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阿池,謝恒臨記得他。

來楚州的路上,那少年因為家鄉就在江南,對此地極為熟悉,一路上總是不知去哪裏弄來些野果或是好看的小花給他。

有次謝恒臨要賞他點銀錢,随口問過他的名字。

把受傷的侍衛送去大夫那裏,謝恒臨想跟着進屋,被江逾白攔住了。

“別看了。會做噩夢。”江逾白摸了下他頭。

謝恒臨幾欲開口,最後還是講話咽下了。

醫館的小院子裏能看見月亮。兩個人坐在石凳上等着,江逾白似乎察覺到他的心情想安慰他,又伸手要握他的手,卻被他躲開了。

“那個阿池,才十八歲。”謝恒臨道。

說完許是覺得自己因為一個普通的侍衛這樣難過有些奇怪,他又補充道:“也許是我太少面對身邊人離世了。”

江逾白忽然問:“皇帝……你父皇,他從不殺好人嗎?”

“也許殺吧。”謝恒臨從面前石桌上撿了一片枯黃落葉,用指尖碾碎了。

“不過父皇母後很小心,怕我吓到,所以我身邊的人就算處死也會先調離。”

“那你如何知道?”

“小時候我也不懂。後來三弟跟我說的。”謝恒臨答道。

三皇子。江逾白又問:“殿下與三皇子,關系如何?”

謝恒臨搖搖頭說并不好,又道:“對了,三日後三弟和如許的二哥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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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殿下何時回京?”江逾白問。

謝恒臨不說話了。

待到受傷的侍衛診治好被安頓在醫館裏。謝恒臨打着哈欠與江逾白一路回去,兩人都沒再說過話。

日子變得稍縱即逝,謝恒臨每日清晨用完早飯就去府衙裏幫忙,待到晚上再回去。而江逾白常在外面奔走,所以就算同住一個院落,兩人也很少碰面。

謝恒臨很不想分別。

每一日,他都要輾轉反側許久,在黑暗中咬住手背,咬到流出血來,才覺得能将心中不舍與痛苦咽下一二。

第三日夜色降臨時,一踏進院門,謝恒臨便看見院中有人一襲白衣在等他。

江逾白帶他從梯子上了房頂,拿出幾包吃食。

有他誇過好吃的桂花糕綠豆糕,有一家老字號的鹵味,還有一包糖霜山楂。

“霜兒酒量差。不然就給你嘗嘗我房中那幾瓶好酒了。”江逾白笑着深深看他。笑容似是像月光般輕柔。

謝恒臨默不作聲,拿着綠豆糕往嘴裏送,卻手抖得一不小心把綠豆糕捏碎,掉在衣服上。

江逾白攬住他肩,拉到自己懷裏時,他沒再推開了。

他攥緊了江逾白的衣袖,把頭埋在他頸窩裏,遮住泛紅的眼圈。

“我會常常給你寫信。”謝恒臨說。

江逾白握住他手說好,又覺得不對勁,把他手放在眼前看,才發現上面滿是傷痕。

“這是……”江逾白目光顫了顫。

謝恒臨想抽走,但江逾白閉眼,吻在他手背上。

月光如水傾瀉下來,江逾白睫毛上都仿佛在流淌月光。謝恒臨忍了許久的眼淚,總算掉下來了。

江逾白心疼地拉着他手,将他掌心貼在自己心口上,湊上去一點點吻他的眼淚。

“霜兒別怕,我們會再相見的,不要哭。”

謝恒臨聽見這話愣住了,他想說不,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江逾白卻在這時扶住他後背,吻在他唇上。

手心下,江逾白的心髒和自己的跳的一樣快。謝恒臨來不及思考,江逾白濕滑的舌便纏着他的舌,在他嘴裏攻城略地,吻得投入又深情。

你也同我一樣舍不得嗎?

也同我無法不愛慕你一樣,有那麽一點愛慕我嗎?

謝恒臨眼淚掉的厲害,想用盡渾身力氣記得這一刻,卻也清楚地明白,就算記住也不過是往後日日徒增哀傷。

是,回憶可以留住,那人心呢?

