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悶罐兒,到底怎麽回事嘛,你告訴我嘛,我絕不會洩露的。”

這日夜間,直到就寝岑櫻也沒弄明白那王三倒黴和自家的葫蘆有什麽關系,父親和夫婿都諱莫如深,回到新房後,她拉着秦衍的袖子不放,誓要刨根究底。

秦衍正在昏暗的油燈下整理浸着春寒的被褥,聞言掀眉看她一眼。小娘子眼睫撲閃,雙眸如落星光,哪裏還有下午與他置氣時的傷懷。

平心而論,她是生得很美麗的,清水出芙蓉,一點兒也不比京城裏的那些貴女差。

但又和那些貴女不一樣,她們看他的眼神,羞怯之下總藏着種種算計和多餘的心思,讓人厭惡。而岑櫻什麽事都擺在臉上,應付她,遠比應付那些人輕松許多。

他一直看着她,目光一簇幽火似的,岑櫻臉上慢慢地升了溫,有些忸怩地別過臉去:“……你說話呀,你看着我做什麽呀。”

秦衍回過神,微微擰眉:“不是什麽菩薩顯靈,葫蘆裏事先裝了水與石灰,葫蘆搖晃以後,石灰遇水則燃,又因處在狹小密閉的空間裏,釋放之時便會威力倍增。”

所以争吵後他便帶着阿黃出了門,走小路去了王三等人回縣城的必經之路,蔽身草叢裏,讓阿黃銜着葫蘆去放的,可謂神鬼不知。

岑櫻懵了一下,這葫蘆是他一早便準備着的,豈不是,他早就算計好了要如何報複那夥人?

所以,他才在他們出言挑釁時一句話也不說,事後她問他時也不解釋?

她紅了臉,支支吾吾地道:“哎……那我明天再給你做魚吃吧。”

她心裏有氣,下午從清溪裏抓回的兩條魚,她和阿黃吃的那條小的,只分了大的那條的魚頭給他,就這還引得阿爹抱怨個沒完。

現在得知錯怪了他,她便有些愧疚,又有些隐秘的歡喜。

原來,他也并不是表現出來的那般冷淡……

秦衍看着小娘子燈下含羞帶怯的模樣,便知她是誤會了。他懲治王三一夥人,更多的還是為了自己,兼有借此案引起下屬封衡注意的心思,并非為她。

但他眼下既寄住在岑家,該演的戲終是要演,便也未解釋,溫聲道:“睡吧,明日,不是還要進城麽?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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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好夢。

次日清晨,岑櫻整理了這一個多月來家裏攢下的雞蛋,萬分小心地用藍色印花布包裹,預備去城裏賣。

他們搭乘的還是隔壁周大哥家的驢車,只是周大哥臨時有事,剛好周沐要去城裏買些紙筆,便由周沐送他們。

車裏,岑櫻小心翼翼地扶着盛雞蛋的背簍,很高興地對他道:“這次我存了一百個雞蛋呢,兩枚雞蛋一文錢,賣完了,加上我之前攢的六百文,一共有六百五十文,就可以去榮寶齋給你買方硯臺了。”

岑家只養了七八只雞,裏面還有配種的公雞,就算每只母雞天天不停地下蛋,一百個雞蛋,也要她攢一個月。

秦衍視線落在烏黑的車幕上,并不為之所動:“多謝,其實那方舊硯臺也還能用,不必了。”

“那怎麽行啊。”岑櫻道,“那個硯臺,是阿爹用舊了的,還拿來盛過鹹菜,不能再用……”

她想說那樣的硯臺根本配不上他,可轉念一想,她們家又有哪裏配得上他這樣的郎君呢?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便有些自卑和心酸。

但很快,她又笑着寬解他:“沒什麽的呀,你不要不好意思。就當是,我送給你的……新婚禮物好了。”

