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帕子向上微折着,恰巧露了帕上繡着的半枝櫻花,是蘇繡的針法,以戗針和擻和針一點一點繡出暈染的顏色。

這針法正是薛姮手把手教給岑櫻的,她神色微怔,看着那青絹上洩出的一點嫩粉,視野模糊成蒼白,腦中亦是空白一片。

嬴衍沒料到這帕子會從袖中掉出來,又恰巧被薛姮撞見。他與這位未婚妻并不相熟,不知她的為人,但他和岑櫻的事自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以一句解釋也沒有,俯身拾過了帕子,抽身離開。

直至他走出了很遠,薛姮還跪在地上,夏日衣裳單薄,石板的堅硬與陰涼都透過布料滲入肌膚來,她卻渾然不覺。

原來,櫻櫻說的那個夫君、“悶罐兒”,竟是……

眼眶突然酸澀欲裂,幾滴眼淚滴在石板上,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和殿下是從小的婚約,也許他不會相信,她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他了。聽聞他喜歡弈棋,她便苦心鑽研棋藝。聽聞他喜歡藝文,她便自幼苦讀書文,只為将來能多和他談論幾句而已。

她一直都在為了成為他的妻子而努力,哪怕她也很早就知曉,他們之間沒有可能。在她被名義上的長兄玷污的時候,在家族與東宮交惡的時候,在身世大白、知曉她不過是個可笑的贗品的時候,在她明白殿下并不喜歡她的時候……

但她都還自欺欺人地存了一絲幻想,幻想着他會履行婚姻,幻想可以嫁給他,逃離那個宛如噩夢的家。

直至方才看見了那方帕子,她才知曉是真的不可能了。

殿下他有喜歡的人。

他連自己精心做的香囊看也沒看,直接扔給了下人,卻和櫻櫻兩心相悅,大費周折地來公主府,也許也只是為了見她一面……

薛姮搭着白蔻的手站起身來,心下寂如死灰,想起那些夜裏岑櫻懷着甜蜜的笑和她說起“夫君”的事,一時又如刀割。

她并不怨恨櫻櫻,白白占了她十六年身份,這婚約還回去也是應該的。

她只是突然有些難過,做了那麽多年的夢,終于也都碎成了齑粉。從今以後,更是連做夢的權利也沒有了……

調整好臉上的情緒,回到湖心亭裏,岑櫻已經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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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薛姮回來,她有些緊張地起身:“姮姮,你回來了。”

“你去哪裏了,我找了你好久都沒找到。”

方才她是和悶罐兒從相反的方向走了,也就剛好錯開了和薛姮相見的機會。

又有些做賊似的心虛——她知道姮姮不像她這鄉下來的野丫頭,姮姮知書達理,是真正的大家閨秀,一定不會贊同她方才和悶罐兒私下裏見面的事,便有些畏懼被她瞧出。

薛姮靜靜看着少女略有些閃躲的眼眸,溫柔一笑,并沒有揭穿她:“我也在園子裏找櫻櫻呢,也許是我們剛好錯過。”

兩個人都避開了再談論方才的事,不一會兒,高陽公主那邊也派了仆婦來,将二人重新迎入房中。

這日,直至日薄西山,二人方才從公主府離去。

高陽公主的确是個很慈愛的長輩,對岑櫻體貼關懷無微不至。但畢竟是第一回 見面,岑櫻不好直接問她有關阿爹的事,只得依依不舍地離開。

高陽公主身為長輩,卻堅持親來相送,一直目送着二人的馬車駛離裏巷才回了府邸。

“您方才和太子說了什麽?”

封衡扶着母親回到正房裏,好奇地問。

“沒什麽。”高陽公主神色淡淡,“只是讓他去找當年的一個人罷了。”

“太子喜歡櫻櫻?”高陽公主又笑着問。

“應該吧。”封衡道。想起那坐在大槐樹上于繁花如雪間回眸一笑的少女,眸子裏不禁也添了一縷笑意,“兒子還從未見過殿下他對哪個女子如此上心過。”

“母親,聖人會給殿下和縣主賜婚嗎?”

高陽公主臉上的笑意微微凝滞。

皇兄是什麽樣的人她這個做妹妹的一清二楚,只要是他想要的,不擇手段也要得到。他連自己的親妹妹也不放過,何況是外甥女?

阿姊到死也沒能擺脫他,她又豈能讓櫻櫻再落到他手裏。可櫻櫻長得和她的母親那樣相似,要想他放棄……

除非,是叫他以為,櫻櫻是他的親生女兒。

車駕辘辘駛回了定國公府所在的清化坊,還未至公府,便有管事火急火燎地趕來,對薛姮道:“小娘子,您可算回來了。宮中來了旨意,正要您接旨呢。”

“我?”薛姮撩開車簾,迷惘極了。

她已不是永安縣主,而岑櫻聖眷正濃,宮中怎會有旨意給她呢?

