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薛鳴并未帶岑櫻回定國公府,而是安置在永豐坊薛崇的宅子,于次日請了兄長過來。
折騰近一月,不過是換了個地方被繼續囚着,加之又有十日未曾見到父親了,岑櫻不肯再信二人,質問走進來的薛崇道:“你們到底把我父親關去哪兒了?我已經和你們來洛陽了,你們到底要怎樣啊。”
薛崇不理,轉首冷冷看向胞弟:“這就是你教的規矩?”
薛鳴撓撓頭幹笑了兩聲,一個勁地給岑櫻使眼色叫她改口。岑櫻卻固執地不肯開口,眼圈紅紅地看着薛崇,一定要等個答案。
“你沒資格和我談條件。”薛崇道。
“若你還想你父親活,就按我說的去做。”
他遠比薛鳴難對付,話音森冷,帶着濃濃的威脅。岑櫻一時有些露怯,但仍是壯着膽子道:“那我憑什麽相信你們呢?”
“你們說我是你們妹妹,把我強行帶到這洛陽來,又不讓我見父親。就算你們是當官的,也不能這樣吧……”
“憑什麽相信?”
薛崇嗤笑一聲,憶起家裏那個怯懦不堪的贗品,一時竟覺得,比之薛姮,眼前這個農女倒真的更像是公主之女。
“我的繼母是聖上的胞妹、元懿公主,你若真是她的女兒,便是皇親國戚。我們帶你住在這兒,是為了直接送你入宮與聖上相認,你不感謝我們,反倒問憑什麽?”
什麽?
皇親國戚四個字砸得岑櫻迷惘極了,她是,公主的女兒?
薛崇卻不欲與她多言,撂下冷冷的一句:“好好教她規矩,若在下月公主忌辰之前還學不會,拿你是問。”
“對了,若你再敢偷放她去瞧岑治,我就連你一起打。”
薛鳴尴尬地摸下巴,一句話也不敢說,所幸薛崇說完這一句便出去了。岑櫻卻是氣得想哭,他憑什麽這麽霸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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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七是公主的忌辰,屆時無論釋與道,滿城的寺廟道觀都将為公主舉行祈福儀式。聖上也會親在上陽宮為公主祈福、
薛崇打的就是在這一日将岑櫻獻給他的主意。是而特意請了從宮中退下來的老宮人,教養岑櫻規矩。
他和父親仔細地商議過了,與其到時候費盡心思地和龍顏大怒的聖上解釋真假千金一事,不若直接交予他裁奪,畢竟當初公主是在宮中産女的,若孩子是在那時被調包,責任也非在薛家。
倘若她不是公主之女,以她與元懿公主的相似,思念胞妹多年的聖上,也一定會滿意這份禮物。
期間定國公薛玚也曾來過,瞧着屏風之後正和宮人認真學禮儀的花明雪豔的女孩子,一時失魂落魄。
“是很相似。”
走出屋子後,他同長子感慨道:“元懿公主風華傾城,曾經光豔動天下,這孩子畢竟才十六歲,比之公主,還是有些稚嫩。”
在他看來,二人雖非一模一樣,到底有五六分相似,不必滴血認親,也能叫人一眼便看出是公主的女兒。
至于岑治——
“父親,她那養父,可要動手麽?”薛崇征詢地問。
定國公搖頭:“到時候,把他交給陛下吧。”
“若真是他謝雲怿,廢太子亂黨,聖上是一定會殺的,又何必髒了我們自己的手,得罪屋裏這一個?”
他有預感,岑櫻還會有大用處,是顆牽制聖上牽制太子的好棋子。比起殺了岑治将人得罪完了,還是籠絡着為好。
五月初七,端陽節後的第二日。
公主忌辰既至,聖上又如往常一樣住進了上陽觀裏,再一次為皇妹舉行了招魂儀式,只可惜,仍是以失敗告終。
“看來,永安還是在生朕的氣。”
“都這麽多年了,一直不肯與朕相見。”儀式既畢,皇帝頹然坐于蒲團上,看着屋外已然繁花落盡的櫻樹,對身側的定國公感慨。
這是株三百歲的大櫻花樹,本長在裴家、公主出降後的住所前。加之她幼時即是因此樹與驸馬結緣,因而酷愛此樹。
裴家被卷入廢太子謀反案後,六百年的望族幾乎被屠了個幹淨,園宅也被封鎖了起來,自然也包括眼前的這株櫻花樹。
是三年前,皇帝将花樹移栽入此觀之中,以期能引故人入夢。
三年過去,花樹依舊生機煥發,春日繁花燦爛,如吐雲霞,夏日蓊郁茂密,亭亭如蓋。但皇帝卻依舊一次也沒能夢見公主。
“陛下請恕老臣多嘴。”定國公薛玚小心翼翼地進言,“公主幼年最倚仗您這個皇兄,裴庶人究竟是外人,不會因之記恨您的。”
“是啊,她幼年同朕最是要好,可惜後來就都變了。”皇帝嘆息着說,“就因為朕殺了她的丈夫,她便執意要與朕決裂。這麽多年了,先帝與太後都曾入過朕的夢,她卻一次也不肯來見朕。”
“老臣近來也在研習方士之術,略有所得。”定國公話鋒一轉,撩袍跪下,“還請陛下賜臣這個恩典,允臣一試。”
“哦?”皇帝蹙眉看他,眼神玩味,“你這老家夥又要玩什麽花樣?直說便是。”
他二人少年相識,偶爾皇帝也允他玩笑。定國公呵呵一笑:“請陛下随老臣來。”
皇帝遂同他出了宮,去往位于崇福坊的道觀崇福觀中。此觀原是定國公府的宅院,因皇帝信奉道教,遂舍宅為觀,用以供奉三清。
來到主殿,薛玚請皇帝安坐于帷帳之中,另在大殿中央設了方巨大的青銅蟠龍紋熏爐,四旁坐以銅鑄四獸,以素紗屏風與帷帳隔開。
“老臣要點香了,請陛下先閉上眼。”
屏風後的定國公說道,繼而将爐中設置的蘅蕪香一一點燃。
四面門窗都已緊閉,幽深寬闊的大殿一瞬幽暗如長夜,只餘正中的兩扇門扉微微開啓,漏了些許天光進來,似是碧落銀河瀉下的神光。
俄而香霧起,清冷幽香的白霧在屋中緩緩流動,被天光所照,愈發彌漫若雲霧。
定國公早已無聲無息退了出去。屏風之後,皇帝不知坐了多久,只聽門扉吱呀一聲輕響,有人從殿外進來,綉履無聲。
仿佛心有所感,他緩緩地睜開了眼。一抹纖長窈窕的影子被天光投至屏風上,一點一點,離他近了。
淩波微步,羅襪生塵,伴随着影子的走近,一種熟悉之感悄然而生。
皇帝仿佛是堕入場無窮盡的幻夢裏,屏息看着那抹影子踩着清冽缥缈的幽香在屏風上一點一點放大,恍惚站起身來。
“永安……”
他目光緊緊地迫到屏風之上,仿佛要将那道素紗屏風望穿,怔怔地呢喃道:“是你嗎?”