新婚。

秦衍唇角揚起一抹譏诮的弧度,沒有再言。

岑櫻猶然不覺,挽着他嬌嬌地把頭靠在他肩上:“夫君,我好冷啊……”

女孩子嬌軟的身子靠過來,輕柔得有似落花。

從來沒人敢對他這樣,秦衍下意識皺了眉,移過視線,她已渾然不覺地放開他側身去扶背簍,濃黑的鴉鬓間綴着幾簇粉白的山櫻,在發梢輕晃。

視線往下,如瓷的頸項上墜了條狼牙項鏈,以瑪瑙做成彩珠串之,在車內微暗的天光裏發出瑩瑩的光,愈襯得那截頸子白如新雪。

他目光微沉,胸腔裏一顆心也似跟着她發梢的櫻花晃了晃,不明所以,旋即收回了視線。

驢車停在城門外,岑櫻從馬車上跳下來,又要去背盛滿雞蛋的背簍。

周沐看不下去:“櫻櫻,你一個女孩子怎麽背這麽重的雞蛋呢,讓秦郎君背吧。”

“他?”

岑櫻詫異地瞥了他一眼,莞爾笑了:“還是我來吧,他一個大男人又沒做過農活,我還怕他把雞蛋磕壞了呢。”

他們夫妻倆的事,周沐沒立場摻和,只好道:“那我來背吧,我陪你倆去。我怕那夥人還來尋你們麻煩。”

“這,這怎麽好意思呢,我自己也可以的……”岑櫻十分過意不去。

周沐便看着秦衍。

他依舊面無表情,走至車邊,順從地背過背簍往前走。

岑櫻眸子裏閃過絲驚訝,繼而甜甜一笑,追了上去。

三人去了草市。岑家的雞蛋個頭大,又被小娘子細心地洗過了,很快就抛售一空。

賣完雞蛋後,岑櫻背着空背簍,和秦衍、周沐兩個往榮寶齋走。

數着手中的銅子,她言語間頗有悔意:“早知道這麽好賣我就賣一文一個了,這樣,還能多賣五十文。”

周沐笑着打趣:“有秦公子,莫說是一文一個,就是兩文、三文、十文。也有人會買的。”

岑櫻便抿着唇笑了,扭頭去看秦衍。

方才有位大嫂一下子買了五十枚,就是沖着秦衍來的,一直纏着他問東問西。

而這個夫君,除了性子冷清,她哪兒看哪兒好,哪兒看哪兒喜歡。

秦衍俊顏冷淡,薄唇抿得好似一條線:“走吧,早些回去。”

榮寶齋是雲臺縣內經營文房四寶的最大的店鋪,坐落在縣城最繁華的崇福坊裏,高樓峻宇,千金比屋,繡戶珠簾,羅绮飄香。

三人皆是粗布衣衫的打扮,無疑顯得寒碜。周沐窘迫地道:“我就不進去了,就在外面等你們吧。”

岑櫻遂和秦衍進了店。見他們進來,夥計懶洋洋掃了兩眼就忙自己的了——這樣的老百姓他們見得多了,只逛不買,遂也懶得搭理。

店中商品琳琅滿目,岑櫻是第一回 來這樣的地方,不免有些露怯,問秦衍:“我不太懂這些,要不,你自己挑?”

秦衍興致乏乏,随意指了架上一方黑漆的硯臺:“就那個吧。”

夥計頗感詫異:“郎君倒是好眼光,這是端硯,不過,得二兩銀子一枚。”

“二兩?”岑櫻吃驚地瞪大了杏眼。

來時知道榮寶齋的東西貴,可也沒想到這麽貴。二兩銀子,可是她和阿爹一年的開銷了!

