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出嬴衍所料,約莫兩刻鐘後,安福殿那邊便派了人,正是先前被派去服侍岑櫻的玉奴。
“大監。”她帶着幾個宮人,匆匆忙忙地過來,“您可曾見到永安縣主?方才縣主在宴席上醉了酒,奴把縣主扶進安福殿休息了。”
梁喜在廊下看管着小宦官熬制解暑的綠豆湯,聞言懶洋洋地掀了眼皮子看她一眼:“見是見到了。縣主方才醉酒,闖入這神居院來,險些就冒犯了太子,現下,人已被送回了襲芳院。”
“貴妃主子若真關心縣主的安危,就該去襲芳院瞧瞧,眼下,縣主也該到了。”
玉奴被他道破真實身份,臉上一紅,知曉太子是不可能由着他們将縣主帶回去了,只得喏喏應聲:“找到了就好,多謝大監提醒。”灰溜溜地走了。
事情似乎就此塵埃落定,又過了兩刻鐘,消失了一上午的永安縣主在襲芳院裏被平安找到,猶在沉睡,據照顧她的宮人說,是太子的手下将她送回的。
宮人無奈,只好回了宜春殿複命。此時時近未時,瑞王、嘉王等二王尚在殿裏陪伴母親。
“也就是說,你們并沒看到太子和永安縣主在一處?”聽完宮人禀報,崔貴妃勃然大怒,“簡直是廢物!我養你們有何用!”
“奴婢該死!請貴妃主子恕罪!”宮人戰戰兢兢地磕着響頭。
瑞王心疼這花容月貌的小宮人,笑道:“母親何必動怒,至少,這一局也讓皇後吃了個啞巴虧不是麽?”
他眼神一片清明,哪裏還有方才宴席上的風流樣子。但崔貴妃餘怒未消,斥退宮人後,又惡狠狠地咒罵:“賤人蘇氏,先時離間我與陛下感情,眼下又欲構陷你我母子,這回簡直便宜她了!”
頓一頓,語聲猝然變得尖利而幽怨,“天子之位都已經是她兒子的了,她還有什麽不滿足?!竟還這般苦苦相逼!”
這二十餘年來她最恨的就是此事。分明她出身千年望族清河崔氏,蘇氏只是新出士族,但當年選妃,只因元懿公主選了蘇氏而沒選她,她便一輩子只能屈居那賤人之下,即使兒子只比太子小一個月,也只能做個藩王。
眼下聖人又已傳位于太子,他們娘仨,很快就将淪為砧板上的魚肉,蘇月儀竟還要對他們趕盡殺絕!
崔貴妃越想氣憤。這件事,是小兒子起的頭,知曉蘇月儀不想太子娶那個村女而想推舉自己的侄女上位,便假意要趁着酒醉要了那村婦,要她默許,引她上鈎。實則故意在那房間裏留下逃生之路,為的就是将岑櫻引至太子所在的地方,玉奴,就是她們留在皇後宮中的內應。
蘇月儀果然上了鈎,太子也果然去了神居院,但事情卻出現了一些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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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來岑氏醒的太早,不知将她們的計劃聽去了多少。
二來逃得也太早,他們并沒有直接目睹岑櫻與太子是個什麽情形。
好在有一點她們沒有算計錯,太子依然對那村女有情。而今日之事至少也能證明,岑氏醉酒被太子帶回了神居院,流傳出去,少不得要有人議論二人婚事。
再加上,兩人從前在村中就成婚的事,流言傳出,讓聖人改換賜婚對象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這樣也好。
崔貴妃恨恨地想,蘇月儀這個賤人,不是想推蘇氏上位、不想她兒子娶那個村女麽?她就偏不要她如願!
仙居殿。
“你跪下。”蘇後在金籠前喂畫眉,背對着兒子道。
才被叫來的嬴衍面無異色,從容地撩袍而跪。蘇後從鏡中見到他的反應,心中久被壓抑的怒氣便如燎原之火燒了起來,轉過身,一改白日的慈和: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難不成,你還真想娶那個村女?”
