起,如同楊樹一般挺拔筆直的身姿坐在高頭大馬上,更顯得氣質出衆。
謝恒臨想了想,上一世他好像很少見江逾白騎馬的樣子,不過那應該與他很少踏出皇宮有關。
衆人到了江逾白所說的地方才知道,原來這兒有個小潭,潭水潺潺,清澈見底。兩岸樹木叢生,陰涼的風吹在身上舒服極了。連岸邊的大石頭都是涼嗖嗖的。
暗衛們與飛羽将軍脫了上身的衣服下水去玩兒,寧如許身子弱,謝恒臨怕他凍生病了,攔住他不讓他下。
江逾白懶懶坐在岸邊的石頭上也沒有下水,仰頭望着高大的樹木不知道在想什麽。
“哎!我看見魚了!”一個暗衛突然叫道。
江逾白起身折了兩根長長的樹枝扔給他們,兩個暗衛便開始捉魚。
俗話說水至清則無魚,謝恒臨估摸着魚應該沒多大,沒想到暗衛們捉到的魚個頭并不小,一條足夠一個人吃了。
衆人抓的差不多夠幾個人吃就收了手。江逾白又找來樹枝做成架子,還在袖子裏摸出來一塊打火石。
“殿下要試試嗎?”看謝恒臨蹲在一旁好奇,江逾白把打火石放在他手心裏。
謝恒臨握着沾染江逾白體溫的石頭,按捺住有些慌亂的心緒,試着打了幾下,可惜也沒有點着火。
“要這樣。”江逾白突然分別握住他兩只手,教他又打了一次。
謝恒臨頓時覺得從肩膀到脖子都僵住了,動一下都能發出聲響來。
江逾白身上有民間文人愛用的梅花熏香的味道,懷抱溫柔地讓人不舍得推開。
謝恒臨腦袋裏如同在下暴雨,噼噼啪啪響得他分明連江逾白在他耳邊說了什麽都聽不清楚,卻能聽見二人衣物摩擦發出的細微到幾乎不可聞的聲響。
任由江逾白握着手背,拿住打火石又打了一次。
果然,這一次火星點着了草屑。
謝恒臨忽然有些遺憾,怎麽一下就點着了。
江逾白的呼吸從耳邊消失時,謝恒臨幾乎想求他再等下再離開。
他太懷念這個懷抱,太想念了。
這些年他常常在夢裏清晰地感覺到江逾白的觸碰,醒來卻只能對着黑暗恍然若失,有時甚至泣不成聲。
仿佛是感覺到他的慌神,背對着衆人,江逾白擔心地摸了摸他臉頰。
過了會兒,飛羽将軍把魚宰殺好,串在樹枝上烤起來。江逾白又從馬鞍上取來一些調料灑上去。
烤出來的魚調料的味道很淡,但魚的鮮味卻極為美味,再加上這魚刺很少,謝恒臨很喜歡。他小口小口吃得很滿足,伸出舌尖舔嘴巴時眯着眼睛像是貓兒似的。
江逾白一直帶着一種像是欣慰地眼神看着他吃,好像看他吃飽了自己就飽了似的。
等謝恒臨吃完了江逾白又把自己手裏的遞給他,問他還要不要。
謝恒臨很拒絕不了這個香味,猶豫了下,接了過來。
江逾白咬過的地方他小心避開了從另外一邊開始吃。可他自己心虛,從另外一邊吃着吃着又覺得都是男人,避開反而好像有點什麽似的。
見他左右為難,江逾白在一旁坐在石頭上,胳膊撐在膝蓋上,笑得像是這山林裏讓人心情舒暢的風。
“江大人肩膀上的傷……好些了嗎?”
回程的路上,謝恒臨糾結不定,最後說服自己只是為了感謝他讓給自己的那條魚,才開口問道。
江逾白有些意外,但立馬回答已經沒事了。那石頭并不大。
謝恒臨聽說沒事才放心。兩人沉默着騎着馬慢慢走,都不忍心打破這難得的相處時間。
城中這幾日有條不紊地進行登記造冊,發放農具。江逾白去了楚州各縣,将這個好消息也告知了那些百姓。又命縣官不得欺瞞,如實登記,并派了人手留下監督,兼輔助造冊。
他們早些時候自掏腰包供應粥飯,前些日子有謝恒臨下令,各縣都開倉放糧。江逾白此行,也是看看各縣災民是否每餐都能吃飽。
四日之後,京城快馬加鞭送的信來了。
皇上派了軍隊三日後到達宣州,開始疏浚。還有幾位有經驗的老臣介時也會來。
謝恒臨心中總算放下一塊大石頭。
只是信的末尾,父皇催促他早日回去。
寧如許看他失神,把信拿過去看了,問:“霜兒不想回去嗎?”
