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自與丈夫分別以來,岑櫻設想過千萬種重逢時的場景,卻從未想過,她會在這樣一個場合與他相見。
他就坐在高高的金殿上,脊背筆直,目未斜視。岑櫻驚訝地揉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
短暫的模糊散去,那道影子重新在眼前清晰。那禦座之畔的青年,劍眉星目,俊逸明潤,不是她的悶罐兒又是誰?
岑櫻眼睛裏漸漸起了霧,也不管是不是那麽多人看着,紅了眼圈癡癡地望着他,仿佛化身石柱。
兩人之間的氣氛實在有些詭異,底下群臣面面相視,開始竊竊私議起來。最終是皇帝微笑着提醒:“櫻櫻這是看傻了?這是阿舅的長子,太子,也是你的表兄。”
又喚兒子:“衍兒,還不快去扶你表妹起來。”
太子殿下……
岑櫻只覺大腦懵懵的一片,直響,嬴衍眼神淡漠地走下殿來,虛虛朝她伸出一只手。
岑櫻沒動,依舊怔怔地望着他俊逸深刻的眉目,難以置信。
她的丈夫,那個送她玉佩說和她成婚不是假的、會幫她割草喂雞、會背她聽她唱歌的郎君,他怎麽會是太子呢?
不過,他沒事。還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真是太好了……初見的驚訝褪去,岑櫻的心頭被喜悅填滿,搭了他的手站起身來,盈盈眼瞳有如煙波流動,含着無盡情意。
嬴衍只作未見,面容凜繃,他一言不發地走回殿上,視線甚至未觸到她的發梢與衣角。
“周氏,你來看看,朕的這個外甥女,是不是就是你那位失蹤的鄰居。”
皇帝含笑的話聲将岑櫻自出神中拉回,她這才注意到殿下跪伏的還有一人,竟是鄰居周大哥,一時驚訝地問出聲來:“周大哥,你,你怎麽會在這兒?”
周興卻吓得魂不附體,一個勁地朝皇帝磕響頭:“是草民誤解了薛世子!草民罪該萬死!”
将他千裏迢迢帶來京城的那位大人并未告訴他這些,只讓他禦殿告發薛氏兄弟強搶民女。
Advertisement
如今既被證實是誤會一場,追究起來,自是他這個平頭百姓遭罪!何況先前就是他提議把秦郎君扔下車——不,是太子!太子殿下又會怎樣報複他?
他根本無暇驚訝岑櫻身份的變化,面色慘白,頭骨觸地的聲在寂靜下來的大殿內格外清晰。
嬴衍冷笑了一聲,旁觀未語。皇帝道:“你救人心切,又何錯之有呢。”
“再說了,若不是你,朕也難得尋着個機會恢複櫻櫻的身份。”
他面色慈和,俨然一位體貼百姓的君父,然周興一心恐懼,仍只是砰砰磕着頭而已。
“諸位。”皇帝順勢起身,原本議論紛紛的大殿瞬然安靜下來,“借着今天之機,有一件事,正好也一并公之于衆。”
“姑臧郡岑氏,本為已故元懿公主之女,自小流落民間,直至上月裏才為白鷺府尋回,自即日起恢複本姓薛氏,進位縣主,賜號永安。”
像是投石入水,此則消息在大殿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衆皆議論,唯獨坐在女客席間的永安縣主薛姮如墜冰窖,自皇帝宣布此則消息起,便已聽不見任何聲音。
阿舅說這位岑氏才是母親的女兒,那她呢……她是什麽?
這個家本就容不下她,如今她既不是薛家女,今後,她又該如何自處?