她疾言厲色,精致面容近乎扭曲,嬴衍直矗矗在她跟前跪着,面無表情:“兒并無此意,不知母親何出此言。”
并無此意。
蘇皇後冷嗤了一聲。
她自己生出來的兒子是什麽樣她最清楚不過,以他的性子,若真的厭惡那女子,又怎會抱她去神居院,親自照料。
“猞猁,你如今也學會了欺騙母親嗎?”蘇後的語氣帶着濃濃的失望,“你是當真覺得阿母這個位置坐得舒坦,還是以為聖人說了禪位于你,便可以高枕無憂?”
“你記着,你還沒坐上那個位置呢!你依舊是太子,而自古以來就沒有不猜忌的天家父子,就算他禪位了又怎麽樣,只要聖人活着一日,他便一日可以将你從那位子上拉下來,何況你昨兒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兒擺了他一道,你以為,這件事,真的可以善罷甘休嗎?”
有些事她并沒說得太明白,但嬴衍一定懂,有時候,他們皇家的臉面,就在這一層不說明不道破的餘地上。
聖人是封了那岑氏女,承認了她外甥女的身份。但這并不代表,外甥女他就不能納了。
而她之所以生氣,也是他既然明白還這樣做。
岑櫻一個無甚根基的村女,又是叛臣之後,根本不适合做他的太子妃。現在宜春殿那賤人一心想要聖人更換婚旨,讓岑櫻來做這個太子妃,才會故意設下那樣的計謀。
而他明明知道這背後的利害關系,明明知道聖人不可能将岑櫻給他,卻偏要往人家的坑裏跳,不是因為喜歡還能是因為什麽?
不過崔貴妃那個蠢貨,自以為擺了她一道,竟不知她自己才是真正的大禍臨頭了!
永安在嬴伋心裏是何等的地位,她如此算計永安的女兒,他又怎會作壁上觀!
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她們娘倆再出手。
蘇後美眸如淬毒,憶起當年事,卻是一陣心酸。
那個女人,搶走了她的丈夫,現如今,她的女兒又要來搶走她的兒子!
回想當年,連她能做秦王妃也全是她的功勞,現在人都死了,難道,她蘇月儀,要一輩子活在她的陰影之下不成!
蘇後緩緩呼出一口惡氣,語氣卻疲憊無比:“總之,你不能娶那個村女,否則,将來你們一定會後悔的。”
這後半句嬴衍尚聽不明白,只道:“可兒從未想過娶永安縣主,從前是,現在也是。”
“只是岑氏畢竟也算兒的女人,母親為了一己猜疑,便要将她卷入你們的算計中來,又是何必?兒子會立蘇十三娘為正妃,但請阿母日後不要再插手岑氏的事。”
“兒還有事,就先不打擾阿母了,告退。”
他說着,不顧蘇後沉凝下來的臉色,再度撩袍跪下行禮,便欲出去。
“猞猁!”蘇後叫住他,嗓音陡然拔高,“母親可都是為了你!”
“兒子知道,兒子也未有一日忘記過母親的生育之恩。”嬴衍并未回頭。
只有生恩,沒有養恩。蘇後粉臉一白,他人已走了出去。
“逆子!逆子!”
蘇後氣得大罵。大長秋卿常澤忙進來安撫。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咱們太子殿下是個仁善的,但畢竟也是個成年男子,那一個畢竟是太子的救命恩人,兩個人在一起也生活了小半年,知好色而慕少艾,不是人之常情麽?他或許一時不理解您的良苦用心,但奴婢相信,他心裏是省得的,殿下可別為這點小事傷了自個兒身子。”
蘇後啐他一口,拍下他按在身前的手:“我就是氣不過!”
這個兒子歷來是有主見的,以往母子不是沒有過意見相左的時候,但他也都是委婉地拒絕,斷不會為了一個女子公然地忤逆她。
是,她默許崔氏母子對岑櫻下藥,此事的确是做的有些過火。但岑氏不是沒出事麽?不過一個村女,他又有什麽好生氣的?
“殿下莫氣。”常澤勸她道,“咱們殿下只是現在不明白,并不是一直不明白。況且,他還不知聖人禪位是您一手促成的,等過不了多久他自己回過味來,定會懂得您的良苦用心的。”
“他若真能這麽想,就好了。”蘇後嘆息着說。
殿外,嬴衍已經走到了宮室之外,與前來接迎的梁喜碰了面。他看着石路兩旁長得茂綠旺盛的萱草,心神微微恍惚,不知不覺間又浮現出母親方才說過的那些話。
為了他?