江逾白的手握住他的腰時,謝恒臨驚得身子一顫。

“別怕。我什麽也不做。”江逾白的手仍隔着衣物在他身上游走,但并未解他衣服,嘴唇也不停吻着他耳朵安撫他。

謝恒臨也不知道自己定力怎麽這麽差,只是一會兒便被江逾白摸得硬起來了。他蜷着腿想遮掩,江逾白發現後貼着他耳朵笑了一聲,他覺得自己耳朵紅得快要燒起來了。

上一世,他和阿白像尋常眷侶般什麽都做過,唯獨沒有上過床,連互相纾解欲望都沒有過。

大概是他身子太弱了,阿白不喜歡。

一想到這裏,他突然有想和江逾白發生些什麽的沖動。

也許是為了留下些什麽,也許是為了證明些什麽。

“還是待我進京了,霜兒再長大一些再說吧。”江逾白手從他身上離開,摸了摸他頭發。

謝恒臨聽了緊緊拉住他袖子不放,甚至貼上他身體,主動笨拙吻他。

周圍的屋頂肯定有暗衛在。再說在外面也不方便。江逾白帶着他下了房頂,進了卧房。

謝恒臨抱住江逾白時,頭只到他肩膀處,剛剛好可以被他把整個人抱在懷裏。

江逾白一直摸着他後背安撫他。謝恒臨卻不依,墊腳去親江逾白,溫軟的身子在江逾白懷裏扭來扭去,像個被欲望沖昏頭腦的小傻子。

“殿下還小……”江逾白說。

“與我一般大的如許的大哥,侍妾都有孕了。”謝恒臨難為情地咬着嘴唇争辯。

“這裏什麽也沒有準備,明日殿下還要去接三皇子他們,萬一傷了身子會很疼。”江逾白吻了下他發頂。

謝恒臨感覺到他硬了,聽到他這麽說更難過了。

何必自欺欺人呢?根本不是身體好或者差的問題,是只要是他的身體,江逾白就不會喜歡。

除了他這個天生的斷袖,沒有男子會喜歡男子的身體,江逾白應該是覺得很惡心吧?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

謝恒臨想給自己一巴掌。

那些眼神,那些體貼,那些觸碰和親吻,使他差點就以為江逾白也對他動心,差點又當真了。

怎麽會有這樣善于僞裝的人。

騙得他一次又一次陷進去,然後站在岸邊看他苦苦掙紮。

謝恒臨失魂落魄,轉身想推開房門離開,心中苦澀如湖水般泛開。

正在這時,江逾白忽然從背後打橫抱起他,快步走到床榻邊把他放下,俯身壓了下去。

【實話講,寫3p主受時被罵受控,寫這篇又被說是攻控,我也很無奈。

只能說故事就是這麽個故事,看得開心就看,不開心就棄。為篇文生氣也不值得對吧。

你覺得是渣賤我覺得是雙箭頭,我摸着良心說,我也沒有說謊啊。

沒有生氣的意思,純粹是忽然想解釋下這個。】

太子殿下即便是微服私訪穿的衣物,也繡着漂亮的淺色暗紋,被燭火一照微微發亮。

謝恒臨眼角的眼淚還挂着,一雙眼睛驚慌失措,卻又清晰地顯現出緊張和羞怯。

江逾白幫他把壓在身下的頭發拿了出來,随手将一縷發絲放到唇邊吻了下。

緊接着,濕熱的吻落在謝恒臨軟軟的耳垂,落在凸起的喉結,落在白皙又柔軟的身體上。

江逾白的手指所到之處,激起一陣酥麻,陌生的快感讓謝恒臨急促喘息,慌張地抓住江逾白的衣袖。

被握住分身時,他緊張地看着江逾白,怕江逾白有一絲一毫的不喜歡。

可江逾白沒有。

江逾白與他一樣,因為肌膚相親,閉着眼睛發出舒服的喟嘆。緊接着,江逾白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下身,讓他也摸摸自己。

謝恒臨臉漲得通紅,被手裏的粗長硬物吓得呆了好一會兒,才吞了下唾沫,學着江逾白的樣子幫他摸一摸。

最後兩人洩出來時,強烈的快意讓謝恒臨不由咬住嘴唇,身子抖了好一會兒。

眼看他又要将嘴唇咬出血來,江逾白捏着他下巴吻住他,舌頭溫柔撬開他牙關,強迫他卸下力氣。

“怎麽老愛咬自己,在哪兒學來的壞毛病。”

說着,江逾白又把他手背拉到眼前看。屋子裏亮一些,看得更清楚了。

謝恒臨手背上都是牙印,許多細小的傷口還未愈合,就又添了新傷。

“霜兒這樣,讓我怎麽放得下心。”