她遍體生寒,渾身的血液都似冷卻,卻不得不站起身來,行至禦殿前請罪。
“阿姮鸠占鵲巢多年,以致真正的金枝玉葉流落民間,阿姮之罪,罪不容恕,甘願領罪讓賢。”
她聲淚俱下地說道,羞愧得不敢看那被自己占了身份的少女一眼。而群臣也終于回過味來,開始行禮說着恭賀的話。
“你又有什麽錯呢。”皇帝嘆息着說道,目光慈愛,“阿姮當年,也不過是個襁褓之中的嬰兒。”
又喚來定國公薛玚及定國公夫人鄭氏:“今後阿姮仍歸于薛家,除縣主封號外其餘身份不變。爾等宜善待之,不得有違。”
“鄭氏,朕把朕的兩個外甥女都交由你了,你可要好好管教着。”
“謝陛下恩典。”薛姮流着淚說。
薛玚及鄭氏喏喏稱是,領旨謝恩。岑櫻忐忑地瞥了眼薛玚夫婦。定國公一張國字臉,嚴肅威猛,鄭氏則是個年近四十的婦人,丹鳳眼微微上挑,有些刻薄的長相。
她雖是第一回 見鄭氏,卻是和定國公提前接觸過的,心裏很清楚,這位國公對她只怕并沒有什麽情誼,否則也不會直接就把她送去宮裏。
她和阿爹才是一家人,她不能待在薛家。
“高興壞了?”
見她似愣着,皇帝微微一笑:“連謝恩也不知道?”
岑櫻只好跪下,緊張地一開口成了結巴:“民、民女……”
“謝過皇舅恩典。”
事情似乎塵埃落定。皇帝公布了岑櫻身份,賜號永安縣主,又派人送走了周興,大殿內重新恢複了先前觥籌交錯的熱鬧。
岑櫻被安排在嬴衍的席邊,與他同案而食,幾次想主動與他說話都被他陰寒的臉色阻斷了,柳眉尖尖蹙如新月。
“有情況?”
對面的席邊,嘉王嬴徽湊到長樂公主嬴姝的桌案旁,俯下.身笑着晃晃酒杯阻斷了她一直盯着二人的視線。
長樂公主不耐煩:“有什麽話就直說。”
嘉王是崔貴妃的長子,蘇後與崔妃相争多年,是以兄妹二人的關系也就談不上很好。嘉王笑了一下,自來熟地在她身側坐下:“小九沒聽說麽?這鄉裏來的丫頭,是和長兄從一個地方來的。”
“那又怎樣。”長樂公主漫不經心地說着,将杯中鮮紅的葡萄酒一飲而盡。
“小九難道忘了?”嘉王唇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肖似其母的桃花眼裏醉意朦胧,“長兄在那村子裏,可是和人成了親的。”
成親?
長樂公主愣了一下,突然回過了味來。
怪不得故意指使人在禦前狀告薛家,原來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
這一局,看似是嬴衍狀告薛家不成反落得自己沒面子,實際上,從一開始他就是要逼得阿耶承認那村姑的身份。
他是真喜歡這女人呢!
“小九。”嘉王的話聲打斷了她的沉思,“不妨你我猜猜,以阿耶對姑母的看重,他會不會讓長兄娶了這個村女?”
畢竟,太子和薛家的那道婚約是和元懿公主之女的,阿耶既認了岑氏,婚約多半也就會落在她的頭上。
娶這個村女?
真是可笑!
長樂公主眼中帶着十足的厭惡:“長兄的眼光真是越來越好了!”
起初看上的雖是薛姮這個贗品,但好歹也是鐘鳴鼎食之家教養出的貴女,金玉其外。如今,竟看上個鄉野出身的村婦。
縱使是姑母生的又怎麽樣?也不過是個罪臣之後,又長在村野,粗鄙不堪。竟還想着要讓阿耶承認她的身份,難不成,他還真想娶這個女人,讓她叫她嫂子?
她又豈能容忍一個村婦爬到她頭上。
長樂公主忿忿的,微微一想,索性将案上一道筯頭春炙的湯汁舀了半盞,又勾兌了半盞殘酒,端着杯盞去往對面。
岑櫻還不知即将找上門來的惡作劇,正小心翼翼地觑着身側青年如覆冰霜的側臉,怯怯地拽了拽他衣角:“悶罐兒……”
“你在生我的氣麽?”
