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伴随着這一聲,皇帝如同從夢魇中抽離,腳步重重一頓,終于清醒些許。
“太子來了?”他轉首看向門邊。短暫的愕然之後,陰鸷雙目赫然迸發出如狼的銳利,“太子怎麽會來?!”
這一聲有若熊咆龍吟,跪伏在地的岑櫻又是一顫,眼淚再不受控制地滑下雙頰。
“是。”卞樂侍立在門邊,垂手而立,聲音沉靜聽不出任何波瀾,“陛下您忘了,您前幾日召了太子來問河北道蝗災的事。”
宣成帝如夢方醒,旋即憶起,似乎的确是有這麽回事。只是他并沒有約定是今日。
然而東宮與上陽宮相距甚遠,他今日過來櫻櫻的寝殿是臨時起意,就算太子提前得到消息也不可能及時趕來。
是他魔怔了,分明知曉櫻櫻有可能是他的親骨肉,對着那張熟悉的臉,竟還是陷了進去……
“你起來吧。”
終究是還顧及着那一道血脈親緣,皇帝神色複雜,看着地上纖骨顫栗不止的少女。
“今日之事是朕魔怔了,一時情不自禁。你只當沒發生過,此後,你仍是永安縣主,朕的外甥女。”
“櫻櫻,阿舅不希望你因為今日之事就與阿舅生分了,你可明白?”
他傷害了人,卻還不許人介懷。岑櫻從沒覺得阿舅這個稱呼如此可怕過,她害怕地垂着頭,嘤泣着應:“櫻櫻明白了。”
這半日不過是強撐,當皇帝退出麗春殿後,她一個人怔怔地走回內殿,手腳冰涼。
殿中服侍的宮人早已在皇帝入殿時便被遣散,偌大的內殿只有青芝一人在,見她神色凄惶,關切地迎上來:“縣主,您這是怎麽了?”
縣主。
岑櫻怔忪地轉首看她,她只覺得這個從那人身上得來的稱呼十分惡心。而她在這偌大的宮殿裏一個相熟的人也沒有,此時遭遇了這樣的事,連可以說話的朋友也沒有,還要繼續在這裏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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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回家,她想阿爹,她不要再在這裏了。
可她在洛陽人生地不熟,定國公府也不是她的家,她還能去哪兒呢……
岑櫻越想越傷心,終于忍不住,撲在雲母床上大哭起來,眼淚浸濕了重重被褥。
青芝一直耐心地撫着她的背柔聲安慰着,等她哭聲稍小了一些,柔聲道:“縣主,是想離開這裏嗎?”
岑櫻直起身來,一開口淚水仍在簌簌地往下掉:“你有辦法?”
話一出口又有些後悔,她什麽底細她都不知道,如果她也是上回安福殿裏那些要害她的壞人可怎麽辦啊……
她不能輕信于人。
青芝一笑,圓圓臉上梨渦淺淺,嬌俏可愛:“奴叫青芝,上回在襲芳院,就是奴服侍的您,您還記得嗎?”
“啊,是你……”岑櫻恍然而悟。
“青芝姐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青芝替她把眼淚新擦了擦:“是太子叫我來照顧縣主的。”
太子……悶罐兒……
岑櫻輕輕咬唇,眸子裏水汽氤氲。
方才若不是他來了,聖人會對她做什麽,她想也不敢想。
她昨日還想着他要娶那麽多的貴女和他斷了算了,現在卻好想好想見他。她想他能帶她離開,她真的不想在這裏待下去了……
岑櫻鼻子一酸,滴滴珠淚又似珍珠撲簌而落。青芝道:“縣主若是想離開,奴倒有個辦法。”
“這是太子殿下派人送來的蒿草花粉,若塗在肌膚上,便會起紅疹子,連禦醫也能瞞過去。到時候,就說縣主是病了,不适合再待在宮裏。”
岑櫻有些遲疑:“可我不想回薛家……”
薛家只有姮姮和薛鳴會關心她,可現在,她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姮姮了。
“那就去高陽公主府。就說縣主思念姨母,想請高陽公主照顧您。”
岑櫻聽得愣愣的,最終輕輕嘆了口氣:“眼下,也唯有這個法子了。”
……
甘露殿外,嬴衍一身公服,孑孑獨立,身影若松柏玉樹的挺直。
他已在這裏等候許久,漠然看着宮門上發亮的銅釘,目不斜視,心思卻早已飛至了位于甘露殿西側的麗春殿。
岑櫻入上陽宮已經七日了,這七日間,他沒有一日不似在火上煎烤。
阿耶想做什麽他是知道的,岑櫻卻是個小傻子,只怕連男女之事也不懂。她又那麽喜歡他,滿心滿眼都是他,若聖人當真不管不顧地強求,她如何應付得來?又該有多傷心?