江逾白嘆了口氣,披着衣服下床找了藥,讓他坐在自己懷裏,小心給他塗好藥膏。

謝恒臨臉上與身上的紅暈都尚未褪去,等江逾白認真塗完了就低頭撲進他懷裏,兩個人赤裸相擁,他耳朵貼着江逾白胸膛,聽江逾白的心跳聲。

江逾白喜歡壞了他這樣乖乖的待在自己懷裏的樣子,于是笑着抱着他像哄娃娃一樣相擁着晃來晃去。

燭火搖曳,屋子裏靜悄悄的。

沒一會兒,江逾白就聽見了懷裏人均勻的呼吸聲,低頭一看,謝恒臨果然已經睡着了。

不碰他他就那麽失望,一副今晚不行房事就委屈得不得了的樣子。真的上了床榻居然就這麽睡着了。

江逾白抱着他軟軟的身體,想摸摸他身子又打擾他熟睡,只好親了他發頂好幾下,勾着嘴角笑得無奈。

“霜兒真是個小傻子。”

兩人這段時間沒歇息好,依偎在一起時都很安心,一覺睡到天光大亮。

謝恒臨伸懶腰蹬腿,試圖從他手臂下出來時,江逾白醒了。

夢裏刀刃刺進肉裏的悶響,還有哀嚎聲慘叫聲,不絕于耳。

滿目都是猩紅的血。濺在他臉上的還帶着熱度的血,與地面上汩汩流動的血。

黑夜仿佛沒有止境,天也不會再亮起來。

“怎麽了?”謝恒臨看着他在出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奇怪道。

江逾白匆忙斂了神色,挂上淺淺的笑容沖他搖搖頭說沒事。

謝恒臨不放心地摸了下他額頭,确認他不是生病了才略微放心。方才江逾白的眼神讓他很難不擔心。

江逾白穿好了衣服,拿來謝恒臨的衣物。謝恒臨要接過來,可江逾白讓他站在床榻上,親自幫他一件一件穿上。

謝恒臨紅着臉看着房梁。眼看他胯下的小家夥要豎起來,江逾白笑着打岔道:“昨夜抱着你時,覺得比從前二十歲都還重了許多,看來有好好吃飯。”

蹲下身拿了鞋讓他伸腳穿上,低頭輕輕親了下他臉頰,江逾白溫聲交待:“不過還是有些瘦,回皇城了每餐都盡量多吃些。冬天要來了,霜兒長點肉也好禦寒。”

江逾白正笑着逗他,沒想到謝恒臨突然臉色一變,使勁推了他胸口一把。

江逾白沒提防,被推得後退一步,意外地看着他。

“我說過了,你最好不是他!”謝恒臨擰眉大聲道。

江逾白這才明白謝恒臨為何如此。

他知道霜兒早就知道他是了,還當霜兒願意和他親近是原諒他了。原來霜兒從未放下,只是在自欺欺人。

江逾白揉了下眉心,想說自己确實不是,剛才是不小心說了胡話。

但還不等他開口,謝恒臨竟發着火把桌子上的花瓶“啪”摔在地上。

“霜兒以前生氣從不摔東西,這又是哪裏學來的壞毛病。”

看着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江逾白皺着眉冷聲道。

謝恒臨的舉止禮儀,修養氣質,都是他一手教出來的。生了氣不聽解釋就摔東西,如此沖動任性實在讓他意外,所以他下意識像上一世那樣,站在老師的角度批評了一句。

誰知謝恒臨眼眶剎那便紅了。

“這花瓶多少銀子我賠你便是!你怎麽能為了這區區一個花瓶這樣說我!”

江逾白也後悔自己說話前沒考慮就脫口而出了。是他對不起霜兒在先,怎麽還責怪起霜兒?于是他忙摸着霜兒後背柔聲安撫道:“是我不好。不是值幾兩銀子的事。有什麽事我們好好說,好不好?”

“你根本不明白……你不明白……”謝恒臨眼淚又開始往下掉了,自顧自胡亂用袖子擦着。

江逾白心疼,拿了帕子用手指擡起他下巴,一點點把他眼淚擦幹淨。

謝恒臨頭發披散着還未束起,忽然伸手猛地拽着江逾白袖子,眼角泛紅,啞着聲音道:

“你不能是他,聽見沒有!我不許你是他!”