呵,她在意的只有蘇家的榮華富貴。
她若真的對他有一絲母子之情,便不會在他幼時,用針刺他,以藥喂他,以此去博取一個負心薄幸之人的恩寵。
他活了二十年,卻從未享受過一絲一厘人間黎庶的溫情。他得到的所有溫暖,一是來自給了他父愛與陪伴、已經去世的老師,還有的,就是在清溪村的那段日子了。可惜岑櫻也背叛了他……
嬴衍俊眉微動,擡頭望了眼天邊才升起來的新月,眼間閃過一絲陰郁。
他不會娶蘇望煙,他的婚事,由他自己做主。
襲芳院裏,岑櫻這一覺睡至了下午才醒。
宜春殿派了宮人過來,為上午安福殿裏的照顧不周表示歉意。随後蘇後也派了人來安撫,事情似乎就此揭過。
酒宴上發生的事,她已有些記不完整,只記得自己喝醉了,被帶去了安福殿休息,後來便迷迷糊糊的,還夢見了悶罐兒和阿黃。醒來卻已經在襲芳院了。
對于此事,皇後與貴妃的宮人都未說得很清楚,岑櫻聽得懵懵懂懂,但也隐秘地感覺到這兩宮似乎來者不善……
崔貴妃大概是知道了什麽,才會對付她。可皇後是悶罐兒的母親啊,她也不喜歡自己嗎?
岑櫻心裏惴惴的,想不明白也只能不去想,她問照顧她的貼身宮女:“這位姐姐,是誰送我回來的啊?”
被她喚作姐姐的宮人梳着雙丫髻,亦是十六七的年紀,一張圓圓臉兒,很腼腆地笑了:“縣主可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叫青芝,是尚宮局派來服侍縣主的。縣主叫奴青芝就好。”
“回縣主,是太子身邊的梁內侍送您回來的。”
太子身邊的?梁內侍?
岑櫻微怔。
這麽說,她做的那個夢,也不全然是夢咯?
她想着“夢”裏的情形,一張臉如施粉釉,慢慢地紅至脖頸。
她是怎麽做出如此不矜持又不害臊的事的,明知他還在生氣,萬一他更生氣了、不幫她找阿爹了怎麽辦?
又有些懊惱,自己竟喝得那樣醉,沒能問一問阿爹的情形。
她已經快兩個月沒見到阿爹了,實在很是擔心。
傍晚,薛家的人卻來了,說是奉定國公之名,接她家去。
來的人是薛鳴,笑着摸摸她額發:“怎麽才幾天不見,對哥哥就這麽生疏了?雲團還在家裏養着呢,你也不想回去瞧瞧?”
岑櫻并不喜歡薛家,薛家的一切對她都是陌生的,但想起父親的下落還捏在薛家手裏,便也勉強笑了一下:“東宮就在附近,二哥不去拜見麽?”
“不去了。我們和太子殿下有些誤會,他不喜歡我。”薛鳴道。
回到薛家,薛鳴先引着她去正房榮安堂裏見了父母。
正房裏烏泱泱一大幫子人,定國公薛玚與繼妻鄭氏在主位上坐着,神色和藹: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薛家的女兒了,名可以不換,姓氏卻需改做薛氏,也切莫再提從前的事了。”
薛家的子女也在堂內,各個上前來與岑櫻見禮。輪到薛姮時,她萬分羞愧:“鄙賤之人,多年鸠居鵲巢,致使真正的明珠蒙塵久矣。阿姮罪該萬死。”
她垂頭流着淚說着,語聲清若黃鹂。岑櫻知曉這就是那位從前的永安縣主,忙扶起欲跪的她,笑着說:“沒什麽的呀,這事也怪不了你啊。”
若不是兩人身份被換,她還遇不到阿爹呢,又怎麽會去怪同樣被瞞在鼓裏的薛姮。
她一點兒也不想當這個永安縣主,她只想找到阿爹,問清這一切……
她如此和善,薛姮心裏的愧疚未降反升,眼角噙着淚水。岑櫻又握了握薛姮的手報以善意的一笑,她亦強顏歡笑,起身站在了岑櫻身側。
見兒女們一派和樂融融,薛玚滿意地捋了捋胡子,對鄭夫人道:“夫人,今後縣主的衣食起居就交由你了。”
鄭夫人笑着應:“郎主放心,妾定當将縣主視作親生之女一樣對待。”
薛玚于是離開,衆子女起身相送。岑櫻也跟着行了個禮,正欲坐下時,又聽鄭夫人吩咐薛姮道:“姮兒,你先帶縣主去棠花閣吧。等過些日子你收拾好再搬出來,将聆水小築讓與縣主。”
“是。”薛姮起身應道,眉眼謙卑溫順,并無不願之處。
“既是她的,為什麽要讓與我啊。”岑櫻道。
鄭夫人在心裏惱這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村女不識禮數,面上卻和藹得很:“聆水築是咱們家最好的一處園子,縣主來了,姮丫頭自然是要讓賢的。”
岑櫻愈發困惑。
不對啊,既然有多的房子,為什麽要人家搬出來再讓她去住?