“沒有。”謝恒臨搖搖頭。
晚飯時,謝恒臨吃不下,便去粥棚附近走了走。
一開始謝恒臨對此地并沒有什麽好感,比起京城只是窮鄉僻壤罷了。再加上第一日就遇上災民為了錢袋子仿佛要拼個你死我活,他心裏是覺得此地民智未開,一群野蠻人。
倘若不是遇到江逾白,而是遇上一個和宣州知府一樣的大貪官,恐怕事情也不會這麽快解決。
現在也不過是待了不到半月要離開,謝恒臨居然有些不舍了。
人在絕境中,只會想活下去。他理解了那些災民當時的反應。現在在江逾白的治理下,災民生活一天天變好,有了奔頭,人也和善起來。
不知江逾白一開始到此地時,是不是楚州也沒這麽好,都是他一點點努力的結果。
謝恒臨一路走着,不知不覺走到了安置災民的地方。
有年輕的女孩臉紅着看他,還有剛會走路的小娃娃在吃爺爺喂的粥。
一片祥和之中,遠處突然爆發了一片驚叫。謝恒臨擡頭一看,火光滿天。
“快去看看怎麽了!”謝恒臨話音未落,兩個暗衛竄了過去。
那火勢蔓延很快,安置災民的棚子從屋頂到屋內鋪的都是稻草,風一吹,着火的稻草落的到處都是,一整片棚子很快便燃燒起來。
百姓驚慌失措亂竄一氣,謝恒臨往着火的地方跑去,高聲喊着讓大家快往外面逃。
有人身上着了火,他趕緊脫下袍子去撲滅了,來不及聽道謝,他就推着人趕緊走。
火勢洶洶,謝恒臨心中湧上來一陣陣難過。這些地方都是江逾白的心血,是災民們唯一的住處。燒成這樣,以後可怎麽辦。
有逃出去的百姓在旁邊河裏用臉盆木桶等東西裝了水回來潑。但杯水車薪,并不頂事。
謝恒臨怕有人還沒逃出來,便屏息凝神,到處跑着大聲問還有沒有人。
大火的高溫與許多東西被燒的氣味讓謝恒臨有些喘不上來氣,煙嗆得他不住咳嗽。待他撐不下去要往外跑時,居然隐約聽見了小孩的哭聲。
定睛一看,那棚子沒有門,就算燒起來路也很寬,足夠孩子跑出來,但小孩年紀太小了很害怕,縮在角落裏一直抹着眼淚不敢動。
謝恒臨叫了他幾聲,眼看棚子上的木頭被燒的搖搖欲墜,幹脆俯身沖了進去。
抱起孩子就往外跑,他心下預計是沒問題的,沒想到房子上有火星落在他衣服上,衣服燒了起來。
顧不上疼痛,抱着孩子一路往人群稀少的地方沖。那孩子哇哇哭得謝恒臨焦灼,突然,有人拿着衣服把他身上的火蓋滅,接過孩子攬着他腰護住了他快步往外走。
溫熱的胸膛,堅實的臂膀,身上還有淡淡的梅花香味,謝恒臨不擡頭都知道是誰。
把孩子交還給大人,謝恒臨被江逾白一路拉着匆匆往醫館走。
“今夜可怎麽辦啊,那些百姓要住哪裏去……”謝恒臨往回看着擔憂不已,嘆息道。
“真不知道是誰這麽不小心,釀成如此大禍。”謝恒臨很生氣。
到了醫館,屋裏有傷的人很多,大夫正在處理,江逾白就先拉着謝恒臨到一旁的小屋裏,伸手把他上衣剝了。
只見他背後的皮膚燒紅了一片,上面還起了水泡。這傷在細皮嫩肉的謝恒臨身上顯得可怖,尤其是一想到會留疤,江逾白眉頭就皺得更緊了。
謝恒臨正有些不好意思想拉衣服稍微遮下身體,冷不防覺得傷口上忽然涼涼的。