“好。我不是他。我不是。霜兒莫怕。”江逾白心下難受,卻假裝并不介意。只是彎着腰,把側臉貼上他側臉,輕輕親了下。

謝恒臨的眼淚濡濕了夏季輕薄的布料,江逾白想再給他擦擦眼淚,讓他別哭了,誰知剛一動,謝恒臨便猶如驚弓之鳥般,死死抱住他不松手,全身都在發抖。

“你不能是他……不要是他……求你了……”謝恒臨顫着聲音哀求着他。

江逾白心中有愧,他上一世做錯的所有事他都認,他願意給霜兒賠罪,哪怕霜兒當真想殺了他也沒關系。

可他最怕霜兒如此抗拒,如此逃避。

好像當時那些相守相伴,一起經歷過的漫長歲月,全部被否認被推翻。

傍晚時,謝恒臨更了衣,換上太子常服,率城內一衆官員出城迎接前來治水的軍隊。

此次帶兵的是宣撫使楊紹。三皇子謝敬疏與寧二公子寧韶軒,一個是協助治水,一個是來接弟弟回京。

寧如許一路上悄悄拽着謝恒臨的袖子,嘴裏反複念叨着讓謝恒臨待會兒一定一定要救他。

站定在城門外了,江逾白在謝恒臨身後道:“三皇子來得真是時候。随大軍來,一路定是安穩舒适,無憂無慮。協助治水不見得是大功,可現在與鄰國均無戰事,衆皇子無人有軍功,治水倒算一件大事了。”

謝恒臨沒回頭,淡淡道:“凡事無愧于心就好。我擔憂百姓便來了,并不在意功勞小或是大。三弟既然想要,這好差事給他就是了。”

江逾白笑了笑說:“殿下如此心胸,倒顯得下官小肚雞腸斤斤計較了。”

謝恒臨沒有接話了。事實上他心中也有擔憂,只是他似乎安逸慣了,一直覺得這皇位一定是自己的,真讓他去争去搶,他又懶得動那些心思。

楊紹帶着一衆人馬對太子行了禮,寒暄幾句,連飯也來不及吃就繼續往宣州去了。寧韶軒與謝敬疏則留了下來。

回去路上,百姓們此時才知城中今日出沒的這位公子是當朝皇太子,于是紛紛跪倒在地,高呼千歲。

謝恒臨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江逾白,卻發現三弟正在看自己,目光難以辨認是什麽意味。

晚宴時,謝恒臨問,宣州知府犯下如此大罪,不止父皇是想如何處置?

謝敬疏把玩着手裏的酒杯,道:“還能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現在看樣子大概是想撤了職讓他回老家。”

謝恒臨皺着眉與江逾白對視一眼。

他們還布置了人手緊盯這位知府,怕他畏罪潛逃,原來手眼通天是真的,連皇帝都不治他的罪。

“我的信上清清楚楚寫了罪證,按我朝律法該施以極刑,怎麽會這樣?”謝恒臨不解。

“似乎是有人暗中幫襯。”寧韶軒給弟弟夾了一筷子菜道:“原本的重罪全被說成了不痛不癢的小事。不過現在還未定罪,也許還有餘地。”

寧如許戰戰兢兢把那菜裏的姜絲挑出來,把青菜吃掉了。

“生姜是養胃之物,小寶怎麽這麽挑食。”寧韶軒不悅道。

他話說得輕飄飄的,屋內衆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

謝恒臨一口湯差點嗆到。

小寶是如許的乳名,如許極其讨厭這個乳名,大概是從懂事起就不讓人叫了。連他也十幾年未叫過。再說寧如許很讨厭姜絲,每次不小心吃到就一臉苦相,一定要吐出來漱口。

謝恒臨想起來寧如許求他救命的事,便出聲道:“他不願吃就……”

他話還沒說完,寧如許一口就把姜絲塞嘴裏,一伸脖子囫囵吞下了,沖二哥笑得甜甜的。

謝恒臨目瞪口呆。江逾白不厚道的笑出聲了。

謝敬疏像是這會兒才發現屋子裏還有個江逾白似的,突然道:“我等此次貿然前來,給江大人添麻煩了。”