縱使先前沒回過味來,此時她也終于明白,他看也不肯看她一眼,只怕是,在為那晚她推他下車的事生氣。
可她實在很想他,自分開的這兩個多月以來,她無時無刻不在擔心他、想念他,有一肚子的話想和他說……
岑櫻微紅的眼眶泛上一層酸澀,漸漸化為了水霧。嬴衍卻淡漠地抽回了被她抓住的那半邊衣帛:“縣主這是何意。孤應當識得縣主麽?”
淡漠的語聲有如兵刃鋸于心上,岑櫻眼中已有淚水溢出:“那晚的事的确是我不好,可我……我也真的是沒有法子了,你,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一邊是多年相依為命的養父,一邊是她喜歡的男子,沒有人會比那晚的她更難抉擇。
可是她又清楚地知道,就算是重來一回,她仍然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推他,也因而更加愧疚,心中百轉千回,苦澀難言。
所以呢?她沒有法子,就能推他去死。
嬴衍臉色愈青,袍袖下手掌緊攥成拳。
連說也不和他說一聲,上一刻還害怕地抱着他,下一刻就能立刻翻臉……而他,卻像個笑話一樣,竟還天真地思考起回了洛陽後如何讓父母接納她!
他臉色冷凝,起身欲走。岑櫻久久沒有聽到他說話,還當他是原諒了她,鼓起勇氣再度拉他衣角:“悶罐兒……”
偏是此時,長樂公主卻端着酒盞娉娉袅袅地走了過來:“喲,縣主和阿兄在說什麽悄悄話呢。”
“咦,縣主怎麽哭了?是我阿兄欺負你了嗎?”她笑吟吟地問,将那盞“酒”推至岑櫻面前,“我代兄長,給你賠個不是。”
這是個十分美貌的少女,薄妝桃臉,花容月貌。衣飾亦十分華美,玉镮墜耳黃金飾,輕衫罩體香羅碧。
岑櫻拿捏不準她是哪一位公主,受寵若驚地站起身來:“您快別這麽說……我,我怎能受您的禮呢……”
還真是個村婦,連話都不會說。
長樂在心底嫌棄,面上卻嫣然一笑:“永安姐姐不必這麽客氣,我叫姝兒,排行第九,我和阿兄是一母所出的,所有的兄弟姊妹裏就屬我和阿兄最親了,姐姐叫我姝兒或者小九就好了。”
說着,又睇了眼神色漠然的兄長,抿嘴笑了。
她态度十分和善,又把那盞酒往前推了推,岑櫻原本是不善飲酒的,但聽聞是他的胞妹,便猶豫着瞧了眼嬴衍,伸手欲接。
一直沉默的嬴衍卻突然開口:“自己喝。”
岑櫻愣了一下,還未反應過來,他已劈手來奪,直接将那半盞“清酒”澆在了半甕冷蟾兒羹裏,冷冷瞪着長樂:“很好玩?”
周遭熱烈的氣氛登時為之一滞,已有不少目光彙聚過來。長樂歷來有些怕這個不茍言笑的長兄,瑟縮顫了顫,很快梗着脖子不服氣地道:“阿兄這是做什麽?小九好心給永安姐姐敬酒而已,一片好意,就算姐姐不能喝酒,阿兄也不至于這樣吧?”
嬴衍冷冷掠她一眼,并不解釋,回頭喚岑櫻:“你是死人麽?連要給聖人和你繼父繼母敬酒也不知道?”
岑櫻這才如夢驚醒,慌忙捧了杯子,同長樂歉意地颔首示意,與他離開。
長樂公主恨恨地瞪了二人一眼,铩羽而歸。
“以後,離長樂遠點。”
這廂,嬴衍面容凜繃,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岑櫻只是癡癡地看他,眼眸紅紅的:“那你還生我的氣麽?”
他冷哼一聲,沒再理,面色如常地往定國公的席位走去。
那側,桌案旁已經圍了不少的大臣,中心圍出的空地裏,聖上正席地而坐、彈奏琵琶,定國公則在一旁跳胡旋舞。歡聲笑語,不絕如縷。
岑櫻也只好跟上。
二人并肩而行自是吸引了不少的目光。大殿的另一邊,叱雲月悵惘地飲下一口葡萄酒,頗為失意地喃喃:“這一局,表面上看是表哥輸了。可實際上,他從一開始目标就是岑櫻,對嗎?”
