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二人分別入了宮。等到了甘露殿裏,皇帝身邊已立了位陌生的宮裝女子。淡淡華裙輕薄衫,神清散朗,即使是冬日漸厚的袍服也掩不住她的林下風氣。

“櫻櫻,這是你表姨母。”皇帝為她介紹。

“表姨母。”岑櫻乖順地上前與她見禮。

謝雲因神色冷漠,像是學堂裏最嚴厲的夫子。岑櫻曾在雲臺縣的官學裏見過這樣的神情,當時還笑父親沒個夫子樣子,如今卻算是見到了。

謝雲因只略擡了下眼皮子便沒了下文,岑櫻尴尬地立着,也不知說什麽好。

最終是皇帝說了一番認她作養女搬進宮中來住着的話,言她父母雙亡,如今養父又去了,自己這個做舅舅的理應負起責任來。又囑咐了一通讓太子照顧她的話。

岑櫻拿不準自己是否應該作出受寵若驚的樣子,面上卻是不安之狀。

皇帝也未起疑,只叫她回薛府收拾行裝,自己留了嬴衍入殿說話。

“櫻櫻是你的親妹妹。”

屏退衆人後,皇帝開門見山地說。

“她是朕和你永安姑母的女兒,自幼因朕失了母親,着實可憐。往後,你要多照顧她。”

嬴衍面無表情,看着屏風上繪着的伏羲女娲圖:“兒子恭賀阿耶得女之喜。”

皇帝眸子微眯:“我兒如何一點吃驚的樣子也沒有?”

兄妹相合而生女,傳出去畢竟有悖常理,不為世俗所容。這個兒子也未免太過鎮定,鎮定到要叫他懷疑今日的一切。

嬴衍道:“阿耶是天子,日月所照,皆為領土,江河所至,皆為臣妾。”

“只要阿耶願意,全天下任何一女子都可為您所有,兒不覺驚訝。”

這答案叫皇帝尚算滿意,點點頭轉而問起了政事。此時距離他登基和大婚不過兩月之期,許多事都已在緊鑼密鼓的準備之中,自有千頭萬緒等着他垂問。

他對這個一手培養出的嫡長子還是滿意的,即使是他三番五次因為櫻櫻的事而忤逆他,也只是惱怒而已,并未動過換掉他的念頭。

太子羽翼豐滿,衆望所歸。看守皇城的禁軍也還在他手裏捏着,除非自己瘋掉,才會在這個關頭換掉他。

甘露殿外,岑櫻已同陪她進宮的青芝走到了馬車之下,預備離開。原先候在宮中的謝雲因卻走了過來。

她猶豫着要同這位性情冷漠的姨母問禮,謝雲因倒先開了口:“你父親的腿怎麽樣了?”

赴京路上,已有人同謝雲因說了岑治的事。

岑櫻立刻紅了眼:“您認識我養父?他前不久已因失火去世了。”

謝雲因冷笑了聲,出言嘲諷:“他早該死了。身為軍人,就該戰死在沙場上,斷了一條腿,茍延殘喘地活着,和喪家之犬有什麽兩樣?簡直是我謝族的恥辱!”

這話十分刻薄,岑櫻霎時漲紅了臉:“姨母,您怎能這樣說?”

“你也是個不知廉恥的東西!竟然和自己的兄長勾搭在一起!”

謝雲因卻一巴掌甩了過來,暴怒說道。

她這一巴掌力道不小,岑櫻臉上登時紅腫起來,青芝等宮人忙上前來将二人拉開。

謝雲因口中怒罵不止,岑櫻難以置信地捧着那半張腫起的臉,遍體生寒。

這位姨母臉上的猙獰和震怒不似假的,她不知這是否是逢場作戲,也不知自己是否要陪着她演完。

宮人很快将岑櫻送走,謝雲因也被叫進了甘露殿。皇帝不悅地道:

“櫻櫻是朕的女兒,她有什麽錯你要當衆打她。”

謝雲因冷哼:“和自己的兄長勾結,不要臉。”

“雲娘!”皇帝語聲發冷,目中已有了些許寒意。

謝雲因亦變了臉色。她跪伏下去,斂容道:

“陛下,正因為櫻櫻是您的女兒,您才不能讓她和太子在一起。”

“十六年前您就錯過一次,如今阿姊已死,您不能一錯再錯了。”

皇帝臉色陰沉,未發一言。

印玺監那邊很快有了結果,這一枚玺印的确是太後的私玺,只有右上角空出的一角與當年工匠雕刻時留存的圖案不同。卻是因為嘉和四年時為稚子的永安公主不甚将玉玺摔碎一角,以金補之。如此細節也能對上,皇帝不得不相信了謝雲因的話。

他頒下旨意,認永安縣主為皇家養女,搬入紫微城。又納了謝雲因為昭儀,宮人雲香為美人。

紫微城中,蘇後只對謝雲因的到來微微驚訝,對于岑櫻成為皇家養女之事,則樂見其成。

畢竟大典在即,她不希望岑櫻的出現給蘇望煙的皇後之位造成什麽影響,成了兄妹,至少二人明面上不能再有什麽牽扯。

太子的登基與大婚典禮都在籌備之中,宮中尚衣局日夜趕制帝後禮服,除內庫所儲之外,洛陽城大大小小的成衣鋪子金絲銀線紅紗紅綢都被采買一空。加之年節将近,京中開始彌漫開喜慶的節日氣息。

十一月初,薛鳴送岑櫻乘車前往紫微城。

他很舍不得這個相處日久的妹妹,沿途都在絮絮叨叨地囑咐她進了宮要擔心,岑櫻抱着他送她的那只貓兒,看着他張合不停的嘴,忽地輕輕嘆了口氣。

“二哥不是在宮裏當差嗎?可以常來看我的。”她道。

自來到洛陽這半年,她就好似浮萍一般,沒有根,也沒有家,連唯一的親人也不能相見,薛鳴的出現的确讓她感覺到了兄長的溫暖。

他對她無微不至,連府中的廚娘都特意替她找了涼州籍貫的,平日職務雖忙一得了空就會來看她。有時候她也會想,若他不是薛家人,真是她的兄長就好了……

薛鳴的臉色變得嚴肅:“宮禁之間規矩甚嚴,我在門下省當差,也少有機會進入後宮。”

“只要有心總會見面的。”她說,又托他照顧薛姮,“我走之後,二哥可要替我多照顧姮姮。別讓你母親和妹妹欺負她。”

時光飛逝,轉眼就到了年關。

宮中頻頻有好事傳來。先是儀鸾殿的雲美人有喜,緊接着在上陽宮中伴駕的謝昭儀也有了孕,大臣都在私下議論着,聖人寶刀不老,太子上位後怕是要添幾個兄弟了。

但與此同時,也有一件不好的事打得衆人措手不及。

太子太傅、尚書令蘇欽的女兒蘇家十三女病了。

這位未來的中宮皇後一病不起,沉疴日重,眼瞅着也趕不上在登基之日與太子大婚。

蘇娘子這病病得不是時候,仙居殿中,蘇後發了好大的一通火。期間太子也曾去看望過一次,吩咐蘇望煙安心養病即可,等她病好了再擇吉日成婚。蘇家人感激不盡。

皇後未立,冊妃之事也只得一并延後。

宣成十五年的最後一月就在這詭異的平靜之中過去。年三十,除夕,皇帝莅臨含元殿,大宴文武百官,夜間,又在仙居殿舉行了家宴。

既是家宴,宴請的不過是宮中嫔妃與皇子公主,因嘉王、瑞王及崔貴妃都尚在監|禁之中,陛下新納的謝昭儀也因養胎未來,蘇後嫌沒有人氣兒,又叫來了岑櫻這個新封的“養女”。

嬴衍在忙明日登基之事,一直到了宮宴開始才姍姍來遲,向坐在主位上的皇帝與蘇後告罪:“兒因瑣事耽擱了,還請阿耶與母親降罪。”

