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秋日的湖水雖不刺骨,到底也是冷的,被人這麽貿然一推,岑櫻還不及反應過來喉嚨裏便灌了一大口水,鼻端也被水流漫入,疼痛欲裂。

她是學過游泳的,幼時和哥哥住在柔然邊塞,夏日裏,常常和他還有他養的小狼一起去附近的河邊摸魚、打水鳥。跟着哥哥和小狼,她也學會了游泳,雖說姿勢可能不太雅觀,但保命是足夠了。

是以,她慌忙調整好呼吸,雙臂壓水雙足後蹬,很快便掌握了平衡浮出了水面。又焦急地扭頭去瞧水裏沉浮的薛姮:“姮姮,你怎麽樣?”

薛姮這時已整個人都墜在了水裏,流水若潮水蔓過她頭頂,一絲聲音也沒有。岑櫻忙游過去,抱住了仍在不斷下墜的她。

四周都是水流咕咚咕咚流逝的聲,間或雜着幾聲湖畔嘈雜的喧鬧,耳邊似乎有人焦急地在喚着自己的名字,但薛姮已聽不清了。

耳邊充斥的是辱罵與嘲笑的聲,似一縷又一縷的水草将她纏縛,在這幾将人溺斃的黑暗裏格外清晰:

“你們看她呀,竟然什麽也沒穿。”

“怎會這般淫.蕩,光天化日的,竟然什麽都不穿就來赴宴。”

“你們還不知道麽?她就是個賤人,十四歲就爬了自己兄長的床,真是該被拉去浸豬籠!”

“我要是她啊,可沒臉再活在這世上。不如死了,倒也幹淨!”

……

身子仍在下墜,吵鬧聲與嘲諷聲都越來越遠,她似陷入了漫長的黑夜裏,空氣與喧嚣都在一點一點遠去,漸至無聲無息。

那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溺斃在這池塘裏吧,沒人會發現她的不貞,也沒人會發現她的不堪。這種每天擔驚受怕還要受辱的日子她過夠了,只是在她死後,她們發現她的不潔後又會怎樣看待……

“姮姮……”

岑櫻此時已經游到了薛姮身邊,見她一點動靜也沒有,不免有些害怕。

她游至薛姮腋下,馱着她手臂,将她自水中架起向湖面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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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衣裳不算厚重,但入水後便似綁着個秤砣,直直地将二人往下墜。岑櫻費力地将人拖至湖畔。

岸上不知何時已聚滿了被林芙那一嗓子喊來的貴女,連同長樂公主在內,都已趕了過來。她似乎萬分驚訝:“永安姐姐,這是怎麽了?”

二人身上都已挂滿了水草和水面漂浮的落蕊樹葉,經水潤濕的衣裳緊緊貼在身上,女孩子的柔軟窈窕一覽無餘,十分狼狽。

一衆貴女離得老遠,對着她們驚訝地指指點點,卻無一人上前施救。

岑櫻不理,不顧滲入肌理的濕冷将已近昏迷的薛姮拽上岸來,背影恰好擋住了一幹人等的視線。

但當她按住薛姮的腹部欲按壓時,卻發現有些不對。

今日陽光晴好,衣服不過兩件之數。又是上好的綢緞面料,入水後便緊緊依附在身上。岑櫻發現,姮姮內裏,似乎是沒有衣裳的……

咦?難道方才掙紮間掉水裏了?

不會啊……

正疑惑着,薛姮已經悠悠醒轉,怔怔地睜開目來看向她,離體生魂還未歸體內,眼角餘光忽瞥見那端望過來的長樂公主一幹人等,煞如受驚的小兔撲進了岑櫻懷裏:“縣主……”

“你幫幫我……幫幫我……”

這一聲竟帶着哭腔,她珠淚若珍珠亂灑,楚楚可憐。

只有她自己清楚發生了什麽,她的小衣和亵.褲都在長兄手裏,若被長樂公主她們知道了,她就全完了……

岑櫻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摟住了她,小手安撫地在她背上輕拍。

身後,叱雲月隔得老遠瞧見二人的情形,唬了一跳。

“這是怎麽回事?”她拉開兩個擋在她身前的貴女便沖了過來,質問一旁圍觀的林芙等人。

岑櫻還不及說什麽,林芙已搶白道:“薛娘子把縣主推下水了!”

“方才,我和阿桃兩個在這附近說話,瞧得清清楚楚的。就是薛娘子把縣主推下去的,只是縣主落水的時候恰巧拽住了她,這才一起掉了下去!”

“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麽!”

“那可真是活該!”