她還欲再飲,卻被身旁的兄長封衡伸手奪過。封衡臉色凝重:“阿月,你失态了。”
失态了嗎?
叱雲月苦笑。
她從未見過表兄會出面維護哪個女子,不管他面上表現得怎樣,但她看得出來,他待岑櫻,确是不一樣的……
為什麽,她堂堂公主之女,将門之後,究竟又有哪裏比不上岑氏的?
那廂,嬴衍引着岑櫻去給父親敬過酒後便再無言語,也一直沒有再理她。
席間已有不少人看出端倪,與同伴議論着此事,臉上浮着暧昧的笑。
岑櫻只覺許多道目光都黏着自己,十分地不自在,回到座位後,又有許許多多的陌生的臉飄過來寒暄,好在是沒有繼續敬酒了。
她小心而尴尬地回應着,目光卻如飄忽的雲,一直追逐着丈夫的身影。
不多時,她看見他同宦官耳語了幾句,獨自一人經右側的偏門出了殿。她心裏小小地糾結了下,怯怯的,也跟了出去。
乾元殿外的夜色已經很深了,一輪圓月高挂,深藍的天幕上零星綴着幾點星子,輕雲有如薄紗點綴。
殿外,嬴衍正憑欄而立着,任憑呼嘯的夜風迎面撲來,吹散腦中氤氲不散的那股酒意。
冷不丁聽見身後貓兒似的腳步聲,他微微側過身,語氣冷淡:“跟着我做什麽。”
他還是一副不欲理她的模樣。岑櫻心裏一陣退堂鼓,醞釀了兩下,輕輕地走過去,在他不耐煩地回轉過身欲要呵斥她時一頭紮進了他懷裏。
“你……”
嬴衍全身一震,沒料到她會如此,猝不及防被她緊緊抱住,掙脫不得,又顧忌着給人瞧見,一時又驚又怒。
“放手!”他語氣冰冷如水。
“不放。”岑櫻把他抱得更緊,下颌抵在他胸前,一雙盈盈杏眼竟還滿盛委屈。
嬴衍冷着臉掙脫了下,掙不掉,也就只好由她。他略感頭疼,唇邊挂了抹冷嘲:“你還知不知羞。”
“你不是我的夫君麽?我為什麽要知羞?”岑櫻惘然不解,不明白自己抱一下他怎麽就是不知羞了。
“夫君。”
嬴衍重複了這兩個字,尾音裏帶着低沉的笑,聽來竟有幾分嘲諷的味道。
他唇角無聲一抿,浮起抹譏诮的弧度:“縣主的夫君,不是被縣主推下車,被強盜殺死了嗎?又哪裏來的夫君呢?”
“縣主認錯人了,在今夜之前,孤并不認得縣主。”
淡漠如斯的兩句話,岑櫻眼裏的光悉數熄滅,抱着他的手也一下子松開了,原本春水盈盈的眼瞳如同含着汪死水,再也瞧不見任何光亮。
見她失落,嬴衍心裏那股一直燒得正旺的邪氣适才降了些。
難過嗎?他也不過才說了兩句不痛不癢的重話而已,她再難受,又怎抵得上那夜被抛棄、被背叛、被遺忘的他?
而她慣會這些扮可憐的招數,他從前就被她騙過好幾次……如今,他是不會再上她的當了。
岑櫻委屈地全身發抖:“你怎麽這樣啊……我一直都很想你的。”
“我知道那晚是我錯了,我不該推你,可是,可是我真的沒有法子的……你和阿爹,你讓我要怎麽選呢……你,你就不能為我想想麽?”
她推了人,竟還有理!