“哪裏。太子殿下若沒有來,恐怕水患之事不會這麽輕易解決。這分明是是下官與兩州百姓的福分。”江逾白起身虛虛行了個禮。

謝敬疏臉色有些差,沒想到江逾白連提自己此行的目的都沒有提,更懶得奉承一句,于是心裏冷笑一聲,面色卻和善道:

“真難得你惦念我皇兄的恩情,早聽說江大人與我皇兄私交甚好,現在看來果真是如此。皇兄是遇到知己了,可喜可賀。”

謝恒臨面色一白。

江逾白卻像是沒聽懂道:“下官為官多年,從未見過太子殿下一般如此體恤民心憂國憂民之人,所以十分敬仰。不想這等小事,竟傳入京城,連三皇子您也聽說了。”

三皇子年方十五,野心不小,心機不少,卻偏偏吃了年紀小的虧,凡事不懂藏掖,被人一激便亂了陣腳。

“不過是些民間街談巷議罷了。一些閑言碎語。”謝敬疏既不敢承認是母妃知了內情告訴他的,也不敢承認自己安插了人在盯着大哥,只能冷哼了一聲,自己抛出來的麻煩自己找臺階下了。

“待我回去禀告父皇母後,定将說閑話之人查出來調離三弟身邊。妄議太子,真是膽大包天。”謝恒臨道。

“這種人多得是,殿下您看我家小寶這麽乖,都有仆人造謠生事,說他不顧父母勸阻,私自翻牆離京。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呢,是不是?這種訛言,您何必放在心上。”寧韶軒撐着下巴和藹地看着弟。

寧如許跟只小兔子似的埋頭苦吃,假裝自己并未聽見二哥在說什麽。

夜裏,謝恒臨将寧韶軒叫至房中,問他父皇那邊想他幾時回宮。

“看樣子……挺急的。禮部那邊傳出來消息,皇上似乎有給您選妃的意思。”寧韶軒恭敬站着,目光卻在不動聲色打量他。

謝恒臨暗自嘆了口氣。

“那殿下看,後日便啓程如何?”寧韶軒問。

謝恒臨點點頭,讓他先出去了。

晚些時候江逾白來了,問他何時回去。

他答說後日,江逾白表示明白了,就又離開了。

百姓都知他是當朝太子,他就不方便出去了。謝恒臨在屋裏悶了一日,看着侍從們進進出出整理行囊,有些坐立不安。

“你們江大人呢?”傍晚時,他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個雜役。

“大人吃完午飯就帶着人走了,不知道去哪裏了。”雜役答道。

天暗下來時,謝恒臨站到門口探着身子往外看了看,等了一會兒也不見他回來。

百無聊賴。謝恒臨進了寧如許的屋子,卻見寧如許累得一腦門汗,在自己打包行李。

謝恒臨正要叫人來幫忙,被寧如許慌忙拉住了。

“二哥不讓別人碰,一定要我自己收拾,若是待會兒來了人他以為我偷懶,又要罰我了。”寧如許哭喪着臉。

“這個寧韶軒,怎麽這麽不講道理。”謝恒臨不悅道。

“我這次回去免不得被罵得狗血淋頭,沒準爹爹還要打我屁股。二哥只是小小罰我幾下,不礙事,要是他出完氣順心了,回去肯定站在我這邊。”寧如許手下不敢停,把桌子上的一些小物件仔細收起來。

謝恒臨給他倒了點茶水拿去,寧如許剛要接過來,餘光見寧韶軒來了,忙提高聲音道:“殿下,您喝了茶啊快回去吧,我已經是大人了,該學着自己收拾東西了,不用您幫忙的。”

謝恒臨:“……”

“诶,二哥,怎麽這麽快回來了?我這勞動了一天,正覺得通體舒暢,渾身用不完的力氣。您坐下,我給您捶捶肩?”寧如許狗腿地迎了上去。

謝恒臨無語地把手裏茶喝了,邁出寧如許房門。

還沒走兩步,院門傳來喧嘩聲,其中似乎有江逾白的聲音。

謝恒臨又走了幾步,江逾白就看見他了。謝恒臨見他同廚娘說了幾句,才舉步走來。

院子裏燈籠不大亮,舉着火把的士兵大多在院外,謝恒臨這才看見,士兵們像是抓了許多魚回來。

“霜兒。”