江逾白按住他肩膀小心地吹了幾下,像是心疼壞了,又覺得這樣根本不是辦法,出去叫大夫了。
背部灼痛火辣辣的疼,謝恒臨疼得鑽心,面上卻仿佛感覺不到,只是默默望虛掩的門。
等大夫處理好了傷口,江逾白把外袍脫了,仔細看着沒碰到謝恒臨傷口,只是虛虛蓋住,把他送回住處。
房門被拉開又關上,謝恒臨看着江逾白俯身抱住自己。
江逾白的頭發垂落在他脖子上,他不自在的動了下,就被江逾白強硬地抱得更緊了。
“不過是一些棚子,燒了便燒了,殿下為何要冒險沖進去。你可知看見你身上着火,我吓壞了。”江逾白語氣中帶着責備。
“我本來能好好的走出來,是為了救那個……”謝恒臨争辯道。
“若是你不在了,要我怎麽活下去。”江逾白打斷他,停頓了下,似乎還想繼續說下去。
謝恒臨眨了眨眼,心有所覺,但亦做不解:“不過是一點火而已,不會死。就算你今日沒回來也會有暗衛救我。再說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是我自己要沖進去,怪罪不到你身上。”
江逾白放開他,眼神微微落寞看着他。
謝恒臨重新找了衣服換上,打開門邊走邊說:“外面一定很亂,還是快去安撫百姓吧。”
(前面一章有點改動,看得早的小夥伴再看一眼吧,尤其是江大人視角那裏加了很多)
重新回去時,火災已經被控制住了。
城中巡邏的士兵中有一個小隊,平時的訓練就是救火與滅火,這些人準備的一些滅火裝置起了不小的作用。
棚子燒了再蓋就是,所以一開始江逾白就下令,要首先清除大棚區域周圍可能會讓火勢蔓延的東西。這會兒大家剛清理完,開始用各種容器裝了水去滅火。
天幹物燥,等着火把東西燒得一幹二淨自己熄滅是個辦法,只是這種時候要是起了風,火星四處飛起來就糟了。謝恒臨看着一片火海,掐着手心讓自己冷靜下來想想辦法。
正在這時,遠處有許多城中百姓拿着木桶木盆趕來了。
謝恒臨下意識看了眼江逾白,他在聽幾個士兵的彙報,看到遠處來的百姓淡淡笑了下,似乎有些欣慰。
幸好在建造時就考慮過着火的可能,棚子附近就有水源。百姓們趕來後紛紛拿着自己帶來的木桶或者木盆去裝水滅火。
江逾白帶着人手安排大家站成一列傳遞裝好了水的木桶木盆,這樣更省時省力。
沒多大一會兒功夫,越來越多的百姓湧來了。圍繞着大棚的四周漸漸有十幾列的百姓和士兵們組成長長的隊伍,互相傳遞河水。
謝恒臨被這氣氛所感染,也挽起袖子加入進去。
人多力量大,不到一個時辰,火就完全被撲滅了。
江逾白不放心,又帶人去清點了災民人數,确認确實無一人傷亡才放下心。他想起謝恒臨的傷口,怕他跑動的多了傷口會惡化,正要去找他,就見他跑了過來。
謝恒臨袖子還挽着,露出一截細白的胳膊,頭發亂得發冠都歪到一旁了,神色慌張。
江逾白剛想伸手幫他把額前的發絲往耳後別了下,卻被他擋住手急急道:“剛才暗衛來說,他們找到了火油的痕跡。”
江逾白愣了下收回手,點點頭問:“傷口疼得厲害嗎?”
“已經好多了。”謝恒臨看着他側臉。“你知道是誰幹的?”