今日就是他在中書省處理政務,卻接到了卞樂派人送來的消息,言聖人叫人準備話本,其中有一冊是《漢孝惠皇後外傳》。
漢惠帝的皇後正是他的外甥女,聖人是何用意再明顯不過。因而明知此舉會惹得聖人猜忌,明知對她和他都沒什麽好處,但只要一想到那日高陽公主府裏、她抱着他軟軟說想他的模樣,他便什麽也顧不得了……
她是因為他才被帶來洛陽的,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丢開她不管。
“太子殿下。”
正沉思間,宮門從裏被人打開,他回過神,出來的小宮人朝他深深一揖:“聖人請您進去。”
進入甘露殿,宣成帝已經回來了,正在三清像前焚香禱祝。聞得他的行禮聲,頭也未回:“衍兒今日怎麽有空過來。”
他仍是疑心兒子在殿中安插了人,得知了岑櫻的事就匆匆趕來。嬴衍面無異色:“兒方從中書省接到了河北道治理蝗災初有成效的書信,想起阿耶正為此事憂心,就送來請阿耶過目。”
皇帝卻殊為不悅:“朕說過此事由你全權負責,朕只要結果,不必事事都來叨擾孤。”
“朕已是紅塵外人,不宜過多為外事所擾。何況你永安表妹近來也在宮中,男未婚女未嫁,你理應避嫌。”
“衍兒,吾兒,明白否?”
皇帝這一聲嘆息頗有幾分推心置腹的意味,聽在嬴衍耳中,卻是嚴厲的警告與威脅。
聖人分明一早就知曉岑櫻和他在民間成過婚的事,卻閉口不提,從一開始的不打算公布她身份金屋藏嬌,到後來不得已封縣主卻仍下令讓薛姮嫁給他,再到現在的警告,無一不說明他對岑櫻的勢在必得。
為什麽?僅僅因為岑櫻長得像永安姑姑而已?為了一己私欲,便強占皇妹,罔顧人倫,逼死她的丈夫,到頭來,還要對她的女兒故技重施……
他從前就不認可聖人的許多做法,到如今,更是無法茍同。只是現也不是和聖人直接對抗的時候,只恭敬施禮:“是,兒子明白。”
十足的謙恭之色。
皇帝滿意地捋須:“吾兒明白就好。”
“馬上就要成婚的人了,衍兒怎生還似什麽也不懂?聽你母親說你宮裏到現在也還沒個可心人,這到了新婚夜裏,可是要鬧笑話的。”
“卞樂——”皇帝微微揚高聲音。
“奴在。”
“命尚宮局挑選幾個宮女,送去東宮。”
這就是要給太子賜曉事宮女的意思了。卞樂口中應了,又下意識去瞧太子的反應。他面色沉靜,并沒有半分不情願:“兒子多謝阿耶好意。”
敲打既畢,皇帝不欲留兒子在殿中多留,正欲屏退他,卻見麗春殿的宮人慌慌張張地來禀:“陛下,陛下不好了。”
卞樂已有幾分猜到,板起一張臉來訓斥宮人:“何事慌慌張張,聖人面前也敢胡言亂語。”
皇帝神色卻很和藹:“無礙,說吧,永安怎麽了?”
