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日後,皇帝下令将岑治自诏獄裏放出,交予薛崇拘在崇福坊的一處外宅裏,幽禁起來。
為把戲做足,他命岑治手書書信送與岑櫻,要她放心雲雲。爾後,便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岑治一只手,以示懲戒。
岑櫻不知後事,十分感激。正猶豫着是否要進宮謝恩,卻于此時得知了一則消息——去往江南掃墓的高陽長公主返京了。
她向定國公府下了帖子,想接岑櫻過府一敘。
高陽長公主是先皇肅宗皇帝的第七女,本為妃嫔所生,但因其生母早逝,自幼是養在肅宗謝皇後膝下的,與聖人、元懿公主關系親厚。
她此次前往江南,是在第一任丈夫渤海侯封詢的陪伴下,為已故的表兄長平侯謝雲怿掃墓。
公主婚姻不順,最初曾與長平侯定親,後來卻嫁入渤海封氏,與渤海侯封詢育有一子,即封衡。
可惜好景不長,封衡五歲時,公主驸馬失和,由聖人判了和離,改嫁涼州叱雲氏,誕下一女,取名為月。
但這段婚姻也未持續多久。十年前,公主與已是涼州總管的第二任丈夫叱雲成和離,回到了洛陽。此後便一直居住在聖人為她建造的公主府裏,再未出嫁。
只是,近年來公主與第一任丈夫渤海侯封詢的關系卻逐漸好轉,頻頻傳出将要複婚的消息。
這一次,又通過封家知道了妹妹血脈被尋回的消息,當即決定返京,想見一見這位親外甥女。
……
朱輪逶逶,行過青石長階,向位于銅駝坊的高陽公主府駛去。
寬敞軒麗的車廂裏,岑櫻懷抱着隐枕坐着,眉目恹恹,略有些心不在焉。
她身側正坐着薛姮,見她神色恍惚,不禁關懷地問:“怎麽恹恹的,櫻櫻是中暑了嗎。”
時近七月,秋季将至,洛陽城仍有些炎熱。但馬車裏置了冰鑒,涼爽宜人,料想不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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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櫻回過神,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姮姮,我沒見過這位姨母,有些緊張……”
薛姮安慰她:“沒什麽的啊。姨母……”
她目光微黯,卻是改了口:“公主為人親和,很好相處。她不會難為我們的。”
岑櫻輕輕颔首,心中卻念着父親在自己掌心寫下的那兩個字,高陽。
想必,就是這位公主了。
她其實有一點不明白。阿爹告訴她阿舅不可信,卻要她去找高陽公主,可阿舅待她卻很好,除了……除了有時候看她的眼神,的确讓人感到不适,她也只以為是思念母親之故。
畢竟,人人都說,她長得和她的母親很是相似。
她輕輕嘆一口氣,暫時不去想這些。心中卻愈發盼望着見到這位姨母了。
約莫兩刻鐘後,馬車平穩停在高陽公主府門口。
封衡已經等候在外,接她們下車時,岑櫻驚異地“啊”了一聲,道:“是,是你……”
這不是當日在村裏向她讨水喝的那個客商麽?
封衡淡淡一笑,還學着士子恭敬地行了一禮:“一茶之恩,封衡沒齒難忘。他日,定當湧泉相報。”
他為人清正端方,連玩笑話也說得鄭重無比,岑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薛姮卻是微訝,他們怎麽會認識?
兩人在婆子仆婦的引導下進入了公主府,才剛剛踏進正房的院門,便見兩個仆婦扶着一位珠冠雲髻、相貌秀麗的中年美婦出來,身側還立了個一襲紅衣、英姿飒爽的胡服女郎。
“我苦命的孩子,快讓姨母好好看看。”
婦人流着淚上前,一把摟住岑櫻,哭啼不止。
在這樣的氛圍裏岑櫻難免也紅了眼圈,鼻頭酸酸的,輕聲啜泣。
院中又走出一位相貌清雅的中年男子,笑着勸:“早也盼晚也盼,眼下終于見到了,好容易見了面,公主怎麽還哭呢。進去說吧,在這院子裏哭,倒叫兒女們看了笑話了。”
這人便是封衡的父親、老渤海侯封詢。公主止了眼淚,笑着嗔道:“就你鹩哥似的,我看他們誰敢!”
