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去的路上便遇見不少官兵,沿路盤問着過往行人。周沐顧忌着秦衍外鄉人的身份恐會節外生枝,遠遠瞧見隊伍排起了長龍,便改道從小路走了。
“也不知那太子找到了沒有……”
車外車輪卷着被春風吹落的簌簌落花,車內,岑櫻把頭靠在夫婿身上,悵悵地感慨。
她仰起臉:“悶罐兒,你說,他們這樣大張旗鼓的,難道那勞什子太子還真在我們雲臺不成?”
車外趕驢的周沐失笑:“櫻姑娘慎言!聽聞天子仁和愛民,那太子卻是個性格陰鸷的,你這話是大不敬,若真傳到太子或是太子手下人的耳裏,保不齊要被治罪。”
“我也就是說說嘛。”岑櫻趕緊道,“其實想想,太子還挺可憐的……”
“這麽多人來尋他,也不知有幾個是真心實意。我聽說,皇家最是手足相殘兄弟阋牆。他失蹤了,他那些兄弟指不定怎麽在背後幸災樂禍呢。”
岑櫻是跟着父親讀過書的,見慣了史書裏的爾虞我詐,皇權争鬥,是故有此感慨。末了,想起丈夫同樣流落異鄉的遭遇,忙問:“悶罐兒,你家裏也有很多兄弟姐妹嗎?”
他點頭,惜字如金。
“有多少啊?”
“十幾個吧。”
“十幾個?”岑櫻惘惘眨了眨眼,“那,他們會不會趁着你在外邊侵吞原屬于你的家産?”
“也許。”
小娘子眼中便落了幾分同情,又問他:“可是,你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兄弟呢?父親……是不是納了很多小妾?所以你才有這麽多兄弟姊妹?”
秦衍被她問得有些煩躁,面上卻還不顯:“是。”
“人口衆多,是為了家族興旺。只有子嗣昌盛,家中的産業才能有人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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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櫻似懂非懂地點頭,看着夫婿近乎完美的側顏,倏爾沒來由地想到,他總是要回去的,若是他回去繼承了家業,為了家族興旺,日後,是不是也會娶很多的女人,生很多的娃娃?
心底忽而有些空,一直挽着他的手也頹然放開了。身為女子,她自是想她的夫婿眼裏心裏都只有她一個,可但凡有權有勢的男人,哪個不是妻妾成群的。若悶罐兒日後回到秦家,想是也不例外。
或許他的父母,根本瞧不上她這樣的平民,或許,他們會讓他休了她,然後為他娶個門當戶對的姑娘做妻子,再為他納幾房美妾……
少女的突然沮喪并未逃過秦衍的眼睛,他側眸看着她驟然枯寂下去的眉眼,眉間升起一抹燥意。
哪來的什麽或許,他和她成婚本就是權宜之計,莫說是妾,她這樣的出身,只堪做個東宮裏灑掃的宮人。
不過,岑家既于他有恩,他自是不會寡恩負義。等日後回到洛陽,他會給她個名分的。
兩人回到家中已是晻晻之日暮,院子裏狼藉滿目,岑治邊抱怨邊帶着阿黃收撿。
原本放置後院的雞籠滿院飛,就連槐花樹下的十幾張課桌也被人給掀翻了,岑櫻唬了一跳:“阿爹,這是怎麽回事?”
“還不是王三的家裏人上門,非要說他眼睛是咱們家炸瞎的?”岑治揉揉累得爬不起的老腰,火冒三丈,“還好你們不在,他們信口雌黃,鄉親們幫我打發了。”
岑櫻懵懵地追問:“他眼睛真瞎啦?”
岑治點頭,清亮的眼眸中露出幾分得意:“兩個眼球都燒化了,估計,也活不了多久了。”
岑櫻有些高興,又有些害怕,扭頭去看夫君。秦衍神色冷淡,只道了句“我去生火”便提着背簍進了廚房。
不出意外,王三離奇身死的事兩三天就會在縣城內傳開。封衡應當留了人在城裏,這法子是當年他們一起學過的《景元禦覽》裏的,如若傳到封衡耳中,便一定會找到岑家來。
深夜,姑臧郡的郡府裏,一點青燈如豆,驅散了春夜的料峭寒意。
燈下坐着個青年人,正在看自雲臺發回的線報,青黃燈光映照在郎君宛如玉瓷的臉上,一片幽幽不定。
薛家兄弟還在雲臺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想不明白,雲臺不過姑臧三十六縣裏的普通一小縣,薛家為何就緊盯雲臺不放?
覽罷,他放下書信:“讓你們盯着雲臺,近來城中可有何異動?”
送信之人應道:“回侯爺,倒也沒什麽大事,總歸不過是東家占地、西家被盜等雞毛蒜皮的小事。要說離奇的事也有,據說,縣衙裏一個衙役好端端走在路上,撿了個葫蘆,打開一瞧就被炸傷了眼睛,已經快死了。”
“那衙役平日裏就欺男霸女,仇家一大堆,現在出了事,又查不到兇手,百姓們都說是神仙降罰。雲臺縣尉聽說後,有心想查,又沒有頭緒,還說要不要請您過去看看。”
此人便是大理寺卿、渤海侯封衡,主管全國刑獄,上任一年來處理過大大小小不少離奇案件,此事雖是雲臺越級上報,卻也算他的管轄範圍之內。
聞說此事,他心中已然起了懷疑的心思,敲敲桌面:“此事是有些離奇,姑且過去瞧瞧吧。”
王三終究沒能撐過去,又三日,距離眼睛被炸瞎的七日後,便因膿瘡發作一命嗚呼了。
他平日裏就欺負過不少人,便連清溪村裏,也有不少與他有舊怨的百姓。王家人雖懷疑岑家,苦于沒有證據,無法告官,只好将其下葬,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封衡微服到達雲臺的那一天即是王三下葬之日,得知人已入土,且對方沒有告官的打算無法剖屍以驗,也就作罷。
他問手底下的人:“那王三最近招惹的是哪裏的百姓?家中都有些什麽人?”