宮人便慌亂地磕了個頭,道:“啓禀陛下,縣主她突發紅疹,高燒不止,禦醫已經過去了,說是風邪外襲之故。”
皇帝臉色一變,越過兒子拂袖走了出去。嬴衍同那宮人對視一眼,知曉青芝已經成事,這才稍稍放下了心,動身離開。
卻說皇帝來到麗春殿後,見岑櫻果是病得厲害,兩頰燒得通紅,小臂上也起了密密麻麻的的紅疹子,燒得迷迷糊糊的在夢中喊阿娘,實在心疼不已。縱有疑心,也突然不想追究了。
“既然禦醫說要靜養,便将縣主送回定國公府吧。”皇帝收回放在岑櫻額上探溫的手,吩咐道。
“陛下。”卞樂卻勸道,“有一言老奴不知該不該勸。”
“那定國公府畢竟和縣主無甚血緣關系,縣主孤身一人在京,也着實可憐。不若将縣主送去高陽公主府上,姨母也是母,相信高陽公主會好好照顧縣主的。”
“也好。”皇帝點點頭。
卞樂遂派人駕來了馬車,又派了幾個宮人,簡單收拾了行裝,将燒得迷迷糊糊的岑櫻送回了高陽公主府。
宮人在院中忙碌的時候,皇帝就一直站在宮檐下,靜靜看着馬車駛離了麗春殿的宮門。
其實他又何嘗不知櫻櫻是在假病騙他。只是,看着她病殃殃的樣子,一時想起她的母親、動了恻隐之心罷了。
當年,永安臨走前,病恹恹地伏在他膝上,第一次,和他服了軟,說,皇兄,你贏了。
她什麽都不要,但求他放過她的女兒……
“陛下,有一言老奴不知該不該言。”
卞樂的聲音将他從久遠的回憶中喚醒,皇帝側眸看向他,眼底雲封霧繞。
“如果是為了欲,自可以強權逼迫,可如果是為了愛,還請陛下忍耐些,從長計議,徐徐圖之。”
“陛下能為公主十數年不語內事,難道、還在乎這片刻之機嗎?”老太監鼓起勇氣說完,背上已是冷汗淋漓。
從偷偷給太子傳消息,到現在出言相勸,他今日實在是把腦袋別在腰間。
但永安公主實在可憐,眼下,連她的女兒也不能逃脫被禁锢的命運。他就能幫一點是一點吧……
心間再一次閃過皇妹去時的模樣,皇帝忽生了幾許疲倦之意,他似笑非笑:“你這老閹人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
卞樂說得不錯,有了永安的前車之鑒,他的确是不必将櫻櫻逼得太緊了。
他想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永安,而不是像她的母親一樣、倔強不服輸、以死逃離他的永安。反正,謝雲怿也還在他手裏,他也有的是時間。
他會讓她心甘情願的。
馬車很快駛離了上陽宮,停在了位于銅駝坊的高陽公主府前。
高陽公主早已接到了消息,心急如焚地在正門前等候。不及車馬停下,便心急如焚地指使女兒:“快,快把你櫻妹妹抱進去。”
如是一番折騰,等岑櫻被安頓進房中,已是日暮時分了。她萬分委屈地伏進高陽公主的懷中:“姨母……”
高陽公主已大致知曉發生了何事,長嘆一聲,眼淚長流:“好孩子,別怕,有姨母在。”
“日後,姨母定不會叫你再受半點委屈。”
叱雲月本不知發生了何事,只聽說岑櫻病了要來她們家休養。猜想她是在宮中遭遇了不好的事,本有滿腹挖苦的話也忍住了沒有說。
“母親,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待安頓岑櫻睡下、退出房中後,叱雲月悄悄地問。
高陽公主搖頭:“你就別問了。總之,別去欺負你妹妹。母親知道你那些小心思,太子殿下不喜歡你就是不喜歡,又不是你妹妹的錯,你針對你妹妹做什麽。”
叱雲月臉上一紅,扭捏道:“她又不是我妹妹……”
“她母親是你的姨母,她怎麽不是你妹妹了?都是自家姊妹,難道要為了一個兩條腿的男人,鬥得跟烏雞眼一樣?”高陽公主正色說。
“太子不會只娶你一個,一輩子困在宮裏和他的那些女人争風吃醋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嗎?你是叱雲家的女子,當作天上盤旋的雄鷹,何故如此短見!”