“只是猜測。還是先去看看吧。”江逾白說。
暗衛帶着二人到了地方,謝恒臨就聞到一股刺鼻的火油氣味,忙用袖子掩住鼻子,還是被嗆得咳了幾聲,
江逾白拉着他手往後退退,四下看了看。
幹燥的手指傳來江逾白的體溫,謝恒臨想甩開,但想了好一會兒也只是想想。
江逾白拉他手時太過随意和理所當然,這讓他心裏有點慌。
“這麽多火油,得花不少銀兩了。況且一般百姓也沒地方能買這麽多。”江逾白說。
“你的意思是……”謝恒臨瞪大眼睛看着他。
江逾白看他驚訝覺得可愛,伸手輕輕捏了下他臉,點了點頭。
謝恒臨一下子滿臉通紅,見有士兵從遠處跑來,忙轉身假裝在觀察附近的地面。
“大人!好消息!城中百姓要請災民們到自己家中暫住,您快去看看吧!”奔來的士兵大聲道。
謝恒臨猛然轉頭,與江逾白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眼裏看見了欣喜。
原本勢不兩立的百姓們此時站在一起,有吓得啼哭不止的小孩兒被大家想着法子逗笑,有逃出火海的姑娘方才回去找回了家人留下的遺物,正在痛哭,也被本地的一些大娘們扶着安慰。
江逾白走來時,大家都圍了上來。
“大人,我家只有我一個老漢,三間房都空着,可以讓幾位鄉親去我那裏住。”
“大人,我家孩兒去外地經商未歸,讓這個小夥子住我家孩兒的屋子正好合适。”
“我家地方小,但大家都是女子,這位妹妹若是不嫌棄可以和我在一張床上擠擠。”
“大人我家也能住人……”
“我家能再住八個人!”
“我家也是……”
百姓們七嘴八舌說着,謝恒臨看到原本頭發淩亂衣衫褴褛,坐在地上心灰意冷的災民們聽到這些話紛紛站了起來,目光閃爍。
江逾白吩咐人去府衙裏拿了筆墨紙硯,擺下五張桌子,讓大家排好隊,記錄下來誰家去了幾個,分別是什麽名字。确認無誤便可離開。
謝恒臨見他與幾位記錄的人又交代了幾句什麽,有些不理解,問:“百姓們這麽熱情,何必再如此大費周折?”
江逾白走到隊伍裏,把一個人拉了出來,讓士兵攔住他不讓他再混進來。
那人罵罵咧咧灰溜溜離開了。
“他是誰?”謝恒臨又問。
江逾白一轉頭,便見他一雙大而漂亮的眼睛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城中一個混子,因為偷雞摸狗打家劫舍被關押過好幾次。”
江逾白又伸手拉住他手了,輕輕摸了下他手心。
謝恒臨愣了下,低頭看着寬大的袖子遮住交握的手,沒有說話。
“好人居多,但惡人也有。大家彼此并不熟悉,這會讓一些不知情的災民落進壞人手中。我讓記錄的人也注意看着,有奇怪的人就不予通過。”江逾白說着話,把他拉到一旁,幫他簡單整理了下亂糟糟的頭發。
“那今晚讓士兵們也打起精神來,在城中巡視吧。萬一有突發情況,也好及時處理。”謝恒臨說完,把飛羽将軍叫來,讓他去安排。
“那日我來時見到的百姓,還有後來鬥毆的百姓,和現在看到的,真的是同一群人嗎?”
飛羽将軍離開後,謝恒臨又陪着江逾白在隊伍裏走來走去,看着江逾白又揪出來兩個痞子。
他也不是真的疑問,只是有些感慨。
江逾白笑了下,道:“這世上的事大都如此。人也如此。曲直善惡,大多數時候并不能真的弄清楚。”
謝恒臨想到上輩子的丞相大人,沒有再說話了。
隊伍越來越短,有一些沒能請到災民去自己家裏的,帶來了一些吃食送給衆人。
士兵們手裏的火把發出小小的,噼噼啪啪的爆裂聲。
謝恒臨不知不覺有些困了。
“我先送霜兒回去睡覺吧。”江逾白說着,蹲下身體,示意謝恒臨趴到他背上,他背着謝恒臨回去。
正在謝恒臨迷迷糊糊猶豫不定時,有馬蹄聲疾馳而來。
飛羽将軍一名手下身負重傷,勉強拉住缰繩停下馬,從馬背跌落下來。
“怎麽了?”謝恒臨立馬清醒,跑了過去。
“殿下……我們回皇城送信的路上遇到埋伏,小池……小池死了……信也被劫走了!”那士兵喘息不定,身上還在流着血,衣服上也滿是幹涸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