外面霧很大,江逾白走近時,身上沒有魚腥味,但是帶着很重的潮氣。

“明日要下雨了。”謝恒臨喃喃道。

“大概是吧。”江逾白見士兵離開,廚娘與夥夫拿着魚進了廚房,院中四下無人,便俯身親了下謝恒臨。

“我見你那日喜歡那魚,比如許他們還多吃了一條,于是帶人又去捉了一些。”江逾白說。

“你在怪我吃太多了嗎?”謝恒臨知道他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不想兩個人之間圍繞的離別與憂愁氛圍那麽濃重。

“若是霜兒每餐都吃那麽多,我高興還來不及。”江逾白笑笑。

“想着将來再難一同去了,還是趁着能吃到讓霜兒再多吃一次,便帶人去抓了。”

謝恒臨帶着鼻音打岔道:“那麽多,看來那潭水裏的魚該被抓完了。”

“也許吧。管它呢。”江逾白溫柔抱了他一下,怕人看見,又趕緊放開了。

晚上晚飯上來的有些晚了,但大家都沒有怨言。

香氣撲鼻,灑了小蔥與香菜的烤魚,配上江南特有的炒飯,又上了幾瓶清酒。

實在是一頓美餐。

謝恒臨趁人不注意,裝作拿錯了,用身旁江逾白的杯子喝了兩口酒。

可惜他不勝酒力,一會兒便上了頭。

朦胧之中,只覺與江逾白之間千山萬水,恐怕此生再難相見,這事真讓人高興。

也真讓人難過。

第二日果然下了雨。楚州往北的路大多是山路,雨天路滑,多少有些危險。

江逾白勸他們再留兩日,天晴了再走。但謝恒臨說,之前來楚州時也接連遇到雨天,都好端端過來了,若是今日因為雨而留下,明日也會因為其他事情留下,不如該啓程就啓程,路上小心點就是了。

謝敬疏原本嫌風大雨大,打算再留幾日再動身去宣州,經他這麽一說,也只能說:“大哥所言極是。”轉身催促下人去收拾行囊。

人多不便說話,江逾白也只是囑咐了随從與衛兵們務必保護殿下安全。

一路送出城去,馬車駛入雨霧之中直至消失不見,江逾白都撐着傘立在城門下。

後來有年邁的官員實在撐不住,出聲問大人何時才能離開,他才意識到雨不知何時越來越大了,油紙傘滲下來的水順着傘柄落到地上,他身上衣物也早已濕透。

率衆人回去府衙,不多時又送走了三皇子。知府大人的家宅總算安靜下來。

廚娘拿着蒲扇坐在房檐下,見了他站起身來,問那位好看又心善的太子殿下何時會再來。

江逾白搖搖頭,自顧自進了屋子。

何時再來?恐怕今生今世都不會再來了。

不過不怕。霜兒沒法來,他有辦法進京去。吏部每三年對大小官員審核一次,以他在楚州的成就,不出意外明年能升官。

只是這條路不夠穩妥,要等到時間太長,且提拔上去極有可能還是在地方上任職而不是京官。

江逾白合了折扇,一下一下敲着桌子。

雨下了一天,傍晚天色暗下來的也比平日早了許多。

江逾白獨自在書房喝着粥,只覺得各個瞬間的謝恒臨在腦海裏輪番浮現,完全停不下來。前世的今生的,笑着的哭泣的,羞怯的悲傷的謝恒臨,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很多觸覺上的記憶,比如發絲是如何的軟,嘴唇是如何的甜,皮膚是如何光滑如綢緞。

也不過離開才幾個時辰而已,怎麽會如此讓人難以忍受。

書拿出來翻了幾下,寫了幾張紙的字,又靜坐聽了會兒雨,江逾白仍然無法靜心。

不如……去看看霜兒吧。

江逾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由覺得好笑。

也算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了,怎麽還像小後生一樣談到情啊愛啊就不清醒了。

還是靜心看看書吧。

一個時辰後,江逾白騎着馬出現在山路上。

大隊人馬走得慢,回京又不比來時着急,一天行不了多遠路的,不出意外這會兒剛出楚州并不遠。

江逾白披着蓑衣戴着鬥笠,一路冒着雨讓馬兒跑得飛快。

謝恒臨昨天曾拿出輿圖與飛羽将軍商量走哪條路,他記得很清楚。只要沒有臨時改路,江逾白相信一定能碰上。

馬蹄聲在黑夜中響得讓人心焦。

這麽大老遠趕來其實很不合算。若是真的追上了,他也只能悄悄跟着,遠遠看霜兒一眼,并不能做什麽,甚至連一句話都辦法說。

因為知府大人怎麽相送怎麽不放心,于情于理都不該跟着太子殿下的車馬跑那麽遠。

等到過了三更天,江逾白估摸着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雨漸漸小了些。又過了些時候,不知行了多遠,江逾白忽然聽見遠處黑暗中傳來刀劍碰撞的聲音。