叱雲月被母親訓得一愣一愣的,忙挽住她撒嬌:“不會的,我才不會要表兄娶其他人呢。我嫁給他,也可以幫他處理政事、安定朝邦啊……”
這個傻女兒,竟如此天真。高陽公主一時也無可奈何了。只道:“他是太子,将來會登基做皇帝,為了綿延子嗣,就不可能不娶其他人。他對你本也沒有男女之情,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
窗外高陽公主母女的聲音漸漸遠去,窗內,岑櫻怔怔望着帳頂的織金芙蓉花圖案,忽有淚珠撲簌,無聲滑過耳郭滴在了發絲上。
跟随她從宮中出來的青芝正在替她掖被子,柔聲勸道:“您別多想啦。太子殿下身邊并沒有旁人,從前也不曾有過,他叫奴來服侍您的時候,奴還吃了好大一驚呢。”
“依奴看,太子殿下,他心中是有您的。”
這話并不能給岑櫻半分安慰,她抽了抽發酸的鼻子,哽咽道:“青芝姐姐,我好想他……”
上陽宮中的事,她真的好怕。她從來沒有一刻那麽地想他,想他在她身邊,保護她。
此外,她也想當面問清他立妃的事,如果他真的要娶旁人,那這段感情,她就不要了。
青芝無奈嘆息一聲,仍是勸慰她:“殿下公務繁忙,怕是不能來看您。但奴相信,他亦是挂念您的。”
白日的事給了岑櫻不小的打擊,青芝出去後,她一個人又躲在被窩裏無聲啜泣了許久,到後來,夜色浸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裏卻是整宿整宿的噩夢,不管她夢見什麽,到最後都會變成聖人那張慈愛可親的臉。他把她抱到膝上,抱到床上,脫她的衣裳……又甚至是話本子裏那些詭麗绮豔的畫面……岑櫻在夢裏逃了整夜,終于哇的一聲從夢中驚醒,抱着自己放聲大哭。
門邊又傳來開門的聲音,她驟地從床上彈起,驚惶問道:“誰?”
“是我。”門外之人答。
是悶罐兒的聲音……
她難以置信地揉揉哭腫的眼,朝門邊望去。
門扉被人從外面推開,一點光暈,照出他清俊如玉的臉龐。他舉着燈推門進來,門外還站着叱雲月和青芝等人。
岑櫻好容易止住的眼淚又簌簌落了下來。她起身,明眸中盈盈然似有珠光流轉:“你怎麽才來啊……”
她也不顧門外是不是還有旁人看着,在他舉着燈盞走進來的時候,像頭認主的小羊,委委屈屈地撲進他懷裏,抱着他的腰便大哭起來:
“夫君,我好想你啊……”
“你為什麽現在才來看我啊……我好想你……你帶我走,帶我回清溪村好不好?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不要在這裏……夫君……”
她語無倫次地說着,到最後,哭得聲堵氣噎,連一句完整的話也拼湊不出。眼淚濕透了他胸前的衣襟。
為什麽現在才來。
嬴衍舉着青燈,眉目間有剎那恍惚掠過。
他原是不想來的。白日太過招眼,而即使是夜裏,他不在東宮的消息也很容易傳到上陽宮去。他今日所做的一切都如在刀尖懸崖上行走,萬分危險。但躊躇了半夜,卻也還是來了。
至于為什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