如若真是存心要她搬,從昨夜到現在也有快一天的時間了,為什麽現在才要當着她的面要求薛姮搬出去。
她道:“她既住慣了,就還讓她住吧。我哪裏都住得的。”
定國公府并不是她的家,等找到阿爹她就和阿爹離開,自然住哪裏都無所謂的。
鄭夫人不期她竟拒絕得如此幹脆利落,一臉兒也不給她這個名義上的繼母臉面,微微一噎。
薛姮也沒料到她竟會給自己說話,星眸微凝,岑櫻又轉首笑道:“老是她啊你的也不禮貌,我可以喊你姮姮麽?”
她态度親善,一點兒也沒有被她占了身份的怨恨。薛姮心中感激的同時,愧疚也愈深一層,她嫣然莞爾:“縣主随意就好。”
姮姮。
薛崇在側冷眼旁觀了全場,無聲揚了揚唇角:“就依縣主說的吧。”
他朝繼母敷衍地行了個禮,動身出去。薛姮悄悄松了口氣,始終緊繃的脊背終有一瞬的放松。
薛崇既發了話,鄭夫人也不敢違背,臉上讪讪的,吩咐薛姮帶岑櫻去棠花閣。
薛鳴也不想在繼母這裏多留,趁機道:“我也去。”
“我給縣主買的小貓咪還在我那兒養着呢,正好給她拿過去。”
一時幾人散去,只留了鄭夫人、薛崇之妻小鄭氏以及薛瑤在內。鄭夫人的臉登時垮了下來,惡狠狠地啐道:“真是個不識好歹的村女!”
她本是想着,岑櫻被改換身份多年,流落到那樣貧窮的境地,從小缺衣少食,還要幹活兒,心裏必然是對薛姮有些怨氣的。
她只需稍稍一挑撥,不愁二人鬥不起來,如此,自己才好拿捏。
不想這村女如此不識好歹,一上來就給她一個下馬威,而聖人說是把她交給自己了,自己卻又哪裏敢以母親自居,真要鬧出什麽,聖人只會怪自己不會教養孩子。
“母親何必跟個村女置氣。”薛瑤扶一扶髻上金釵,滿不在乎地說,“她又不是咱們家的,估計也只是暫住,您待她面子上過得去就成了,将來嫁妝又不要您出。”
她不喜歡岑櫻,但看在她擠兌走了薛姮的份上,倒也說不上多讨厭,只是有些瞧不起她底層的出身罷了。
鄭夫人卻恨鐵不成鋼地點點她額頭:“你個小丫頭片子懂什麽。”
永安縣主這個封號可不是虛封,每年都有真金白銀進賬。
薛姮性子軟弱,以往,那些俸祿都可捏在自己手上的,這個村女看着卻是個不好拿捏的。
她只能安慰自己,那一位畢竟是個村女,淺陋無知,還對自己這些年失去了什麽一無所知,等她回過味來,定會恨上薛姮的。到時候自可坐收漁利。
“去,回去做你的功課去。”
鄭夫人還有些話想同侄女兒說,遂對女兒下了逐客令。
薛瑤懶洋洋地從案上爬起,行了個禮,轉身退出門。
鄭夫人于是拉着侄女小鄭氏進內間坐下,盯着她平坦的小腹,抱怨:“你都進門一年多了,怎麽肚子一點動靜也沒有。”
她是繼室,進門時薛崇這個長子都已在府裏站穩了腳跟,多年來一直被他壓了一頭,心有不甘,便做主給他娶了侄女兒,想要長孫出自鄭家女的腹中。
小鄭氏神色凄楚,只輕搖了搖頭。
她相貌秀麗,但性子怯弱,雖是長媳在薛家也是個不起眼的。鄭夫人又問:“那這回回來,他碰過你沒有?”