又喚旁邊的紅衣女郎:“阿月,這是你櫻妹妹,還不過來見禮。”
那女郎正是叱雲月,知曉岑櫻就是那個在村中與表兄成婚的村女,自她進來視線便一直黏在她身上,微含敵意。
她不情不願地上前行了個禮,卻拉過了薛姮:“母親怎麽把阿姮忘了。見了縣主,就不認人家了?”
薛姮早在二人抱頭痛哭之時便默默地退至了一旁,而高陽公主情緒上來,一時也确實沒有瞧見,破涕為笑:“瞧姨母這記性,姨母是第一次見到櫻櫻,一時失态,阿姮可別介意。”
薛姮心中微苦,卻輕笑着搖頭:“怎會。”
高陽公主遂拉了幾人進去屋裏說話。封衡與父親因是外男,也就留在了外面。
“倒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封詢嘆道。
他說的本是岑櫻。而封衡若有所思地看着薛姮落在最後、略顯落寞的身影,沒來由地想道,薛姮又何嘗不是。
兩人雖然從前相識,也擔了表兄妹之名,但封衡自幼長在渤海封氏,與薛家幾乎不怎麽來往,而薛姮又與太子是從小的婚約,理應避嫌,因而兩人其實并不相熟。
但他想,真假千金被調換之事,薛姮實屬無辜,二人身份調換之後,其待遇與周圍之人對待她倆的态度必然天翻地覆。
聖人又判了一筆的糊塗賬,讓薛姮歸于薛家,繼續做薛家的千金。看似體恤慈愛,這個中滋味如何,卻只有薛姮自己才知曉了。
若是換了那些心術不正之人,因此滋生出嫉妒和仇怨也不是不可能。
他回過神,卻見父親正負手打量着自己道:“對了,之前聽你說,太子殿下在村中已經成過婚了?這是怎麽回事,怎麽沒下文了?”
封衡自不可能将成婚之人就是岑櫻的事告訴父親,只含糊應道:“兒也不知。”
“那你年紀也不小了,打算什麽時候成婚呢。”封父笑。
封衡微微赧顏:“婚姻之事,父母之命也。兒子心裏并沒有特別喜歡的,就勞煩阿耶和母親為兒子多費心了。”
父子二人說了會子話,便有下人來報太子到訪。封詢微驚:“太子怎麽會來。”
他立刻遣人去告知了公主,自己則與兒子先行迎了出去。嬴衍已在府門前下馬,面色淡漠:“免禮吧,孤來看望姑母。”
高陽公主此時也帶着幾個女孩子迎了出來,欲要行禮,卻被嬴衍攔住:“皇姑是長輩,日後見孤,就不必行禮了。”
說着,他視線淡淡掠過高陽公主,不着痕跡地落在立在她身後的岑櫻身上。
岑櫻正在偷偷看他,視線相觸,微微紅了臉低下頭去。
心中卻稍稍忐忑,他是、他是知道她在這兒才來的麽?
那側,嬴衍已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視線,被高陽公主迎進了正房。
他既來,高陽公主只得打發叱雲月帶走兩個女孩子,叱雲月一心只在表兄身上,對岑櫻等略有不滿,但也只好照做。
“侄兒今日過來,是有一件事想問姑母。”遣散旁人之後,嬴衍正色問道。
“侄兒近來查閱宮中宮人名冊,發現嘉和二十年和宣成元年這兩年間,宮中宮人更換頻繁,大量暴死,不知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
高陽公主臉色微變。
宮中的宮人入宮之初都是登記了名籍的,那兩年間宮闱混亂,被牽連死去的無辜宮人數不勝數,有心人若查,自是不難查出來的。
她只是好奇太子為何要查此事。
“太子殿下……”高陽公主微微沉吟,展目看他,“是想查縣主的身世麽?”