嬴衍心中火氣愈盛,欲抽身離開,卻再一次被岑櫻拉住。她拽着他一只手,杏眼含淚,楚楚可憐:“夫君……”
“你別生氣了,我知道錯了的,你別不理我……我,我每天晚上,每天晚上,都在想你,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夢見、夢見你被我推下車後被強盜殺了,被豺狼吃了,我哭着喊你的名字也沒有人理我,我真的很怕……”
她磕磕絆絆地訴說着想念,越說越難過,到了最後,流着淚抱住了他,把臉貼在他繡着衮龍的袍服上,肩頭一聳一聳哭得十分可憐。
見她後悔,嬴衍心底的那股邪氣這才消了些,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陣未知的陌生的酸澀。
他不知那是什麽,耐着性子等她發洩完,面色冷峻:“你一定要咒死我,心裏才舒坦?我沒被強盜殺死,沒被豺狼咬死,你很失望是不是?”
話雖如此,他到底沒有推開她。岑櫻忙擡起淚眼模糊的臉解釋:“不是的不是的……看到你還好好的,平安站在我面前,櫻櫻不知道有多高興的……”
“你別生氣了嘛……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會丢下你了……櫻櫻最喜歡夫君了……”
她攥着他的衣襟,目光似小鹿哀意叢生,邊說話眼淚就邊啪嗒啪嗒的掉,十分可憐。
他沒理,嫌她不知羞,沉着臉扔給她一塊帕子。岑櫻攥着那塊帕子不肯擦,又怯怯地望他:“那夫君肯原諒櫻櫻麽?”
“你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只要你不生氣,你讓櫻櫻做什麽都可以的……”
做什麽都可以?
他能讓她做什麽?就算把她也丢一回,也難解他心頭之怒!
嬴衍劍眉緊皺,別過臉不言。岑櫻心裏忐忑又多幾分。
好容易見到他,她心裏又高興又愧疚,但見他如此冷淡,又本能地有些害怕。
他畢竟是太子,要是一直不肯原諒她,報複她和阿爹怎麽辦啊,她還想托他找阿爹呢……
想了想,她破涕為笑道:“你看,你給我的玉,我一直都帶在身上的。”
岑櫻說着,微微側過身子将那塊白玉孔雀銜花佩從領口中取了出來,近乎讨好地笑着,捧給他看。
“只要是夫君的東西,櫻櫻都有好好保存的……”
她今日換了身素色繡折枝花的襦裙,額上亦點了鵝黃色的花钿,整個人秀豔又溫婉。笑眼盈盈,偏又墜着淚珠,在月光與燈光的照耀下明淨如芙蓉泣露,又似瑩瑩生輝的美玉,實是明豔姝麗,名花傾國。
月光之下,那笑容有若夏日芙蕖的灼灼秀麗。嬴衍看着她含笑眉眼,心中一直萦繞的種種憤懑種種不甘忽然也都煙消雲散。
他神色不自在地移過了視線,聲卻厭惡:“又哭又笑,成什麽樣子。”
“那我擦掉就是。”岑櫻慌忙地說,舉起帕子一瞧,見不是自己繡的那條,一下子愣住了。
“我給你繡的帕子呢?”她急切地追問。
這話裏竟還有幾分興師問罪的薄嗔。嬴衍心裏無名火起,語氣也就談不上很好:“燒了。”
她那麽辛苦繡的帕子,他怎麽還給燒了呢……岑櫻霎時有些不高興,但想到當日的确是自己有錯在先,他心裏有氣也是情理之中,也就只好釋懷。
“那我再給你繡一條。”她巴巴地望他,“你可不能要別的女孩子繡給你的帕子啊……”
她很小氣,不願意和旁人分享他。他要是收了別人的,這段感情,那她寧可不要。
他要那些個做什麽。嬴衍臉色寒沉,并未開口。
岑櫻還想問兩句父親的下落,順帶問一問阿黃的狀況,這時卞樂帶着兩個小宮人出來尋她,她臉頰通紅,忙把人松開在臉上胡亂擦了兩把,回頭應道:“我在這呢。”
“太子殿下也在。”卞樂陪着笑道,卻是假意沒看見方才兩人的糾纏。
原是殿中酒宴已畢,岑櫻被安排着在宮中暫住,以便明日一早去往仙居殿拜見皇後。皇帝擔心她找不着住所,特命卞樂帶人來尋她。不想卻瞧見她抱着太子不撒手,而一向女子勿近的皇太子竟也沒推開她。
嬴衍漠然無應,倚欄而立,一動不動。
氣氛一時有些凝滞,岑櫻很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下在他胸口蹭亂的額發,回頭很小聲地道:“夫君,那我走啦。”
語罷,她随卞樂朝大殿走去,臨去時還回頭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
嬴衍始終面無表情,直至她走出很遠了,才看了一眼她離去的方向,還未觸到卻又收回了視線,低頭看向方才被她淚水打濕的衣襟。
衣上還殘留着她哭泣時蹭上去的淚水和口脂,不同于清溪村裏她慣用的槐花胰子的清香,是種淡淡的蘇合香氣,仿佛她還未走遠。
那股淡淡的香,像一只無形的手,莫名地撫平了他心裏原先的火氣。他有些茫然,又有些後知後覺的惱怒,她那樣對他,還差一點就成了他的庶母,難道,就那麽哭兩聲,他就原諒了她?