他使勁拉缰繩停下馬,摸黑往前靠近。

待他勉強看清楚一切,心中一驚。

看樣子是有人設了埋伏在此地要圍攻霜兒他們。

士兵們走了一天的路此時已經體力不支,唯一能還擊的寧韶軒寡不敵衆。

江逾白出門根本沒想過遇上這種事,身上只有一把匕首。更重要的是,謝恒臨根本不知道他一身武藝,若是暴露出來,這傻孩子又要想得多了。

可形勢如此緊急,根本容不得他再遲疑。江逾白心一橫,正打算沖過去,卻突然發現好像有人在放冷箭。

這下好辦了。待到下一只箭飛出去時,江逾白已經大概知道了藏身在暗處的弓箭手的位置。悄悄接近對方後,江逾白用匕首刺穿那人喉嚨,奪過了弓箭。

有了弓箭在手,江逾白原以為局勢會很快扭轉。但很快,他就發現情況更糟了,他勉強看得清楚人影,時不時射出去一箭,雖然是能殺幾個人,但刺客數十人,寧韶軒一人根本應付不過來,沒多久就被砍傷了。

眼看黑衣人們向轎子圍過去,江逾白回去踹了馬屁股一腳,那馬受驚,往人群中沖去。

江逾白一路過去,随手打暈在最外圍的一個黑衣人,奪下他手裏的劍。

“帶着如許快走!”他吼道。

寧韶軒已經渾身是血,支撐不住躺在弟弟懷裏了,聽到這話又拼盡最後一點力氣帶着弟弟翻身上馬,沖出包圍。

雨水打在臉上模糊了視線,江逾白手裏的長劍一閃,打算從背後偷襲的兩個刺客便倒地身亡,血流了一地。

自小父母便教他家傳的劍法,教他拳法,還教他兵法,為的是有朝一日,他能報效祖國,能守一方百姓免于燒殺搶掠。

可是上一世到他死,那些劍法拳法,都沒有施展的機會。

如今為了心上人,也算多年苦功夫沒有白費。

江逾白屏息聽着聲音,向他刺來的刀劍他閉着眼就能分辨出方向,總是比對方更快地講劍刺入對方身體。

利刃插進身體的聲音就算有雨聲的掩蓋也讓他很不舒服。江逾白一走神,胳膊被人趁其不備砍了一劍。他皺皺眉,迅速把對方殺了。

再拖下去沒有好處,若是再來了援兵就糟了。

剛才他就觀察到,馬車的輪子似乎是陷入了泥濘中,但馬兒似乎沒受傷。

江逾白踩着一人肩膀借力飛身而起,一套劍法招招致命往刺客們身上刺去。

待将人全部解決,他掀開馬車的簾子一看,軟榻上有兩支斷箭,但好在謝恒臨蹲在角落,并沒有受傷。

将人護在懷裏,迅速騎上馬,江逾白兩下将馬兩側用來拖着馬車的繩子砍斷,護着謝恒臨駕馬離開。

誰知怕什麽來什麽,還沒逃出去多遠,刺客的援軍趕來追了上來。

“霜兒你來。”江逾白握住謝恒臨的手想讓他握緊缰繩,但謝恒臨誤解了他的意思,堅持不肯,說要死就一起死,無論如何都不會丢下江逾白一個人。

“說什麽傻話。我才不會死。”江逾白堅持把缰繩塞到他手裏,拉起弓箭,側身瞄準了緊跟不舍的刺客。

幸好沒有多遠,他們便到了揚州城,天越來越亮,那些刺客不敢再追,只好恨恨離去。

感覺到身上的江逾白越來越重,謝恒臨還以為他是想親近自己,輕輕推了他一下,沒想到江逾白竟然直直掉下馬去。

謝恒臨這才發現,他背後中了兩支箭,而且胳膊上的傷口又長又深,血早已染紅了衣物。

謝恒臨看着自己滿手的血,急得眼眶一紅,慌了神。

路上得到消息說宣州知府要連夜潛逃,他便讓飛羽将軍和暗衛把人捉了,一同帶進京城。誰知他們剛離開沒多久,這邊便遇上刺客了。

現在如許他們也走散了,只剩自己和江逾白,江逾白還受傷了。

怕箭刺得更深,他不敢移動江逾白,城門離他們并不算遠,可他又不敢丢下江逾白一個人在這地上,怕有什麽意外。