“是。”他亦直截了當地應,“縣主是嘉和二十年三月晦日出生的,元懿姑母卻是次年五月去世的,這之間尚有一年多的時間,這段時間裏,宮中究竟發生了何事?”
他其實早就有疑問了。元懿姑母當年在宮中産女,距離裴庶人離世也不過七月之期,說是裴家的遺腹女,但聖人如此罔顧世俗人倫,未必沒有可能是……
而岑櫻落到他手裏的那一個多月,他未有對外公布身份,卻也未有直接強占,只叫了卞樂去找當年的的宮人。他是想确定什麽?岑櫻又到底是誰的女兒?
他只覺此事焦頭爛額,偏偏最關鍵的知情人岑治又在聖人手裏,便只能來問高陽公主,是故今日有此一行,并非是因為岑櫻。
他問得雖委婉,背後的意思高陽公主卻明白。她強顏歡笑:“恐怕要讓殿下失望了,當年我已遠嫁涼州,遠離京中紛争,這其中的許多事是不清楚的。”
“殿下若有心想查,應該問一問皇後殿下才是。”頓一頓,她曲折而隐秘地提醒。
嬴衍挑眉:“也好,聽聞當年渤海封氏的子弟在大理寺中為官的不少,想必也許知曉些許內情,兼聽則明,孤也該去封家走一趟。”
明晃晃的威脅。高陽公主臉色微變,很快笑着說道:“罷了,皇家之事,殿下又何必牽連外人呢。”
“殿下知曉聖人為何信奉道教而不是佛教嗎?”片刻的沉滞後,她突然問。
這個問題嬴衍倒是沒有想過,皇室歷來信佛,獨獨聖人除外。
他劍眉微颦:“為何。”
“因為……”高陽公主話音微頓,擡目望向窗外蒼藍的天,似乎陷入久遠的回憶。
“佛經有言,在生之日,行淫/欲于父母之床,當堕銅柱鐵床地獄,女卧鐵床,男抱銅柱,刀剜骨肉,劍割肝腸……”
這廂,叱雲月将岑櫻與薛姮二人帶至了公主府後園的湖心亭裏,命侍女上了瓜果點心。
薛姮和岑櫻在亭中玩雙陸,叱雲月不屑于此道,便抱着槍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看她們下。
說是看她們下棋,實則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岑櫻身上,眸光幽幽的,似含着某種試探。
這樣的直白而不掩飾,岑櫻自然也察覺到了。猜想她有話要說,便一直耐心地等着。
果不其然,約莫過了兩炷香時間,叱雲月終于按耐不住。
“聊聊?”她對岑櫻道。
薛姮不明所以,岑櫻則歉意地朝她颔首,起身與叱雲月走了出去。
叱雲月帶着她走下亭臺,屏退所有的侍女,将她引入一處隐秘的假山叢石間。
“你就是那個和表兄在雲臺成婚的農女吧。我知道你。”她開門見山地道。
“我叫叱雲月。”
“我也知道你。”岑櫻道,見叱雲月露出迷惘情緒,又補充,“夫君和我說過的,說你叫月娘,是他的表妹。你的名字很好聽,我可以也叫你月娘嗎?”
“随你。”叱雲月不耐煩地道,旋即臉色一沉,“你別想扯開話題!”
“我沒有啊。”岑櫻滿臉無辜。
真是個傻乎乎的村姑。叱雲月暗惱,決定不與她過多糾纏。
她直截了當地道:“我表哥是太子,來年元月初一就要登基做皇帝。他不可能真的娶你的,你別整天一口一個夫君叫得親熱,叫人聽了笑話。”
“可,可是……”
岑櫻想說她是知道分寸的,只是因為叱雲月是他親近之人才會這般說,叱雲月卻徑直打斷:
“沒那麽多可是,他和你在村子裏成婚,只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你和他雲泥之別,別說那時候的你只是個身份低微的農女,他根本不可能看得上你,就算你是現在的身份,他也不會娶你。”
“你知道為什麽嗎?”
疾言厲色,聲聲皆如厲矢。岑櫻已有一點愣住,怔怔地問:“為什麽?”