“回侯爺,是清溪村的教書先生,家中只有一女兒,以及一個外鄉的上門女婿。”
煙光日色,槐花簌簌。封衡找上門的時候,岑櫻正在槐花樹上摘槐花。阿黃在樹下汪汪地叫,冷不丁身後傳來一聲:“請問主人在嗎?”
她騎在樹上,回過頭,爬滿迎春和薔薇藤的籬門外,已然站了個褒衣博帶的年輕郎君。頭上束着一方青布巾,風儀峻爽,芝蘭秀發,清雅如玉。
她愣了一下,手裏的槐花也随風而落,飄落在那人衣襟上。旋即拍拍手,道:“我就是,您有什麽事嗎?”
封衡不期想竟會在此荒村野落裏遇上個堪稱絕色的美貌少女,料想這就是底下人報過的那岑家的女兒了,謙恭地行了一禮:“這位姑娘,我等是過往的商客,想向您讨一碗水喝。您看方便嗎?”
“方便啊,怎麽不方便?”
岑櫻說道,扭頭朝屋中喚了一聲“夫君”。
老爹岑治去找裏正喝酒了,家中便只剩下他們二人。她摟着滿襟的槐花從樹上滑下來,先将槐花倒進簸箕,又将阿黃拴好,适才開了籬門:“進來說話吧。”
封衡側身進門,緊接着,便瞧見他朝思暮念的太子殿下着一身青灰的粗布衣袍,端着水面色冷淡地從農舍間出來,将茶碗遞給了少女。
這一連串的畫面震得他恍如隔世,連那少女笑意晏晏地端水上來也未回過神。岑櫻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丈夫:“你們認得?”
秦衍搖頭,轉身進屋去了。封衡如夢初醒,面無異色地道了謝,接過飲了。
他裝作是行路的客商,假意詢問了幾句通往雲臺縣城的路。當他詢問少女能否帶路之時,秦衍果不其然走出了房門。
“我去送他吧。”他道。
岑櫻正在清洗摘下來的槐花,不疑有他,笑吟吟地:“好啊,夫君早去早回,我做槐花糕給你吃。”
夫君?
封衡神色微僵,有種如墜夢中的不真實感,下意識去瞧素來不近女子的主子。
他臉上卻未有任何不悅,淡淡聲“嗯”了一聲,負手走出籬門。
封衡遂也跟上,幾人一路無話,連醉醺醺提着酒壺從裏正家回來的岑治也未瞧見,離開岑家很遠,才在一處四處無人的菜地裏停下。
“屬下救駕來遲,請殿下降罪!”
封衡神色恭敬,斂衽下拜。
旁餘的随從都被遣散把風。秦衍——嬴衍回過身:“起來吧。”
“我不在京中的這些日子,一切可好?”
封衡知曉他問的是易儲之事,畢竟儲君平白無故地失蹤三個多月,朝中不可能沒有更換儲君的聲音。臉色一肅,道:“崔貴妃和嘉王瑞王都鼓動了大臣上書,請立嘉王,不過,屬下認為陛下并無有換掉您的念頭。”
嬴衍淡漠地輕勾唇角,冷笑。不換他,也是為了讓老二老三這兩個同母所生的雜種彼此相争,維持各方勢力的平衡。他的這個好父親一生都喜歡玩弄平衡之術,連他這個嫡長子的“死”,用起來也毫不吝惜。
“仙居殿呢?”他又問。
仙居殿是皇後所居。嬴衍與其母蘇皇後不親,蓋因幼時的一些事,直至如今他對母親也無多少感情。
“皇後殿下……”
封衡神色卻有些為難,頓一頓,接着說道,“臣聽聞,皇後殿下,在極力鼓動陛下立長樂殿下為皇太女。”
嬴衍臉色微凝。
長樂公主嬴姝,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眼下他既下落不明,母親為了她自己将來臨朝稱制的位置與蘇家的榮華富貴,自然是要全力阻止嬴徽和嬴徯上位的。可他也沒想到母親竟會推舉長樂為皇太女。
但,長樂畢竟未受過儲君的誨育,聖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同意。母親此舉,不過是為他拖延時間罷了。
他未有再問,吩咐封衡:“你既找到了這裏,薛崇也一定能找到。保險起見,把月娘叫過來,但先不要驚動叱雲成。”
月娘即涼州總管叱雲成與高陽公主的女兒叱雲月,也是封衡同母異父的妹妹。封衡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疑惑問:“殿下是打算再在岑家住一陣子?”
他點頭,眼底透出幾分輕蔑:“既都說孤死了,那就讓他們再高興幾日好了。”
還欲再吩咐幾句,來時的煙樹朝岚間傳來清脆的呼喚聲:“悶罐兒——”是岑櫻來尋他了。
作者有話說:
過去的男主:女人只會影響我搞事業的速度!
現在的男主:她這麽愛我,我就勉為其難多住幾天。
後來的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