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進入八月,洛陽城總算涼爽了些,池塘裏的芙蕖開始凋謝,穿過廊檐的風裏開始彌漫起淡淡的桂花香,昭示着秋季的到來。

上陽宮裏主殿前的那株大櫻花樹也已泛起了淡淡的金黃,微風吹過,偶有木葉飄零,倒也很像是春日落櫻缤紛的絢爛。

“櫻櫻,你知道嗎,這是你母親生前最喜愛的一棵樹。”

殿前階下,宣成帝嬴伋坐在胡床上,淡淡笑着對身側的外甥女道。

“它本來不在這裏,是你母親去後,朕将它從裴家移植過來的,那時候它就已經一百多歲了,為了移植它,可耗費了不少人力財力,連裏坊牆都拆了數堵……”

“那它還能開花嗎?”

岑櫻好奇地問。

她入上陽宮已有幾日了,這些天,皇帝舅舅常常叫她陪着下下棋說說話,也與她說了好些母親生前的事,但她仍是很難拼湊出母親的完整形象。因而此時,雖知阿舅在懷念母親,但心中一片空白,只有些隐約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怎麽不能。”皇帝回過頭來,溫和笑着看她,“剛移植的那年的确是差點就要死掉,好在那年宣州進貢的花肥效用不錯,把樹養活了,現在每年還是可以開花。等到了明年,櫻櫻就可以看到繁花如錦的盛景了……”

明年。

岑櫻展目看向枝葉未落的大樹,透過它,一直看向了樹木之上的蔚藍天空。

明年的她還會在這裏嗎?

她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地方。

從前只聽說京都洛陽是何等的軒敞華麗,可到了這裏之後,她與阿爹分離,連悶罐兒都要另娶他人了,娶的還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不喜歡這裏,她想回家,想回到過去在鄉下和阿爹和悶罐兒還有阿黃在一起的生活,很想很想。

如果,如果悶罐兒不和她們回去,她就自己和阿爹走好了。反正他要娶那麽多的女人,她也想散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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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久久地看着院中花樹,眉目黯然,一襲鵝黃襦裙在晚風中微微舞動,有如梨花開在月下,冷浸溶溶月色,清新閑适,淡遠出塵。

皇帝一直側眸看着她那與生母十分肖似的眉眼,秋陽自樹梢照下,照得他不複年輕的清俊面龐上,竟也有了些許溫潤的假象。

櫻櫻,櫻櫻。

其實不必卞樂找來當年的宮人與太醫确認,他又何嘗不知她是誰的孩子。

櫻櫻的名字很可能是永安取的。她給這個孽種取名為櫻,偷天換日地也要将她送出去,卻殺了她和他的孩子……

倘若這是他的女兒,她還會這般在意這個孩子麽?答案顯而易見。

沉寂了十餘年的怒意與怨恨重在胸腔點燃,如同毒蛇吐信,又似烈焰狂舞。岑櫻忽覺身側寒氣凜冽,不明所以地側過眸來,皇帝已恢複了和煦慈愛的面色,道:

“櫻櫻,阿舅累了,扶阿舅進去吧。”

這并不是什麽過分的要求,岑櫻領命将他扶進了寝殿。皇帝神色和藹:“天色也不早了,你也回去吧。明日,記得來陪阿舅下棋。”

“是。”岑櫻婉婉施禮,随後退了出去。

她入宮已經七天了,這七日裏,聖人除了偶爾叫她作陪、說一些母親的事,倒也沒有再如那日進她房間一樣的不合常理的舉動,漸漸放下了戒備。

皇帝一直目送着那道纖瘦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廊柱日影間,神情如怔。直至卞樂從殿外走進。

“叫你去辦的事,還沒有辦好嗎?”