“來不及細說了。”管事一拍大腿,急切地道,“您快些和小的回去吧。還有縣主,也一起回去。”

他催促着二人回了公府,公府正門裏,果然已立了一名紫衣宦官,身側立着三五個小宦官,手持拂塵,正與定國公及世子薛崇交談。

幾人身後,鄭夫人攜兒女戰戰兢兢地跪着,見二人回來,一個勁地給薛姮使眼色。

“薛女郎回來了。”宦官手裏揣着封玄紅錦緞,笑眯眯地招呼,“那快接旨吧。今兒這旨意可是下給您的。”

上一回來府中賜冊妃聖旨的便是這名宦官,薛姮猜測是為的皇太子冊妃之事。然櫻櫻已經回來了,這婚約與她有什麽關系?

薛姮一頭霧水,滿是疑惑地同岑櫻在人群中跪下。只聽宦官展開聖旨念道:“定國公府長女薛氏接旨。”

“惟爾定國公薛玚長女,篤生令族,持躬端肅,品性柔嘉,言容有則。作合春宮,實協三善。可冊為皇太子良娣,欽哉!”

自宦官念出第一句始,院中跪着的除定國公、薛崇二人以外的薛家人,悉都愣住。

聖人,竟沒更改這成婚的人選?!只是将她從正妃降為了良娣?!

良娣是太子後宮之中僅次于太子妃的位分,雖說是做妾,但皇家的妾畢竟與旁人不同。那一位又是名正言順、地位穩固的皇太子,只待來年正月便能登基為帝。屆時直接便是妃位。

可薛姮不是已經不是永安縣主了麽?聖人為何仍是如此厚愛?

所有人之中,只有岑櫻惘然不解,愣愣地望向宣旨的宦官。

她讀過書,也知曉這道旨意是何意思。但當她聽到這道旨意時,想到的并不是他要娶姮姮,而是姮姮過去只是做妾,除了姮姮以外,他還會有很多的女人……

宦官只看着薛姮笑:“女郎是高興壞了麽?也是,歷來太子納妾室的,可從沒有過诏書。就連舒尚書家的十七娘也沒有呢!”

不久之前便是由他來宣讀的冊太子妃的旨意,此時再來,卻是冊良娣了,一妻一妾,一君一臣,地位天翻地覆,這話此時聽來便多少有些刺耳。

但薛姮渾然不覺,她只是問:“怎麽會是我呢?大監,您是否弄錯了……”

她無措地看着早已愣住的岑櫻,想問正妃的人選,卻又不敢。

她本就搶了岑櫻的人生,自是要連這婚約也一道還回去,這是天經地義的,何況太子喜歡的本就是櫻櫻,為什麽現在的婚旨卻是下給她的啊……

“娘子說笑了。”老宦官笑道,“這道旨意乃是陛下親自交由老奴,怎會出錯。”

“這聖旨老奴頒完了,娘子接好。”

老宦官笑呵呵地,将用玄紅綢緞包裹的冊書遞過。縱有滿心不解,薛姮也只得跪着謝了恩:“妾謝過聖人恩典。”

宦官們走罷,薛家的氣氛沉凝依舊,有如冬日凝冰的池塘,沒有半絲喜氣。

定國公叫了薛姮進去說話,鄭氏忿忿地帶着薛瑤也離開了。院中于是只剩下岑櫻與薛崇弟兄,薛鳴見她神情怔怔,不放心地道:“別在院子裏杵着了,櫻櫻,我送你回去吧。”

他一只手輕攬着她的背,關懷之色備至。岑櫻木木地轉過來臉來,原本總是笑意盈盈的眼卻黯然無光。

其實她也不是為的姮姮要做太子良娣而傷心。

她只是突然發現了一件事,一件一直以來、也許被她刻意遺忘了的事。

她的悶罐兒,并不只是她的夫君,更是朝廷的太子,大魏未來的皇帝。

但她想要的,自始至終都只是那個只屬于她一個人的夫君,會聽她唱歌、會幫她喂雞割草、會雖然面上很不耐煩卻一樣同意了她的種種無理取鬧……

她從前并沒有覺得他與在村中時有什麽不一樣,直到方才姮姮接旨,才明白了過來。

他不屬于她,他會有很多的女人,從前的那些日子,也再也回不去……

她就那麽怔怔立着,欲哭不哭的,像沒有魂的偶人,了無生氣,又像塊易碎的琉璃,嬌弱可憐。薛鳴有些被吓到,焦急地搖她:“櫻櫻,你說話啊。”

她回過神,卻還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樣,怏怏不語。薛崇只覺好笑:“你不知道麽,薛姮,一直是太子的未婚妻人選。”

“本以為你回來之後,陛下會讓你去做這太子妃。沒想到……”

他冷眼睇她一眼,笑了一聲,嘲諷之意十足:“看來,陛下是舍不得苛待縣主,想給縣主找個比太子更尊貴的乘龍快婿呢。”

“兄長這是何意?”薛鳴疑惑地道。

只待來年元月初一太子就當登基,四海之內,除聖人自己,無有比太子更尊貴者。兄長他,何出此言呢?