不,這斷然不可能。
她嘴裏從沒半句真話,就如上一次,上一瞬還能主動投懷送抱說害怕,下一瞬就能毫不猶豫地推他去死。
自己分明已經吃過一道虧,如今,竟能因為幾句虛情假意的道歉而心軟。他是又一次着了她的道了。
嬴衍心頭重又燃起那股無法明說的煩躁,單手撫額,微微嘆了一聲。
憑她去吧,今後,他是不會再上她的當了。
她口中的所謂歉意與想念,他一個字也不會相信。
這夜,岑櫻被安排宿在了東宮西側的襲芳院暫住,因天色已晚,皇帝特命其先行休息,等到明日一早再入仙居殿拜見皇後、貴妃。
晚上發生的事實在大大出于岑櫻的預料,一通應付下來,她疲憊不已。加之見到了思念已久的丈夫,她心情十分舒暢,頭沾着枕頭很快便甜甜地進入了夢鄉。
另一側的太子東宮裏,嬴衍卻遠沒有那般輕松。
“殿下,黃耳将軍它,它又不肯吃飯了。”
甫一進入大殿,負責喂養阿黃的小宮人便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黃耳将軍即阿黃,大名黃耳,但宮人們不好直呼其名,索性起了個黃耳将軍的诨名,自被從雲臺帶回後就一直養在東宮。
嬴衍有些不悅,本欲置之不理,走出兩步終又折返:“帶孤去看看吧。”
阿黃如今單獨住在東宮西側間裏的一間華美的宮室,有專人伺候,每日吃的是上好的牛肉與雞肉,連毛發也有專人梳理。
自來到京城它每隔一段時間總有幾日悶悶不樂,嬴衍知曉它是想岑櫻了,心裏不悅得很,除最初來看過一次後此後都再未搭理。
但今日,又莫名有些放心不下。
他走進宮室,那可憐的大黃犬正趴在小宦官們為它做的虎皮搭的窩上,耷拉着腦袋一動不動,食盆就放在它的面前,裏面盛着香噴噴的牛肉,它也一口未動,情緒甚是低落。
見他進來,阿黃鼻子裏發出低低的兩聲嗚咽,鼻子動了動,忽地爬起小跑過來銜住了他的袍子,急切地将他往外拽。
他身上尚沾有岑櫻的味道,這畜生此舉分明是想岑櫻了,要他帶它去找她。
“怎麽又不肯吃東西了?”嬴衍俯身撫摸着它的頭,眼睫低垂,斂去了眼中情緒。
阿黃“嗚嗚”兩聲,叫得十分可憐。嬴衍猜測道:“想她了?想孤帶你去找她?”