她身上一共也就七百文,還要買些牛肉和櫻桃畢羅回去給老爹下酒的,臉色便有些為難。

小娘子生得美麗,夥計倒也沒有嘲笑她,十分耐心地解釋:“是啊。這是端硯嘛。市面上最好的硯臺了,也就貴了些。”

實則端硯也有高低之分,這一方,便是端硯裏的下下品,死眼。這樣粗制濫造的硯臺,從前斷不會出現在秦衍的視線之內。

他眼神也未動一下,喚岑櫻:“走吧。”

岑櫻咬了咬牙,卻道:“夫君,你先在這兒等着。”

她燕子似地奔出了店,約莫兩刻鐘後才回來,洗得發白的錢袋裏已然裝得鼓鼓囊囊。

“小哥,您看這些夠嗎?”

她把錢袋裏的碎銀子都倒出來,嬌喘籲籲。

周沐此時也已跟了進來,見她脖子上那條自幼不離身的狼牙項鏈不見了,不由臉色一變:“你當東西了?”

她有些窘迫,抿抿唇逃避地道:“沒什麽的,只是暫時寄存在那兒,很快就能贖回來……”

周沐失聲:“可,那是你哥……”

“小哥,麻煩您幫我們包起來吧。”她怕周沐嚷出來,及時打斷。收起包好的硯臺,挽住了秦衍,“我們走吧?”

秦衍眉梢微動,看着小娘子笑意盈盈的眉眼,終究沒能說出拒絕之語。

買了硯臺後,二人陪周沐買了紙筆,又去西市買了岑治愛吃的熟牛肉與櫻桃畢羅,便要乘車返回。

城中行人熙攘,車馬喧阗。途中經過城牆角落的告示欄,岑櫻無意識瞧了一眼,倏爾扭過頭去看身側的丈夫,眼神迷惘。

“怎麽了?”秦衍問。

那告示欄上貼出的正是太子的畫像——自然,是托以尋人之辭,籍貫也落的京兆府。

岑櫻還欲回頭去瞧個究竟,秦衍臉色微變,拉過她往前走:“走吧,你父親還在家等我們。”

事起倉促,他也沒在意抓的是她的手而非手臂,沉着臉拉過她往驢車去。岑櫻驚訝地看着男人緊繃的下颌線角,縱使腕骨給他捏得生疼,唇角也漸揚起一絲淺笑,她伸指漫入他指間,與他十指相握。

城牆外的茶館裏,一名年逾弱冠、容貌秀美似妖的青年呆呆地放下千裏眼,口中喃喃:“可真像……”

他對面另坐了個青年郎君,俱是一樣的美風儀,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盞,問:“嬴衍?”

青年不好意思說自己方才光顧着去看少女而忽略了尋找太子,欲蓋彌彰地咳嗽兩聲,道:“是個女孩子,我估摸也就十六七歲的年紀,長得倒很像……那位公主。”

那位,在京城裏提也不能提的公主,聖上最疼愛的胞妹,更是他們薛家的禁忌,十六年過去,他也不敢妄然在長兄面前提起。

不過,方才站在她身邊的倒好像……

青年臉色一變,再度舉起千裏眼以望。城門口人群摩肩擦踵,哪裏還有方才兩人的蹤影?

“也不知是不是弟的錯覺,方才,我好像也看見太子了。”他喃喃說。

這二人正是定國公府的世子薛崇與嫡次子薛鳴,此番奉命從洛陽來往涼州尋找太子,為父抵過,實則卻欲先一步找到太子殺之,再制造太子意外身亡的假象,永絕後患。

薛崇前時已來了雲臺一次,但并無什麽收獲。他擔心太子聽說自己來了後故意躲藏着,故而放出離開的假消息,實則卻是守株待兔。

聞言,他臉色一肅:“不管是不是真的,整個涼州與安西都護府也就剩這雲臺縣未有親自搜尋,你叫他們做得隐秘些,不要驚動雲臺縣府,挨家挨戶地給我搜。”

“這次,就是把雲臺翻個底朝天,也一定要把嬴衍找出來。”

作者有話說:

猞猁的鄉村贅婿日常[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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