“因為他和薛家是不共戴天之仇!你以為表兄他為什麽會受那麽重的傷流落到你們村子?就是他們薛家害的!”
“還有,你知道你們那村子……”
叱雲月越說越激動,險些就要将當日清溪村慘遭屠村之事和盤托出,身後卻傳來急促的一聲:“月娘!”
是封衡。
叱雲月臉色一白,張皇地回過了頭。
嶙峋白石之後,正立着不知何時到來的、負手而立的太子,他身側則立着滿面焦急之色的封衡。
一旁還有兩個跪着的瑟瑟發抖的丫鬟,正是方才被叱雲月遣去望風的。
“表兄……”她嘴唇微顫,像個做錯事被抓了正着的孩子。
“你先下去。”嬴衍面無表情。
叱雲月知曉他是要與岑櫻單獨說話,心中微酸,賭氣甩手走了。
封衡遂也知趣地離去,被峻峭山石圈出的一小方天地間,便只剩下他們二人。
嬴衍看向岑櫻。
她立在假山的半片陰影裏,神情怔怔的,第一次,沒有主動地迎上來。眼睫上綴着些許晶瑩,或明或暗,十分可憐。
心裏忽有一霎的柔軟,他緩步走近,臉色仍是冷沉:“月娘她心直口快,為當日的事有些遷怒你,你不要往心裏去。”
她搖頭,微紅了眼望着他:“我們的村子怎麽了?”
“沒什麽。”嬴衍答,見她嗫嚅着唇似要再問,“你是信我還是信她?”
“那真的是薛家害得你……”
他不想和她說起薛家,直截了當地承認了:“是。”
“可我不是薛家的啊……”岑櫻有些委屈,叱雲月憑什麽向她發這麽大的火啊!
“我知道。”嬴衍看着她泛紅的眼圈,想起高陽公主方才說過的有關她的身世,一時心情極為複雜。
她當然不是薛家的。
她本也該是他的表妹,從小無憂無慮,在錦繡堆中長大。卻因上位者的一己私利,自幼失去雙親,流落他鄉,如今,還要因為身份被月娘所羞辱。
而造成這一切後果的,不是別人,卻是他的父親。
“我沒有怪過你。”他道。
岑櫻鼻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她沒有再問。委委屈屈地走上前來,偎進他懷裏,一句話也不言。
嬴衍知道她被叱雲月那些話傷着了,一時恻隐,也便沒有推開她。
兩人就這麽擁抱着,她嗅着他衣襟上好聞的龍涎香的氣息平複了一會兒,半晌,悶悶地問:“你今天怎麽過來啦。”
嬴衍回過神,淡淡聲應她:“是有些事情要處理,所以過來了。”
她便“啊”了一聲,微微掙開些許:“你不是因為我才來的麽?”
她這一聲理直氣壯的,仿佛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嬴衍耳根莫名一燙,一時竟有些不敢看她滿含期待的眼,他若無其事地撇過臉,淡淡地“嗯”了一聲。
“真的啊。”
她便欣喜地笑了,原先的煩悶與傷心也都煙消雲散,重新抱住他軟軟地撒嬌:“夫君,我好想你啊……”
少女的身子馨香柔軟,像頭初生的小羊羔撲進他懷,小臉枕在他胸膛上,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溫香軟玉在懷,他心底也不自禁柔和了一些,正猶豫着想要回抱住她,岑櫻又已擡起了臉兒:“但是你可不可以幫我一件事啊……”
“我好想阿爹,你能幫我把阿爹救出來嗎?”
嬴衍伸出去的那只手一時微滞。
原來說想他,只不過是為了讓他救岑治出來罷了。
心底那些悸動又頃刻消失,他放開她,平靜的語調中強抑火氣:“你不是已經自己去求了聖人麽?”還來找他作甚?
“可是……”
岑櫻不好意思說是阿爹的話讓她感覺到聖人十分危險,他是聖人之子,疏不間親,只道:“反正你要幫我,我真的好擔心他……”
“你若真想你爹多活幾年,便別去聖人面前提他。”他冷嘲開口,又問,“還有,是誰教得你那法子?”
