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上陽宮。

皇太子嬴衍一身公服獨立斜陽之中,身如玉樹筆直,已在大殿之前等候了許久。

他已事先得知了父親去了崇福觀,但身為臣子,自是不能随意打探君上的行蹤,是故在此等候。

俄而皇帝到了,他轉身下跪行禮:“阿耶。”

“我兒不必多禮。”

皇帝快步自宮門外走進,給卞樂使了個眼色。卞樂會意,扶着岑櫻往西側回廊走:“娘子,請往這邊。”

岑櫻正覺得那聲音有些耳熟,回頭去瞧,隔着昏朦的天色與十丈之距,也只能看見那人挺拔模糊的側影,不知怎地,竟有些像那被她推下車的丈夫……

她心憂如焚,還欲再看,卞樂再次催促,近乎是架着她走了。

那側,嬴衍垂着頭,眉目恭敬:“兒方去永寧寺為皇姑祈了福,清池大師托兒問父親安。”

永寧寺為大魏國寺,然位處舊城,距離如今皇城所在的新城尚遠。

他口中的清池大師則是永寧寺住持,本為皇族中人,是皇帝的第四弟廣陽王。性厭紅塵,已于二十年前在永寧寺落發出家。

皇帝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攬着兒子的肩往殿中走。

嬴衍順勢往西側廊下掠了一眼,廊柱間宮燈交映,一衆宦官正簇擁着一名女子離去。

那女子的身形正似岑櫻,然隔着廊檐上垂下的帷紗與朦胧燈月,也未能瞧清。

他微微一怔,父親的聲音旋即将他從神思中拉回:“聽你母親說,我兒流落西北時,曾與一農女成婚?可有此事嗎?”

嬴衍回過神:“一時權宜之計,竟驚擾了阿耶。兒實為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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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有這回事了?”皇帝挑眉,“既如此,為何不把她接入宮中?好歹也是你的女人,也該給個名分。”

“阿耶有所不知。此女心懷叵測,曾意圖加害于兒,兒已命薛世子前去捉捕,只一連一月過去,仍未有回訊。”

他遂将村子遇匪、岑櫻推他下車一事說了,皇帝啞然失笑:“她又不知你身份,自然以孝道為重,保全其父。”

“這姑娘倒是個重孝道的,把她找回來,讓為父也見見。”

嬴衍只得應下:“是。兒這就讓伯玉去查。”

這對天家父子難得見一回,皇帝留兒子用了晚飯,不痛不癢地問了幾句他在西北遭難的事。

嬴衍知曉父親是想保下薛家,遂也順着他的話答,一番父慈子孝,其樂融融之後,皇帝遣使送兒子離開了上陽宮。

時值仲夏,洛陽夜裏的風開始變得炎熱而粘膩。嬴衍一雙烏金馬靴踩在落花上近乎無聲。

他問送他出仙洛門的宦者:“那女人是誰?”

“回殿下,是薛家送上的女子,其餘的,就暫且未知了……”

薛家送上的。

嬴衍劍眉一皺。

父親修習黃老已近十年,清心寡欲,怎可能貿然接受薛家獻的女子?

而岑櫻極有可能落在薛家手裏,難道,會是她?

想起那個村婦,他心頭又是一陣無可言說的惱怒。

從來沒有人敢背叛他,岑櫻卻敢。等她落到他手裏,他定然要叫她為背棄他而付出代價。

他翻身上馬,沉聲吩咐:“繼續打聽着,明日,再來報孤。”

夜,無窮盡的暗夜。

夜風席卷過林間,卷起樹葉層層。

岑櫻好像又回到了出逃的那個晚上,疾馳的車馬,驚起的林雀,嘈雜的吵鬧,不舍的哭聲……

一瞬是周大哥急促地催促,一瞬是父親急切的勸阻,各種雜亂無章的聲音在她腦海中吵得不可開交,到最後,卻都彙聚成同一個畫面——她把丈夫從車上推了下去,奔馳的車馬轉瞬即将他踩成了肉泥!

她吓得大哭,失聲喊了出來:“夫君!”

眼前卻一陣天旋地轉,黑夜被白晝割破,天光重現,她從夢境裏跌落人間。

身前傳來中年男子的聲:“醒了?”

岑櫻驚魂未定,自床上坐起,木木地側過了臉。

榻邊正坐着皇帝,身着道服,不知來了多久。

“陛下……”

岑櫻的睡意一瞬全沒了,慌忙攬着被子欲下床行禮。

“好了。”皇帝按住她肩,“驚擾了你睡覺,倒是朕的不是了。”

“做噩夢了吧?哭得像小花貓一樣,來,快把你的眼淚擦一擦……”

他遞過一方帕子來,神色和藹。岑櫻顫抖着接過,被他按着的那方肩膀卻漫開了一陣寒意。

男女有別,她自五歲起就不和父親住一個屋了,即便皇帝真的是她舅舅,也不該在她睡覺時潛入屋中來啊……

皇帝看出了她的害怕,安撫地道:“你知道嗎,你真的很像朕的皇妹。”

“方才朕看着你睡着的樣子,就好像看到了朕死去的妹妹。她……走的時候比你大不了幾歲,也和你一樣的美麗、漂亮……”

皇帝不再年輕的面龐上流露出些許傷感,似是陷入了回憶裏。岑櫻小聲地問:“您真的是我舅舅嗎?”