他問,面色已不複方才的溫和。

卞樂面露難色,戰戰兢兢地應:“……回陛下,這件事的确有些棘手。尚宮局已經在盡全力尋找當年放出去的宮人了,想必不久就會有回訊……”

“你的不久已是三個月了!你們都是廢物不成!”皇帝龍顏大怒。

卞樂吓得身如抖篩,趕緊跪下:“陛下息怒!息怒啊陛下……”

皇帝胸腔中血氣上湧,目眦欲裂。

說起來,這件事,也的确是他的錯。

當年穩婆告訴他,永安生下的是個已經足月的女嬰,并非七月生子的早産兒,算着時日,剛好是她還未與裴公瑜分別的時候,所以才能夠篤定她是裴氏之女而非他的。

為掩人耳目,在場的宮人、禦醫、穩婆幾乎被他殺了個幹淨。如此一來,如今要想再找到幸存的、已經放出宮去的當年侍奉過公主的宮人,确實難了些。

但他想,當年母親都能将岑櫻換出去,這其中必然還會有漏網之魚,這才命卞樂去查宮人名籍,試圖找到當年的知情者。一連兩個多月過去,卻都未有任何的蛛絲馬跡。

他最終長嘆一聲:“建康的謝宅去過沒有?可曾找到謝雲因?”

謝雲因是皇帝的表妹,精通醫術,當年在宮中陪伴皇帝的母親肅宗謝皇後,也曾去探望過永安,自是知曉她的孩子是否足月而生。

謝家畢竟是他的母族,他并未動謝家,只是削權而已。謝雲因也回了江南,後來他派白鷺府去查探過兩次,聽聞是在民間行醫。

“回陛下,謝娘子兩月之前往九華山采藥去了,恰好是在我們的人趕去以前,所以暫時還未有消息。”

皇帝怒氣稍平,無奈地嘆了口氣。

知道在哪兒就好,總好過憑空消失。

關于岑櫻的身世,他十分篤定岑櫻不是他的女兒而是裴家的,但事關人倫血脈,不得不慎重,他已經等了兩個月,就……再等上一會兒吧……

麗春殿裏,岑櫻一覺睡至了辰時。

她昨夜想父親和夫君想得哭了半夜才睡着,今晨起得便有些遲了,直至宮人們往殿中搬東西才醒了過來,揉揉眼從床上坐起,還有些犯困地呢喃:“你們在搬什麽啊……”

見她醒來,一名小宮女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回縣主,是陛下怕您在宮中無聊,派人搜羅了好些話本子來。”

“您要起來嗎?奴服侍您洗漱。”

那宮人一張圓圓臉兒,十分殷勤和善。岑櫻覺得她有些眼熟,但未多想,微紅了臉支支吾吾道:“……我自己來吧。”

她本是鄉下來的野丫頭,不習慣被人伺候,拿過衣裳欲言又止地看了那宮人一眼。

宮人會意一笑,退出殿去:“那奴就先下去了。”

“奴叫青芝,縣主有什麽吩咐叫奴一聲就好了。”

殿裏,岑櫻慢騰騰穿好了衣裳,洗漱後用了些早膳,便去到外殿的書案下翻閱卞樂送來的那些話本子。

時下流行的多是些怪力亂神的故事,岑櫻膽小不愛看,就丢開了。正翻找着,宮人來報皇帝來了,忙随手将書放在案上起身去迎。

“櫻櫻在看書?”

皇帝走進來,笑着問。

岑櫻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皇帝又拾過一冊丢給她,在書案旁的矮榻上坐下:“朕也好久沒有看話本子了,正巧,你讀來給朕聽聽。”

那冊書的書名是《漢孝惠皇後外傳》,看着像是冊人物列傳。岑櫻不疑有他,屈膝跪坐,展開書本,當真清聲朗讀了起來。

“漢孝惠皇後張氏,名嫣,字孟媖,小字淑君。惠帝姊魯元公主之長女也。”

“阿嫣當五六歲時,容貌娟秀絕世。時帝方議立後,欲訪名家貴族之女容德出衆者。太後謂帝曰:‘阿嫣帝室之甥,王家之女,天下貴種,實無其匹。且容德超絕古今。吾選婦數年,無逾此女……’”