屏風之後,岑櫻的心如被只手緊緊攥住。
她不知道皇帝口中的永安是誰,但料想就是那位公主了。此時此刻,謹慎地踩着薛家教習過的蓮步,心間卻無端随着這一聲漫開無邊的酸澀。
按照薛崇事先的吩咐,她未有立刻回答,立在低濛的香霧裏,不肯再前。
爾後,她聽見皇帝惆悵地嘆息一聲,帶着無盡的失意:“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姍姍其來遲……”
這似是一首招魂詞,岑櫻悄悄地想,看來薛家兄弟說得不錯,皇帝陛下的确是疼愛那位公主。
“出來吧。”
片刻後皇帝頹然嘆道,“你是何人,是定國公叫你來的?”
他知道人死不能複生,此情此景,不過是薛玚找了個贗品慰藉他的想念罷了。但方才有那麽一瞬,他真的以為他又看見了死去多年的皇妹。
既已被識破,岑櫻也只好應道:“民女岑氏,拜見皇帝陛下。”
岑?
皇帝皺眉,他不記得京城大族之中有這個姓氏。
他走過屏風,命令那道跪在香霧裏的柔桡嬛嬛的影子:“擡起頭來。”
岑櫻于是擡頭,牢記着不可直視尊者的規矩,婉順地低垂着目。唯獨皇帝在看清那一張秀豔清絕的面龐時“啊”了一聲,險些打了個趔趄,魂悸而魄動:“你是誰?!”
這一聲帶着無比的震驚,岑櫻緊張得全身皆在抖,若只可憐的小獸匍匐在香爐前:“民女岑氏,是涼州姑臧郡人氏。”
“是誰?”
皇帝仍在大口大口地喘息,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女,震愕無比。
還不及岑櫻壯着膽子再次重複,皇帝已朝外急喚:“薛玚!薛玚!”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一聲頗有些氣急,候在殿外的定國公薛玚聞聲忙跑了進來,戰戰兢兢地分辯:
“陛下,此女是犬子在姑臧時所遇,覺得頗似先公主,所以老臣才鬥膽向陛下引見。”
“老臣擅作主張,罪該萬死,請陛下責罰!”
皇帝看看薛玚,又看看那張與皇妹酷似的面容,一時之間,恍如隔世。
“好孩子。”他平靜些許,安撫地拍了拍岑櫻的肩,“你父親是誰?母親是誰?你怎會生得和朕的皇妹如此相似。”
他雖是問岑櫻,目光卻略帶警告地落到定國公身上。定國公趕緊開口:“陛下。”
“此女的母親在她幼年時就已去世,但還有一養父,名叫岑治,眼下也被犬子帶到了京城,臣不敢擅作主張,想交由陛下親自垂問。”
岑櫻見牽扯到父親的身上,也不顧薛家事先是如何吩咐,趕緊嗑頭:“陛下,臣女的父親是無辜的,請陛下明察啊……”
她珠淚潸然,十分嬌弱可憐,皇帝也不由得心軟地扶起她:“你先起來。”
“事關皇家血脈,馬虎不得,這件事朕定會查個清楚。倘若你父親無罪,也不會冤枉他。”
“可,可是……”岑櫻一下子慌了。
陛下未提認親之事,只是說要查身份。這與她認知之中的認親不同,她覺得有些詭異,卻又說不出哪裏詭異,只是心頭慌亂。
她還欲求情,皇帝卻喚了親信宦官卞樂進來:“帶岑氏女回宮。”
薛玚面露喜色,忙提醒岑櫻:“還不快謝恩。”
“不必了,帶她回去吧。”皇帝神色和藹。
身側宦官又催促她前行,岑櫻十分忐忑,只好随卞樂走了出去。
她被安排在另一輛華美的鸾車之中,随聖駕一起返回上陽宮。
崇福觀在內城之中,距離宮城不遠,傍晚時分,車駕緩緩駛入了位于紫薇城西側的上陽宮闕。
皇帝方要下車,便有等候已久的宦者小跑着來報:“陛下,太子殿下求見。”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