一衆圍觀的貴女紛紛以袖掩唇地譏笑,薛姮臉色煞白,喃喃辯解着:“不是我……”

“縣主,真的不是我……”她驚恐地望着岑櫻,被水潤濕的眼睫已有淚珠析出。

事發之時只有她們二人在場,她百口莫辯。岑櫻是她在京中唯一的朋友,若連她也不信她,她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人群之中,薛瑤神色恓惶,張唇想替姐姐辯解幾句,被長樂公主瞪了一眼,只好止住。

岑櫻氣得臉兒紅紅,回過身怒視林芙:“你們在胡說什麽!”

“說我是被姮姮推下去的,我怎麽不知道?這位娘子難道比我自己還清楚麽?”

“縣主有所不知,所謂當局者迷,您當時背對着她,不一定瞧得清楚,我們可是看得真真的。”林芙道,臉上神情足以亂真。

“就是。”

被她喚作“阿桃”的是京兆蘇氏的女孩子蘇桃,今日蘇望煙沒來,赴宴的便是她這個小堂妹,此時亦附和:“我和芙姐姐看得清清楚楚的,就是她推了縣主,不會有錯。”

“縣主是好心,被薛娘子害得掉進水裏了還幫着她說話。可有些人卻未必領情。”

兩人一唱一和,卻不是說給岑櫻這個當事人聽的,而是說給長樂公主、舒妙婧及在場的其他人。

岑櫻氣得臉色煞紅。

她算是瞧出來了,這群人根本不是要為她要公道,她們不知為什麽對姮姮惡意十分之大,分明是要借自己的落水、坐實她推人入水的惡名。

而她起初見到這群道貌岸然、舉止文雅的貴女還小小的自卑了下,自卑自己只是個小小的村女,羨慕她們這些舉止得體的大家閨秀。眼下?她只覺得自己方才瞎了眼!

“薛姮,你是啞巴嗎?”眼見事情焦灼,薛瑤卻忍不住了。她不顧長樂公主的眼色疾言厲色地朝薛姮大喊,“現在所有的事情都指向了你,你躲在縣主身後做什麽?你自己不知道出來解釋?”

她再讨厭薛姮,也知道出門在外她代表的是薛家的臉面,只恨薛姮懦弱,連林芙這樣的貨色也不敢出來反駁,被人誣陷也只敢躲在岑櫻這個村姑身後。

薛姮淚流滿面,想辯解又恐被她們發現,只緊緊地抱住自己,淚流滿面:“不是我……真的不是……”

一群人争吵的時候,長樂公主等人就立在旁邊,半點也沒有扔件衣裳給二人蔽體的意思。

最終是叱雲月看不下去,解了身上的披風走過去扔給岑櫻。岑櫻忙拿披風将薛姮裹住,絲毫不顧自己也是一身濕衣裳、冰冷入骨。

“去拿兩件衣裳來。”舒妙婧這時才開口,吩咐随侍的長樂公主府中的侍女,“不管薛娘子對縣主做了什麽,總不能叫她光着身子去見人。”

她本意是這濕衣裳貼在身上與沒穿也沒什麽兩樣了。然薛姮心中有事,身子劇烈一顫,竟是暈厥了過去。

這一幕恰好被舒妙婧看在眼裏,她微微訝然,目光久久地落在薛姮身上,若有所思。

岑櫻一下子急了:“姮姮,你怎麽了?”

她抱住她肩胛輕搖兩下,也無任何反應。

這一回更給了林芙等人發作的借口。見她暈厥,指責更甚:“這是暈過去了?”

“剛才都還好好的,怎麽會突然暈過去?可不是裝的吧……”

“可真是狠毒啊,本來就是個父母都不知道是誰的孤女,鸠占鵲巢那麽多年,也該知足了。現在縣主一回來,就要迫不及待地對她下手……”

“縣主倒是好心……”

一衆貴女私議紛紛,絲毫不顧二人的辯解。岑櫻氣得渾身亂顫:“哪有你們這樣空口白牙就污蔑人的?”

幾人猶在争吵,長樂公主唇角含着譏诮,一笑抿下了。

這件事漏洞百出又怎樣,在場之人,根本不會聽薛姮二人的辯解。

人們都只願意相信對自己有利的事,薛姮一個不知道爹媽是誰的野種,在縣主這個位置上壓了她們這好些年,一朝敗露,還能不痛不癢地做回薛家千金,甚至是,破例封為了太子良娣,京中不滿的人多了去了,今日赴宴的也不在少數。

而薛姮在這個節骨眼上暈過去,更是畏罪之相,不用再說什麽就能坐實她的惡行。

相信,薛姮因不滿永安縣主而推她下水卻把自己也帶了進去的事,很快就能傳遍洛陽城。

“既如此,就先把永安姐姐和姮姮帶進去換身衣裳吧。”長樂公主道。

“不行!”岑櫻卻不幹了,“先把這件事說清楚!”