阿黃耳朵一動,似乎聽懂了他的話語,頭主動往他手心蹭着,尾巴搖如飛輪。
嬴衍不禁低笑出聲。然而,片刻後他意識到這歡愉是為了什麽,臉色重又陰沉下來。他冷冷斂眉,拂開阿黃轉身出去。
次日清晨。
岑櫻入仙居殿拜見蘇皇後。
因惦記着此事,她今日起得極早,喜鵲才在窗上叽叽喳喳地叫便起來了,勤試衣飾,攬鏡描眉,足足打扮了一個時辰自覺尋不出錯處了才出了門。
離宮時才是時分,才出宮門便瞧見十多名金刀侍衛護送着一架八人擡的步辇自門前經過,是皇太子儀仗。
步辇上之人,一襲玄色窄袖騎裝,腰挎玉帶,腳踩烏金馬靴,修眉俊目,神色冷峻。岑櫻身邊的宮人忙跪下來行禮。
岑櫻見諸人都跪,也就只好屈膝跪下。
她偷偷掀了眼簾子看他俊挺的眉目,心裏浸滿蜜糖一般的喜悅,然而他支肘斜倚着步辇目不斜視地經過,自始至終也沒朝她的方向瞧上一眼。
岑櫻有些沮喪,很快又說服自己也許他是沒看見她呢,即使是看見了,深宮大院自是比不得村裏來得自在,她也得小心些,別叫人瞧見了去。
二人一前一後到了位于乾元殿西側的皇後宮闕仙居殿。蘇皇後正在殿中梳妝,遣宮人延二人在主殿裏坐了,又等了一會兒,住在宜春殿的貴妃崔氏與嘉王嬴徽、瑞王嬴徯也都次第到了。
此時蘇皇後也恰恰用完早膳,扶扶頭上的金鳳釵含笑走出來:“你們今日倒是來得巧,像是約好了似的,怎趕上一塊兒來了。”
崔貴妃率先上前,花面盈笑:“聽說聖人昨日替阿姊認回了外甥女,料想今日會來阿姊這兒拜見,這樣的好日子妹妹怎能不來恭賀呢。”
她扶着皇後在鳳座上坐下,轉過身來打量起跪在下頭的岑櫻來:“這就是縣主吧?生得可真水靈啊,給咱們殿下做太子妃也值當了。阿姊看看,和咱們殿下是不是很配?”
蘇皇後笑睨了她一眼,并未道破。
阖宮誰不知聖人最疼愛的就是死去的胞妹元懿公主,以至于早早地就為太子定下了公主之女薛姮做太子妃。如今,薛姮既是假的,這道婚旨的對象自然也得換人。然而這又是個粗鄙低賤的村女,崔氏自然高興。
然而在她眼裏,娶個村女也比娶自小長在薛家的薛姮強,只是到底是委屈衍兒了。也可惜,是那人的女兒……
她移過視線去看岑櫻,當目光觸到那張恍如故人的臉,竟有一陣的失神。
金階之下的女孩子,雪瑩修眉,花容玉色,小巧秀挺的鼻宛如暖玉雕成,被照進殿來的日光一照便泛着微微暖黃的光暈,有似透明,一雙秀麗的杏眼卻黑白分明靈動清澈,微微的轉盼之間便是山水含清晖。
實是個明豔秀麗、挑不出一絲瑕疵的女孩子。和她的母親相似而又不全然相似。
底下,岑櫻略微有些緊張,她挺直脊背跪着,眉眼低垂,并未瞧見皇後的失态。
好在皇後的失神只是片刻,慈愛地喚了他們起來:“都起來吧。”
“來,讓舅母好好看看,櫻櫻出落成什麽樣了?”