她還是搖頭。
鄭夫人将信将疑:“那他院子裏的幾個妖精呢?也沒碰?”
“姑母,您別問了。”小鄭氏噙着淚說。
鄭夫人神色凝重,沒有再問下去。
薛崇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沒理由會在這種事上節制。他卻一個都不碰,可想而知那一腔血氣是用到誰身上去了。
憶起當年之事,她也有些後悔,本以為可以借他和薛姮的事拿捏對方,未想他卻半點不懼,直言她與薛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件事鬧大對琸兒也沒好處,只得壓下了。
如今薛姮既不是永安縣主,再想拿這件事威脅他也是枉然。倒真是竹籃打水了!
思來想去,也唯有安撫侄女兒:“好孩子,這件事,是姑母對你不住。”
“但既然嫁進來了,也還是要往前看,有個兒子,才是你終身的指望。”
棠花閣建在地勢較高處,依山傍水,風景秀麗,雖名為閣,實則是一處院落,本是薛家客居之所,早在半月前便被改成了女兒閨房。
薛鳴和薛姮帶岑櫻過去的時候,閣中已然煥然一新,尚有下人忙忙碌碌地往院裏搬東西。
閣中所有設施布置一應是薛鳴的主意,得意地向岑櫻邀功:“櫻櫻你瞧,這粉青花瓶是越窯的,這張虹霓屏是禦賜的,還有這青玉燭臺是……”
“這些,可都是哥哥我翻遍了庫房、跑遍了整個京都替你置辦的,怎麽樣,哥哥對你好吧?”
岑櫻舉目一望,院子正中的主屋是歇山式,兩側各有廂房,廊下種着湘竹。
四面檐下垂着織金垂幕,輕紗帶風垂,游塵随影入,牽動廊下楊柳細絲,在夕陽晚風裏輕輕搖曳。
這屋子的布置的确是花了不少心思,岑櫻多少有點觸動,柔柔一笑:“謝謝哥哥為我費心。”
薛鳴被她一口一個“哥哥”喚得有些飄飄然,又拉她去看院子裏的那株兩人合抱粗的大棠花樹。
正是花落時節,棠樹絲垂翠縷,蕊結輕粉,棠花紛紛揚揚落了小娘子滿身。薛鳴道:“櫻櫻你看,在這兒紮個秋千好不好?”
他記得岑家那株大槐樹上也紮了個秋千,繩索上纏着牽牛藤蔓,在春夏之交開滿了藍白的小花。煞是好看。
岑櫻聽他說起秋千,一時也想起了分離已久的父親,眼眶一澀,笑意漸漸黯淡了下去。
“唉,你別哭啊。”薛鳴一下子慌了手腳。
不知怎地,他從前面對這便宜妹子時還好,近來卻越來越詭異,她一哭他心裏就慌。
岑櫻沒有哭,她悵悵看着花樹,輕輕道:“以前,我阿爹也給我紮過秋千。”
“他腿腳不好,也不會做木工活,因為我吵着鬧着要秋千,再不容易也想辦法給我做了秋千請人安上去。我真的很想他……”
這話薛鳴沒法接,尴尬地摸鼻子。薛姮遞過去一方絹帕,輕輕地攬住她的肩以示安慰。
岑櫻拭淚傷感了會兒,又睜着紅紅的眼圈兒看向薛鳴:“哥哥……你就幫幫我好不好……”
女孩子哀求他的模樣實在楚楚可憐,薛鳴無奈,只得應承下來。岑櫻于是破涕為笑,甜甜地喚道:“謝謝哥哥!”
她拿薛姮給她的帕子抹了把臉,又轉向薛姮:“也謝謝姮姮!”