“是二哥呀。”
岑櫻聽出了這話裏的不悅。她不明所以,如實地答。
“你管薛鳴叫二哥?”嬴衍語聲微冷,神色也沉了下來。
“是啊。”岑櫻不覺有他,“他管我叫妹妹,又對我挺好的,我總不能直呼其名吧?阿爹說過那是不禮貌的。”
挺好的。
嬴衍臉色愈青,心中偏似堵了團棉花,窒悶得厲害。
他想薛家哪裏會有什麽好人,薛鳴對她好,分明就是知道她和他的事想利用她罷了,也只有岑櫻是個傻的,竟會輕信他。
“你、你要是不喜歡,我就不叫了。”見他神色不虞,岑櫻忙改了口。
他回過神,臉色仍是陰沉得陰雲欲雨似的:“随你。”
她愛管薛鳴叫什麽就叫什麽,關他什麽事。
這個人,好端端的,怎麽又生氣。
岑櫻心裏疑惑,又很快開解自己,他和薛家是仇敵嘛,這也難怪……
“那你幫不幫我救我阿爹呀……”她期期艾艾地說。想起自己推他下車在前,成為他仇人的繼女在後,越發地沒有底氣了。
“我有說過不救麽?”嬴衍面色如覆寒霜,然而終究是應下。
省得她再去求聖人……把自己求成他的庶母!他想。
他這好一陣歹一陣的脾氣岑櫻也捉摸不透了,她怕他反悔不救,低下頭、從腰間的繡囊裏取出一條帕子來,雙眸彎彎如月:“夫君,這個給你。”
“這是我給你繡的新帕子,夫君你看,我繡的好嗎?”
嬴衍接過,很快皺起了眉頭:“你這繡的是什麽?”
那帕上繡着一只青釉罐兒,裏面放着一枝山櫻,釉色如月白,如天青,襯着那枝粉白袅娜的櫻花,倒也不失精巧。平心而論,的确比她從前給他繡的那一條要好上許多。
只是這圖案,怎這生詭異?
“是帕子啊。”岑櫻還當他不懂,笑盈盈地耐心解釋,“你看,這只罐子是你,這櫻花是我。”
“櫻櫻喜歡夫君,想和夫君在一起……就像這只罐子和這枝櫻花,永遠也不分開……”
她笑着說着,聲音卻越說越小,到最後,兩頰暈紅,雙睫低垂,十足的少女懷春之态。
嬴衍鐵青着臉,不言。見他倏無反應,岑櫻心裏有些忐忑:“怎麽了,你不喜歡嗎?”
悶罐兒這個稱呼也許是不太好,但他一直都沒有反對,她便以為他是接受的。
她其實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有那麽多的稱呼,太子,殿下,猞猁……卻只有悶罐兒這個稱呼是完完全全屬于她一個人的。
不管他在別人的眼裏是誰,在她眼裏,他只是她一個人的悶罐兒……
嬴衍面無表情地看了那只罐子許久,縱然繡得再用心再精巧,那也的的确确只是一只罐子。
她還真把他當罐子了。
他最終決定不與她計較,語氣生冷地應:“沒有。”
岑櫻卻松了口氣,笑吟吟地:“那我以後繡得好了,可以再給你繡個猞猁的……”
“不過先說好,你,你要是再燒了,我就再也不給你繡了……”
她還是有些介懷前事。雖說那帕子圖案她的确繡得醜,但他怎麽能燒了呢,她可是繡了很久呢……
嬴衍握着那張帕子,冷不丁問出一句來:“那他也有?”