這畢竟是心上人的母親,岑櫻心裏說不出的緊張,上前由皇後與貴妃相看。
“真是個美人胚子。”崔貴妃握着她的手,細細打量着,笑着對皇後道,“阿姊,阿妹說句不應當的話,阿姊可別生氣。”
“縣主出落得如此美麗,阿妹都想向聖人讨個恩典,幹脆把縣主許給我們二郎或者三郎做媳婦了。”
蘇皇後則笑着道:“行了,你可都做祖母了,我們猞猁房裏人都沒一個,還和我争啊。”
猞猁。
岑櫻在心頭暗暗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這是悶罐兒的小名麽?可真可愛。
而當初他并沒有騙她,他果真沒有旁人……
崔貴妃道:“阿姊這是說的什麽話,妹妹不過一個嫔妾,怎敢忝居祖母之位,二郎和三郎的孩子自然是要管您叫祖母的。”
二人你來我往的時候,岑櫻悄悄打量了一眼皇後與崔貴妃的相貌,皇後是極妖冶濃豔的長相,悶罐兒的相貌便是随了她,但有華服壓着,亦莊亦麗,亦澹亦雅。加之保養得宜,瞧上去也不過花信年華。
崔貴妃則生得端莊溫婉,嫮目宜笑,娥眉曼只,此刻笑晏晏地靠在皇後身邊,仿佛一對親密無間的姐妹。
但不知怎的,她并不善于察言觀色,此時也能敏銳地察覺出,皇後與崔貴妃只怕并不和睦。
她又偷偷去瞧階下立着的嬴衍,唇角微抿,心裏極甜蜜。
嬴衍已然感知到她的目光,惱她不識禮數,撇過臉去。身側,瑞王嬴徯與嘉王嬴徽卻是因此看清了岑櫻的容貌,一時恍然出神。
瑞王觑了眼冷着一張俊臉的長兄,故意用能叫他聽見的聲音笑着與胞兄低語:“長兄可真是豔福不淺。”
先前那一個贗品已然是絕色,如今這一個村婦,別的是差了點,相貌卻是較他那假表妹更高出一截。
可玩笑歸玩笑,娶妻娶賢,納妾納色,若只論容貌,他還真想将這村婦收歸己用,只可惜,以父皇對她的喜愛,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給他做妾了……
座上皇後與崔貴妃仍在你一言我一語地拉着岑櫻談笑,玉階之下,嬴徯眼中的觊觎毫不掩飾,被皇後身邊的大長秋卿常澤看在眼裏,心內驚訝,不動聲色地掩了下去。
中午,蘇皇後擺駕九洲池,設宴款待崔貴妃母子。
嬴衍早在清晨問安之後就離開了,獨留下岑櫻一人在殿內,陪着皇後、崔貴妃說話。
初來宮中,她是有些怕生的,但蘇皇後待她卻十分慈愛,加之她是心上人的母親,而岑櫻自小沒有母親,便天然地生出孺慕之情,漸漸的便也不怕了。
午宴選在九洲池正殿瑤光殿外的鳳儀臺上舉行,宮中禦膳房備下燒尾宴,鐘鼓馔玉,食不厭精。
席間,瑞王嬴徯主動向岑櫻敬酒:“小王敬縣主一杯。”
他與胞兄二皇子都是崔貴妃所出,比之胞兄的容貌冶麗肖似其母,卻是生得更像皇帝一些,清秀俊朗。
對方親王之尊,岑櫻只好起身謝過。皇後道:“都是自家兄妹,何必這麽見外。”
又為岑櫻介紹:“櫻櫻,這是你三表哥,今後,你們就以兄妹相稱好了。”
“三表哥。”岑櫻飲了酒,盈盈一福,依禮數回敬了他一杯。
這是宮中禮數早在初入京時她便已學過,此時做來也不難。瑞王卻是對着那一截輕雲香羅下的軟腰看得如癡如醉,一時失态,汩汩的酒液便略過杯沿澆在了桌案上。
嘉王笑出了聲:“老三,你這是做什麽。”
崔貴妃臉上有一瞬的沉凝,蘇皇後示意宮人前去收拾,因壺中無酒又命人重新上了一壺。瑞王提着酒盞離席向岑櫻走去:“方才是三哥失禮,這杯酒,就當是三哥向櫻櫻賠罪了。”
他看她的眼神直接而熾烈,肆無忌憚地在她臉上游走,十足的輕浮。岑櫻有些許不适,勉強飲下了,“謝謝三表哥。”
這一口酒辛辣無比,險些叫岑櫻承受不住。她畢竟只是個鄉野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