薛姮面上挂着溫婉的笑,卻有一瞬的出神。
縣主實在是很可愛很可愛的姑娘,連二哥都那麽喜歡她。那麽,殿下,應該也會喜歡她吧。
其實這樣也好,她本來就配不上他,這十幾年的人生亦是她偷來的,現在,一切正好回歸原本。
夜裏,薛家在榮安堂裏擺了飯,全家團聚,歡迎岑櫻的到來。
食不言,寝不語,飯後,國公說了一通諸如姊妹和睦、薛姮仍是薛家千金的話,要薛姮好好教導岑櫻禮儀。
宴席之後,薛姮陪着岑櫻回到了棠花閣裏,岑櫻不懂薛家情況,拉着她叽叽喳喳問了許久,薛姮在棠花閣裏一直待到亥時過半才離開。
如是,等她半途接到消息、改道蘅蕪小築之時,月亮已經挂在中天了。進到室中,薛崇已經沐浴過了,有些不悅地皺了眉頭:“怎麽在棠花閣待了這麽久?”
他也不給她辯解的機會,徑直把人拎進浴桶裏。薛姮袒着光潔的背,趴在浴桶的邊緣,忍着身體的不适與逐漸急促的呼吸:“縣主盛情難卻,薛姮不敢推辭。”
“盛情難卻。”薛崇撫在她背脊的指停頓了下,唇畔銜了抹冷意,“你和她,倒是要好。”
浴桶裏霧氣上湧,薛姮雙眸漸被水霧打濕:“是,這本就是我欠她的。”
薛崇不再說什麽,力道随水流送進,愈來愈深重。淨室內水汽若牛乳流動,映着泛黃的燭光在燈下呈現出一種橙黃的暖暧薄霧,浴桶裏間或有激起的水花飛出。
淨室中落針可聞,只餘皮肉撞擊的悶響與男子壓抑的低聲。薛姮有些支撐不住,顫着嗓子喚了聲“兄長”。
他冷笑:“兄長?”
“你只不過是個贗品,誰是你兄長?”
見她承受不住,漸欲昏死過去。他一把将人拎出浴桶,扔在了榻上。帶出的水液星星點點,浸潤玉簟。
“你的生母定是個千人騎萬人跨的,才生得出你這樣不知羞恥的女兒,才十四歲,就勾引了自己的長兄。”
薛崇面色厭惡,捏着她後頸,替她喂參湯。
薛姮艱難地吞咽着,迷糊中聞見這一句,委屈地反駁:“我沒有……”
“沒有?”他扔了瓷碗,一把扯住她頭發迫使她和自己距離近了些,唇幾乎貼在了她耳側,“倘若沒有,在兄長新婚之夜主動脫光了衣裳爬進兄長被窩的是誰?不是你麽?”
“薛姮,你真下.賤。”
他嗓音低沉,仿佛世上最溫柔的情人,說出的話卻是如此不堪。
薛姮心裏一陣刀割似的疼,搖頭落淚喃喃:“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我不知道那杯酒裏會有藥的,那種東西,我一個深閨女子怎會知曉……你為什麽就是不信呢……”
“砰”的一聲,瓷碗落地的碎裂打斷了她未盡的話語,腰肢被突兀地壓低,痛楚陡然刻進身體裏,她吃痛地嘶了一聲,思緒被徹底搗碎。
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時已匿進了層雲裏,天氣轉陰,風雨大作。窗外芭蕉聽夜雨,淅淅瀝瀝,響至夜半才完全停歇。
紅燭泣盡,光影氤氲。薛姮氣若游絲,汗濕的臉頰貼着同樣濡濕的被褥,眸子裏倒映着破碎的燭光,如同一尾瀕臨脫水的魚,伏在榻上微微地籲氣。
燭光之下,她一身玉骨冰肌綴着細細的汗珠,恍如塗上了一層薄粉。
“別想逃。”
薛崇将衣裳扔給她,目光若毒蛇陰鸷。
“岑氏來了,你以為你還能做你的太子妃麽?呵,你心裏想的那個男人,連正眼都不曾看過你一眼,即使你就是永安縣主,他也不會要你。也只有我,明知你是個生來下賤的野種,還肯要你這副殘花敗柳的身子。”
冷語傷人,聲聲皆如利劍,可薛姮聽得多了也就無動于衷了。
那團衣裳恰好籠在她臉前,令她得以有瞬然的放松。她絕望地閉了閉眼,一滴淚打在鼻翼上,口中麻木而順從地應:“是。”
作者有話說:
忘了說了,猞猁的這對父母都不是什麽白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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