心急如焚之際,路過的一位拿着雞蛋筐的大娘看見了,熱心過來問他要不要幫忙把人扶去醫館。謝恒臨忙抓住大娘袖子塞過去幾兩銀子,求她幫忙叫守城的衛兵過來,就說楚州知府受了重傷在城外。

沒多久,衛兵們果然來了。謝恒臨拿出太子令牌,讓他們先把江逾白送去醫治,再把知府叫來。

衛兵們沒見過太子令牌,交頭接耳了一下。謝恒臨急道:“真有假你們讓知府來了再治我的罪也不遲!現在先送江大人去治傷!”

這時遠處跑來一個衛兵一看,說自己見過楚州知府,就是地上那人的模樣。衆人這才趕緊把江逾白擡往城中。

謝恒臨眼角發紅,又不能在這裏哭出來。他想握住江逾白的手,也礙于人多眼雜不便去握。

好不容易到了醫館,大夫還未起來。衛兵們把門板拍得震天響,江逾白這時動動眼皮,醒了過來。

謝恒臨看他睜開眼,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下來了。

“別哭。我沒事。”江逾白聲音微啞安慰他。

背後中箭,江逾白方才在趴在地上的,此時臉上沾了灰。謝恒臨用袖子去擦他的臉,大夫這時匆匆披着衣服出來了,讓人把江逾白擡進去。

大夫讓人剪掉江逾白的上衣,清洗他胳膊上的污血,露出傷口來。謝恒臨看江逾白疼得滿頭大汗,就悄悄握住他另一只手。

“霜兒,找個東西給我咬一會兒。”江逾白忽然道。

謝恒臨忙把袖子扒上去,露出胳膊塞到他面前。

“袖子就好。”江逾白勉強笑了下。

眼看大夫要開始塗藥,謝恒臨急急把袖子送到他嘴裏。江逾白咬緊後,立刻發出幾聲悶哼。

敷了藥包好了胳膊,大夫又叫人去取淘米水來,将水往箭傷處澆注。

謝恒臨沒見過這樣治傷的,幾次想出聲問問是怎麽回事,但大夫專心致志在盯着傷口,他不敢打擾。

“殿下,這可是我們城中最好的大夫,他治過的箭傷少說也有幾十例了,您放心。”旁邊那個剛剛認出來江逾白的衛兵說。

謝恒臨點點頭,只好等下去。

只見沒多久,江逾白背脊上的肌肉便動了幾下,臉上露出痛苦難耐的樣子。

“怎麽了?這是怎麽了?”謝恒臨一看他這樣再也忍不住了,焦急問道。

大夫手中的水倒完了,才摸着山羊胡悠悠道:“公子莫急,這箭不深,只是箭頭有倒刺,強行拔出來會失血過多,且傷口愈合所需時間過長。我這個法子是讓傷處發癢,箭頭松動,再用小刀割開一點點皮膚取出箭頭,最後縫合就好。”

謝恒臨光是聽着就覺得寒毛直豎。

江逾白閉着眼睛,若非他還緊咬着衣袖,謝恒臨還以為他又昏過去了。

正在這時,揚州知府來了,一進門看見謝恒臨就跪地磕頭,高呼千歲。

“免禮。勞煩您先坐着等一會兒,待會兒有要事相托。”謝恒臨沒空說話,擺了擺手。

不多時,那箭頭處還真有所松動了。大夫用燒紅的小刀沿着傷口割了一條縫,活動了下箭頭,又割了一點,才将箭頭完整取了出來。

那刀割在江逾白身上,如同割在謝恒臨自己身上。江逾白一口氣吐出來都停頓好幾下,好一會兒才喘勻氣息。謝恒臨眼淚又要下來,趕緊仰頭忍回去,摸了摸江逾白的頭發。

待把另外一處箭頭也取出來,大夫讓人取了縫合的針線來,開始縫傷口。

謝恒臨看着一針一針紮進皮膚又紮出來,實在難受,便別過眼去。待縫合好了,大夫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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