她再笨也該反應過來了,若這個時候離開,只會坐實姮姮的罪狀。等她們收拾好衣裳出來,在場的人都已先入為主地認定了是姮姮幹的,那才真的是百口莫辯。

舒妙婧亦上來打圓場:“是啊,縣主先去換一身吧。秋日湖水清涼,感染上風寒就不好了。”

“啓禀公主殿下。”

眼看事情焦灼,卻是此時,園外匆匆進來一名宮人,“太子殿下和封侯爺到了。”

伴随着這一句,在場之人臉色皆是一變。長樂公主神色微微有些慌張,嬴衍怎麽會來?

她的這些小把戲歷來是瞞不過長兄的,何況還有大理寺卿在,霎時便有些慌亂。

還不及她做出什麽反應,便聞見一陣通報聲。嬴衍一身玄黑便服,在封衡及一幹侍衛的簇擁下款款而來。一衆貴女忙都行禮:“見過皇太子殿下。”

“免禮吧。”他臉上卻沒什麽表情,只看着長樂。

長樂神色忐忑地迎上前去:“皇兄,你怎麽來了。”

“孤在這附近打獵,聽聞你在園中設宴,就來看看。”嬴衍道,面色平靜無瀾。

一旁的封衡唇角微抿,抿下一縷淺淡笑意。

今日,他本陪着太子帶着阿黃在北邙山下秋狝,他無意中說起月娘和縣主去赴長樂公主的宴會,殿下當時沒說什麽,之後便一直心不在焉的,不久便遣散賓客離開,說要來金谷園看望長樂公主。

衆人之中,只有岑櫻扶着已經暈厥過去的薛姮,并未行禮。他順勢移過了目光。

二人像兩只落水的青雀兒,互相依偎着,裹着披風,頭發絲皆滴着水,楚楚可憐。

目光相撞,岑櫻神色微不自然,微微的一陣忐忑後,她鼓起勇氣上前,頂着尚在滴水的濕發坦然迎着衆人目光:“太子殿下,求您為我和姮姮做主。”

她将今日發生的一連串事情說了,口齒清晰伶俐,只聲線因忿怒而微微顫抖。每說一句,長樂公主與林芙的臉色就愈蒼白一分。

嬴衍挑眉。

早在過來的路上便有人與他報了今日園中發生之事,他只覺得這些小女孩家的內宅手段十分惡毒和幼稚,并不想摻和其中。

但當他看到岑櫻和薛姮兩個落得如此狼狽的樣子,胸腔裏還是點了一把微弱的火星——長樂此舉,實在是惡毒得過了頭。

“殿下,今日落水之事,我其實知道是誰在背後推的我,只是我不明白,我和林三娘子往日無怨今日無仇,她為何要如此針對我。”

岑櫻流着淚,楚楚可憐地說着,口齒卻清晰無比。林芙霎時氣紅了臉:“你血口噴人!”

這幾乎是明着說謊,在場的衆人面上都有些挂不住。長樂公主臉色微變:“如果真是林三娘子推的,永安姐姐方才怎麽不說呢,可不要因為你和姮姮關系好,就包庇她。你那樣對她,她卻以怨報德。”

岑櫻卻置之不理,依舊目光灼灼地指認林芙:“當時除了我和姮姮,就只有你和蘇娘子在場,也是你第一個發現我和姮姮落水的,不是你賊喊捉賊還能是誰?”

說着,又朝封衡行了一禮:“我雖出身寒微,卻也僥幸跟着養父讀了些書,聽說大理寺掌刑獄案件審理,既然今日封相公亦在,還請能夠緝拿林三娘子,查明此事,交由聖人和皇後殿下裁斷,還姮姮一個清白。”

岑櫻一氣說完,原本蒼白的臉色因激憤而變作了胭脂的紅色。她才不管這件事是不是林芙幹的呢,既然她們冤枉姮姮,那她就讓她們也嘗嘗被冤枉的滋味!

這樣的小事,她竟想鬧到聖人和母親那裏去?

長樂公主終于按捺不住,語氣猝然嚴厲起來:“永安姐姐莫不是瘋了?這樣的小事,也要驚動大理寺卿與聖人皇後?”

“不是已經驚動了嗎?”這回是叱雲月開了口,反唇相譏。

長樂公主一口惡氣堵于胸口,面色陣青陣白,十分難看。直至這時,一直沉默的嬴衍才開了口:

“玩夠了嗎?”

他目光溫淡和煦,看向長樂。

“長兄——”

知曉他動了怒,長樂公主臉色一變,她嗫嚅着唇,方要辯解着什麽,但見他給叱雲月使了個眼色,叱雲月會意,走過來提拎起了她的肩,徑直将她扔進了湖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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