她誦書之時,皇帝就一直出神地看着她,目光柔和,脈脈含情,仿佛是透過這具年輕的軀殼又陷入了久遠的記憶裏,望進另一個靈魂。

岑櫻一心只在話本上,并未察覺他怪異的眼神。越讀卻越覺不對勁了起來:

“帝曰:‘如乖倫序何,且彼年尚幼。’”

惠帝說,這是否背離人倫,況且阿嫣尚且年幼。

“太後曰:‘年幼不當漸長邪,且甥舅不在五倫之列,汝獨不聞晉文公之娶文嬴乎?’帝乃從命,诏群臣議納皇後禮……”

呂後說,年紀雖小但會長大,況且甥舅不在五倫之列,你沒有聽說晉文公娶文嬴之事嗎?惠帝于是從命,召集衆大臣商議納皇後禮……

如若她理解得沒錯,這話本,是在講舅舅娶了外甥女……

後面的文字,則是在講張嫣嫁與舅舅之後的種種生活,不管是話本中的張嫣和舅舅本人,還是寫書之人,都對這段有違人倫的婚姻未有半點不認可。

岑櫻心頭疾跳,越讀越迷惑,聲音亦漸漸小了下去。

她迅速将書冊浏覽至尾聲,當目及惠帝娶了張嫣、惠帝和張嫣的閨房之樂時已是唬得渾身亂顫,如墜冰窖,戰栗不已。

她幾乎是顫抖着丢開了書,不肯再讀,皇帝微微眯眸:“櫻櫻怎麽不讀了?”

“我……”她艱難地張口,聲音顫栗似哭。

腦中還殘存着文字描繪出的绮豔畫面,岑櫻只覺得可怕,漢惠帝是張嫣的舅舅,舅舅和外甥女,怎麽能成婚?

還、還把她抱到膝上,數她的牙齒,後來又、後來又看到了她的,她的……稱贊肥白……

這種書,怎麽能給她看?陛下為什麽要叫她讀這個?

岑櫻羞得臉頰通紅,五髒六腑皆似燒起來。當看到皇帝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心中又是一緊。

聖人看她的眼神,貪欲,淫邪,癡迷……全都一覽無餘。

她曾在胭脂山的陰暗山洞裏看見過這樣的眼神,一點兒也不陌生,她知道這代表了什麽。

可聖人,是她的舅舅呀!他怎麽能!

聯想到方才他叫她念的書,岑櫻鼻頭一酸,險些掉下眼淚來。卻只能跪伏下去,嘤泣着謝罪:

“櫻櫻殿前失儀,請陛下恕罪。”

她想要離開這裏,一刻也不想多待,卻怕激怒了他阿爹也落不得好,再害怕也還殘存了一些理智。

又突然很想念她的悶罐兒,他會保護她,就像山洞裏的那次。夫君……悶罐兒……她真的好想他呀!

這樣的防備與抗拒,無疑是一種無聲的拒絕。皇帝的臉色漸漸變得陰沉,他看着身前跪伏的少女,緩緩站起身來:“櫻櫻,朕的意思,你當真不明白嗎?”

卻沒有明說。

她的身世一日不明,他就一日無法真的下手。但他等了這樣久,此刻又聽了這樣久的香豔話本,的确是有些不想忍了。

他甚至想過,就算尋回了謝雲因又如何?她是永安的好友,總歸是會幫着她的,不管真相究竟為何,他一樣知曉不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知道?

兩人之間原就只隔着數步與一張書案,滿室的靜寂之中,皇帝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岑櫻吓得直哭,整個身子也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正是此時,殿外忽然傳進卞樂的聲音:

“陛下,皇太子求見。”

作者有話說:

本章古文引用自東晉香豔小說《漢宮春色》

嗯……

有點卡文所以晚了,這章發30個紅包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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