薛崇卻諱莫如深:“等着瞧吧。”

他神色陰郁,看向正房的方向——方才,定國公已領了薛姮進去,想必是有些話要囑咐。

這一談話就談到了深夜。定國公難得地對這個便宜女兒表現出了久違的父愛,對她囑咐了一通要以家族為重、為皇家開枝散葉、不可拈酸吃醋雲雲的話,又留她在院中用了晚飯,直至亥時才放她回去。

薛姮一直心不在焉地聽着,嗒焉自喪,心如寒灰。

便是上回冊妃父親也沒和她囑咐這麽多,想來那一次,家裏應當就已經知曉了她的身世,篤定了那道诏書不會成真,卻都瞞着她……

而這次,她又怎麽去見櫻櫻呢?她多喜歡她的夫君啊。到頭來,自己身為好友,卻要搶了她的夫君,她一定會很傷心的……

回到聆水小築,房中已然點了燈,橘黃的微光在窗紙上熠熠如炬火明。

薛姮懷揣着心事進入門中,屋中窗下案前,已然坐了抹人影,她面色微白,嗫嚅着唇喃喃兩聲:“兄長。”

那案前坐着的正是薛崇,随手翻閱着一本刺繡紋樣圖本,頭也未擡:“去吧。”

薛姮肩胛微微一顫,朱唇已血色盡失。

她什麽也未說,安靜地彷如青銅連枝燈上靜谧燃燒的火燭一般,垂着頭進入了浴室。

香焚蘭麝,燭透绛紗。約莫兩刻鐘後,房中的侍女已經悉數退了出去,只餘帳子上被燭光映出的交疊人影。

帷帳裏,薛姮柔荑撐着他肩,坐于他身,腰肢努力地抛高又墜下,額上香汗微漬,打濕鬓角。

薛崇今日格外的沉默,手掌扶着她一側柔若無骨的溫軟,靜靜感受着那一池秋水被他堵住,流溢不得。

“接到了賜婚聖旨,你今日倒是高興。”他道,語音聽不出喜怒。

這話答不答都很危險。薛姮又一次想起了那紅着眼眶的少女,心裏愧疚更濃。她滿懷凄郁地搖頭:“我沒有。”

她本就占了岑櫻的人生,不該再占有她所愛的人。況且,她也配不上……

曾經她也期盼着能靠成婚擺脫這場噩夢,但若是以傷害無辜之人為代價,便是她的罪過了……

“沒有?”他突然擰住一端水膩的圓滾,不顧薛姮突如其來的震顫,惡作劇地一擰,“吃得這樣熱情,還說沒有。”

“薛姮,你真是賤,哪怕他不喜歡你,也要上趕着給人家做妾是麽?你是不是很得意?終于可以離開薛家?你這忘恩負義的賤人,別忘了,是薛家把你養到這麽大!”

他也不給她反駁之機,徑直将人狠狠地掼至了榻上,沉腰重入。薛姮吃痛地悶哼一聲,汗濕臉頰狼狽地摔至玉簟上,一陣麻疼。

身後重重撻伐更似淩虐,她哭着往前躲着,一邊求他:“沒有……真的沒有……”

“我沒有高興,也沒有說謊,我不嫁了,我不想嫁去東宮,哥哥你幫我……哥哥……”

她哭得實在可憐,似垂死的小獸,糯糯軟語,惹人憐惜。

這幾聲“哥哥”将薛崇喚得骨酥心軟,他深吸一氣,退出來,将似條滑溜溜的魚的人兒翻過來,微微籲着氣以手撫着她的臉:“為什麽?你不是一直都喜歡他?”目光卻緊緊盯着她的眼,不放過她任何細微情緒。

薛姮凄婉搖頭,眼淚如玉珠紛紛:“這不是我該有的東西。該嫁給太子的是縣主,不是我,這是我欠她的……”

原來是為了岑櫻。

雖不是預想之中的答案,倒也尚算說得過去。薛崇眉峰微蹙,心下莫名松了口氣。又恢複了一貫的冷嘲:“你和她認識才幾天,倒是心疼她。”

不過也好。

薛姮身世大白後裴家的那幾塊靈牌就失了作用,眼下,她又多了個軟肋攥在他手裏,不愁日後控制不了。

想起棠花閣裏如今住着的那村女,卻又嘲諷地笑了:“你又擔心什麽。”

“禍兮福所倚,那丫頭的福氣大着,雖說嫁不成嬴衍,日後,保不齊他得朝她行禮。”

……

不出薛崇預料,一旬之後,上陽宮中即來了人,言聖人思念已故永安公主,召岑櫻入宮作陪。

作者有話說:

嬴衍:我又要結婚了。

櫻櫻:嗚嗚嗚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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