燭火氤氲映着他猶沾着雪粒子的俊朗眉目,顯得那張總是如覆冰霜的臉溫潤些許。

岑櫻已有許久未曾見到他了。

他變得越來越忙,臘日傩儀,冬至祭祀,原以為入宮之後兩人還能多見兩面,不想今日,才是那日上陽宮一別後的第一面。

烹龍庖鳳,倒玉傾金。皇家的宴席之精美自是無可挑剔,但岑櫻卻毫無胃口。

不同于她和阿爹在家過年時總是說說笑笑,皇室的除夕宴冷清至極,氣氛壓抑得如同密雲将雨。

不斷有皇子公主上前向皇帝皇後敬酒,說着吉祥話讨賞錢,岑櫻心不在焉地坐在座位上,卻又想起去年的除夕。

那時她才撿回悶罐兒不久,除夕之夜,為着他的傷,阿爹殺了她養了五年的小花讓她炖湯給他補身子。他虛弱地喝完,對她說了這幾日以來的第一句話:“謝謝,能給我碗水嗎?”

而在此之前,不管她問他什麽他都一言不發閉眼裝暈,心防很重的樣子。她悄悄在心裏給他取了個“悶罐兒”的外號,後來和阿爹抱怨叫他聽見,也就一直叫下去了……

那時候她不會想到,他是太子,也會是只屬于她一個人的悶罐兒……

“永安姐姐,該你給阿耶和母親敬酒了。”

身側響起長樂公主的聲音,她回過神,果然一圈王子皇孫都已敬完了椒酒,皇帝和皇後正将目光放到了她的身上。

長樂公主自二王被幽後收斂了不少,這幸災樂禍的毛病卻還是沒改。岑櫻離席上前,預備接過宮人送上的酒樽敬酒。

她在心中想着祝頌之辭,伸手去接時,因宮人不慎,青銅鶴尊竟直直滑過她的手掉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溫熱的酒液濺了她滿裙,席間衆人的臉色也因之一變。

鶴尊盛酒,是取仙鶴延年益壽之寓意,如今這鶴尊碎了,還是在這節慶的時候,無疑是不祥。

那宮人唬得臉色發白,早已跪下來不住說着“奴婢該死”請求貴人恕罪,顯然是害怕極了。岑櫻也顧不得滿裙子的酒液,跪下來替她求情:“陛下,皇後,方才都怪我沒有接好,不關這小宮人的事。”

“櫻櫻,你起來。”

皇帝依舊神色和藹,卻是一幅事不關己之态,“這事和你沒關系,這是皇後的殿裏,由皇後做主。”

岑櫻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蘇皇後。蘇皇後卻并沒有看她。

宮人還在哭叫着求饒,她面上如覆寒霜之色,只對一旁侍立的大長秋卿常澤道:“拉下去,三十大板。”

那宮人那樣瘦弱,三十大板下去,只怕命也沒了。

岑櫻一時也急了。她怎麽也想不到,只是打碎了東西,就要遭至這樣的懲罰。

她實是沒有辦法袖手旁觀,跪着磕了個頭求道:“皇後殿下,我們鄉下常說,碎碎平安,東西碎了,是替主人擋災,方才也是櫻櫻沒有接好才打碎的,她真的不是有意的,您就饒了她吧!求您了!”

女孩子的求情聲字字懇切,聲聲泣血,回蕩在殿內格外清晰。

蘇皇後不悅。

這還沒有嫁給猞猁呢,就想着插手後宮之事了。而她若放過了這個宮人,日後,豈不是要叫薛櫻覺得自己是個可以拿捏的,還想爬到自己頭上?

“母親。”

正僵持間,一直沉默不語的嬴衍終開了口,“除夕夜不宜見血,杖刑三十的确有些重了,還是改為二十吧。”

他也幫着她!

蘇後狠瞪了兒子一眼。

然而回頭瞧了眼丈夫的神色,知道他也不願重罰,蘇後終是改口:“既然太子為你求情,就二十吧。”

“奴多謝皇後殿下!多謝太子殿下!”宮人磕首泣謝。

蘇後只給常澤使了個眼色,常澤會意,帶人拖了那宮人下去,尋了個貴人們聽不見的地方行刑去了。

席間很快又恢複了先前的氣氛。岑櫻被宮人引下去換衣裳。她看着殿檐織金簾下映在宮燈搖曳裏的飄揚雪花,心間忽有一點點的難過。

她只是有些難過,難過她與這裏的人,似乎是格格不入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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