“什麽?”岑櫻杏眼微睜,惘惘地看着他。
“沒什麽。”嬴衍道。心中卻煩躁透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許是厭惡薛家人,此刻聽她說起薛鳴心裏便不大痛快。
兩人又說了一會子話——準确來說,是岑櫻在說,央他照看阿爹的種種,他聽着,偶或不鹹不淡地應一兩聲,很快,就到了不得不分離的時候。
岑櫻戀戀不舍地将他松開:“我先回去啦。姮姮找不到我該着急了。”
姮姮。
嬴衍皺了一下眉,沒吭聲。
她和薛家的人倒是親密。
“對了……”岑櫻并未察覺他的不快,她拉住他一只胳膊,柔柔地請求,“你什麽時候把阿黃帶出來嘛,我也好想它啊……”
“不知道,它在宮裏住不住得慣,吃不吃得慣,它很饞,但你不能縱着它吃,更不能讓它吃雞蛋和蒲桃。”
“還有,你要記得不能讓它和貓打架,它去年和周大哥家的母貓打架打輸了,就一直很怕……”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關懷之色溢于言表,竟比那一句“我好想你”來得真摯得多。
嬴衍心裏煩躁複燃,很不耐煩地道:“知道了。”
卻說湖心亭裏,薛姮獨自一人等了許久也未見二人回來,不禁心生擔憂。
“我在園中轉轉,你們不必跟來。”
她屏退了公主府的侍女,只帶了貼身丫鬟白蔻,在偌大的一片假山石林裏尋岑櫻。
此時廊陰日轉,白日西匿,園中一個人也沒有,唯餘夏蟬在樹上放聲歌唱。薛姮方欲呼喊岑櫻的名字,忽見假山裏走出一抹人影來,唬了一跳,忙屈膝行禮:“太子殿下!”
“妾見過殿下。”她喉嚨微緊,很快調整好氣息恭敬說道。
為避人耳目,兩人分開時是走的不同的方向,嬴衍走得匆忙,險些便與薛姮撞上。
見是薛姮,他平靜的道了聲“免禮”便欲離開。
那收在袖中的羅帕卻因此掉下,恰逢一陣輕風吹過,吹走了,不偏不倚,正将羅帕送在了薛姮身前。
作者有話說:
悶罐兒:說好的想我呢?關心我還不如關心阿黃。
亂入的薛鳴:我知道你和她的什麽事?
啊啊啊友情推個我基友的文,《朝露》by風裏話感興趣可以入哦
從皇城逃亡到邊塞,裴朝露帶着四歲的幼子,東躲西藏走了大半年。
邊關寺廟前,風雪漫天裏,她指着孩子對那和尚說,“你皇兄的,我送到了。”
和尚領過孩子,轉身合上門。
裴朝露站在寺外,虛弱地笑了笑。
“進來!”夜半,寺門重新打開。和尚聲音冷厲,沒有半點出家人的慈悲。
門外無人應聲。
他提着燈籠望去,看見下山的方向有一排歪歪扭扭、帶血的腳印。後來,他在半山腰,尋到已被白雪掩埋半截身體,只剩了一口氣的人。
裴朝露和李慕,重逢在和離後的第五年。
亦是李慕削發為僧的第五年。
彼時,她是亡國的太子妃,是被千夫所指的罪臣之女。而他,是被舊臣擁戴欲要迎回都城力挽狂瀾的六皇子。
“若無殿下昔年執意求娶,我尚是司徒府千金,受父兄寵愛。”
“若無殿下後來執意和離,我尚是齊王妃,想着與您琴瑟和鳴,白首一生。”
“妾身今日種種,皆拜您所賜。”
青燈古佛下,她捧着一盞熱粥,很想這樣說。
但又一想,他和她之間,還有什麽可說的。
說了又如何。
就,謝謝吧。
謝你,今日一飯之恩。謝你,今夜救命之恩。
于是,她躬身拜首,以頭搶地,恭恭敬敬朝他行了個跪禮。
至此一跪,李慕摧心剖肝。
小劇場:
那個曾削發為僧、遁入空門六年的天家之子,登基為帝了。
然裴朝露未着鳳冠翟衣,只布服荊釵隐在人群,随衆生跪首,恭賀“吾皇萬歲。”
九重高臺上,李慕睥睨天下,于萬千人中還是一眼便能識出她的輪廓。
卻也只得由她跪,由她賀,由她轉身離去。
“她什麽都好,唯名不好。”是夜,帝與國舅飲酒醉。
國舅颔首,“臣妹閨名,确實不好。”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