“總要審過你那養父才知道。”

他态度十分和善,仿佛當真一位慈愛可親的長輩。岑櫻想問父親的下落,又怕觸怒了他,正為難間,皇帝微笑着問:“櫻櫻有話想說?”

她笑容讪讪,有些不好意思。皇帝卻追問:“方才聽你在夢裏喊什麽夫君,你成婚了?”

岑櫻雙頰飛紅,只好把那夜的事說了,又央求:“村子被劫掠的那個晚上,夫君和我們走散了,從此音訊全無。聽薛郎君說,他已被家人接回了京城,陛下可以幫我找找嗎?”

她到底還是有幾分愧疚的,加之父親也叫她盡快找到他,遂提了此事。

皇帝慈愛地點點頭:“這有何難,你把他名字寫下來,朕這就叫戶部去排查。”

岑櫻喜不自禁,忙接過宦官呈來的紙筆,寫下秦衍的名字呈于了皇帝。

皇帝看着銀光紙上那個清秀的“衍”字,笑意有一瞬的凝固。

旋即召來殿外待命的卞樂:“拿去京兆府,讓他們一一比對戶籍,務必将此人找出來。”

卞樂恭敬地接過,只瞧了一眼便低了頭去。

“衍”是太子的名諱,雖說沒有硬性規定要為太子避諱,但京城裏也無人敢取此字為名,何況嬴即是秦,岑娘子丈夫的身份,簡直昭然若揭。

只憑一個名字當然不能說明什麽,可這小娘子卻是姑臧郡雲臺縣人氏,太子殿下正是在雲臺被找到的,十有八九就是了……

上午,皇帝在甘露殿裏,讓岑櫻陪着下棋。

他似乎并不急着提審岑治,慢慢悠悠的,讓岑櫻這個初學者陪着下了一個時辰。

岑櫻卻是如坐針氈,既記挂着父親的安危,又惦記着丈夫的下落,還得強打起精神來應付皇帝,精神如弓弦緊繃,十分疲累。

這時,小黃門來報太子求見,她猶豫着是否要回避,皇帝卻道:“你就在這兒。”

又喚卞樂:“叫太子進來,在簾外等候。”

卞樂知曉太子昨夜才來拜見了聖人,今晨又至,必是有要事。然也不敢相勸,急急出殿迎請。

“陛下正在下棋呢。”他言簡意赅地提醒。

嬴衍手揣奏章,眉宇微皺。

他沒有問是誰在作陪,懷揣着奏本進入了殿內。

龍紋熏爐裏熏香嫋嫋,隔着一層青色帷紗,聖人與一少女的影子在玉鈎羅幕後若隐若現。

兩人之間只隔着一張紋枰。聖人似乎心情不錯,語調愉悅,正在指點對面的女子弈棋:“你這一子要是落在那兒,可就真的回天乏術了。”

爾後是個很清脆也很熟悉的聲音:“民女愚鈍,實在不是陛下的對手,這一局……又輸了。”

是岑櫻。

嬴衍心念微怔,愕然無比。

薛家竟然真的把她送給了聖人,而聖人,竟也真的收下了這份禮物。

而她呢?如此地婉言悅色曲意恭敬,難不成,她還真想做聖人的妃嫔?

來不及細想,帷幕之後,又響起皇帝開懷大笑的聲音:“學藝不精,認輸倒快。”

“太子來了。櫻櫻,你先下去。”

“是。”

那道影子柔順地行禮,在宮人的引導下自帷幕後離開,自始至終,也未朝嬴衍的方向瞄上一眼。

微步無聲,殿中只餘珠簾細細拂動的聲音。皇帝自棋案旁站起身來,拂簾而出:“我兒今日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嬴衍低頭施禮,及時止住了紛亂的思緒:“啓禀阿耶,是有關河北道大旱的事。”

今晨才接到河北道的奏疏,今年雨水少,河朔一帶正在鬧旱災,官府開倉放糧才堪堪維持住。

然大旱之後往往瘟疫彌漫,加之秋季又快到了,易發蝗災。他欲提前自各地選拔醫博士,登記闾閻醫工,以備來日之需。

他将河朔的災情與自己的打算細細與父親說了,皇帝負手在後,與他一路行至殿外廊下,滿意地點點頭:“我兒說得很好,就這麽辦吧。”

“此事由你全權負責即可,不必再來過問了。夏日暑氣重,你日日往返于上陽宮與紫微城之間,也甚是辛苦。”

“多謝阿耶挂念。”嬴衍沉靜地應。

他心中實有千般疑慮萬種驚疑,卻都理智地咽入腹中不語。

皇帝便慈愛地拍拍他肩,俨然一位疼愛兒子的好君父:“回去吧。今日日頭甚大,早些回去,小心路上別染了暑氣。”

嬴衍便恭敬地行禮退下,始終面無異色。皇帝看着天光下兒子俊挺的背影,眉頭稍動,面上的慈和漸漸消失。

櫻櫻實在長得太像她的母親,四海之內,也無有比她更好的替代,以慰相思。

至于她和衍兒——衍兒自幼聰慧,自己的意思,他一定明白。

作為補償,他也會送他一份大禮。

“去把岑治給朕叫來。”皇帝命道,說這一句時,面色已然冷凝如鐵。

作者有話說:

猞猁:你……(氣到失語)

櫻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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