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衍兒到底年輕氣盛,過後你把永安叫到宮中,讓婆子們驗了身才算穩妥。”

在蘇後帳中用早膳的時候,皇帝屏退宮人,對妻子說。

他已知了岑櫻昨夜歇在太子帳中的事。語重心長,俨然一位關心小輩的長輩。

蘇後心中卻覺嘲諷。

難道不是處子,他就不打算強求了?

嬴伋極少同她說自己的心思,兩人夫妻二十餘年,早已養成默契,許多事都是她在背後默默給他遞刀。這也是少有的皇帝主動向她挑明的時候了。

她笑着替丈夫添了一碗雞絲羹:“衍兒是怎樣的人陛下這個作爹的還不知曉麽?他連我們賜給他的雲香都沒碰,又怎麽會冒犯櫻櫻。”

“驗身之事究竟過于恥辱,還是算了吧。回宮之後,妾會找別的機會試探櫻櫻的。”

兩日之後,為期三日的冬獵正式結束,衆人乘車返回了洛陽城。

高陽公主這回冬獵沒去,只派了女兒去,本想趁着聖人與薛崇都出京之機和前夫将岑治送出城,不想城中防備有增無減,只好作罷。

岑櫻去了四天,她就擔驚受怕了四天,又從女兒處得了消息,唬得近乎魂飛魄散,等到她們一回城便迫不及待地将她接到了府裏。

“到底怎麽回事?”她顫聲問了那夜的事,“你、你和太子……”

她知道兩個人從前成婚的事,但見岑櫻性子單純,太子又是那樣陰鸷孤僻,料想是沒有。這回聽女兒說那晚上她被叫去和岑櫻睡的事才覺出不對來。

岑櫻紅了臉,先是說了當夜蘇後欲将她獻給聖人之事,高陽公主氣得破口大罵:“蘇氏惡婦!身為女子,身為長輩,她不幫你也就罷了,竟然為虎作伥!”

又追問她和太子,岑櫻只得羞答答地說了。高陽公主愕然無比,一股郁氣在胸腔中久久盤旋不下,連前未婚夫也埋怨上了,他都是怎麽教女兒的!

最終也只得無可奈何地問:“那櫻櫻喜歡太子嗎?”

岑櫻點頭:“櫻櫻喜歡的。”

這也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只是不知,等到櫻櫻知道了真相之後,會……

高陽公主心中一陣酸楚,幾乎淚如雨下。也只得強忍住勸誡她:“即使喜歡,也要守住底線,在他正式娶你之前,這樣的事不要再有了……”

……

十月底,來自各州的學子随各地貢品入了京,被禮部安頓下來,預備來年的會試。

陳郡謝氏的謝雲因便是在此時被尋回,叫內侍監卞樂帶到了上陽宮中面聖。

冬日的陽光溫和倦怠,皇帝坐在甘露殿的宮檐下,因等得太久已然打起了盹。等到卞樂在耳畔通傳了兩聲才疲乏地睜開了眼,目及那張久別重逢的臉,一時竟有些出神。

“秦王兄,好久不見。”

女子一身淡藍色勾雲紋素裙,簡單盤起的發髻上只有少許玉蘭花狀的玉钿點綴,雖人已中年,保養得卻好似花信年華。

窈窕玉質,氣蘊溫婉。

“是你啊。”

皇帝回過神來,擡手示意謝雲因起身,“多年不見,雲娘還是和從前一樣,一點兒都沒變化。”

“陛下也和從前一樣,英姿勃發,叫人忘俗。”謝雲因淡淡笑道。

故人相見,除這兩句竟再無可寒暄。皇帝直起身來:“朕今日找你來,是為了确認一件事。”

“那個孩子,究竟,是誰的種?”

他目中精光爍爍,毫不掩飾的壓迫與威嚴。謝雲因點點頭:“看來陛下已經知道了。”

“來的路上就聽說了永安阿姊的女兒被尋回之事,雲娘,先向陛下道喜了。”

她婉婉的一福,倒令皇帝愈發捉摸不透:“雲娘,這是何意?”

“陛下難道不知麽。”謝雲因臉上波瀾不驚,“這孩子的父親不是別人,正是強占了自己妹妹、又逼死她丈夫的陛下您啊。”

“這很可笑是不是?當年,正是因為您疑心這孩子是裴驸馬的血脈,在阿姊剛出月子不久,就要囚禁她,硬逼着再造一個,最終逼死了她。可這孩子生下來就是個早産兒,不是您的又是誰的?已死去九月之久的裴驸馬嗎?”

說至後句,她眼裏連一絲虛假的笑意也不屑于僞裝了。皇帝臉色微白:“可,當年的太醫和穩婆告訴朕,那孩子分明是——”

謝雲因卻笑了:“是啊,剛出生就被姑母換了,被太醫和穩婆拿來驗的是個已經一個月大的宮人之子,能不是足月所生嗎?”

“您很懷疑姑母為何要這樣做是不是?丈夫橫死,又生下兄妹相|奸的孩子,若不告訴她這是裴驸馬的孩子,阿姊,她怎麽可能還願意活着?至于後來殺子尋死,則全是拜陛下您所賜!”

她語中怨恨甚大,皇帝也不免變了臉色:“這些不過都是你的一面之詞。至少,你堂兄可不是這麽說的。”

謝雲因苦笑:“您覺得這樣的醜事,姑母會願意我堂兄知曉嗎?堂兄當年地位雖尊,也不過是謝家的庶支而已。陛下若是懷疑雲娘說謊,雲娘還有姑母當年的親筆書信為證。”

“這個秘密,妾本以為會将它帶入墳墓,不想還有重見天日的一日。”

她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箋來,恭敬承上。

皇帝命卞樂接過,沉着臉看罷,臉上陣白陣青,當目及加蓋在末尾的印玺時,臉上已是面如死灰。

這封信,是母親在告誡謝雲因保守秘密,讓她在事發後遠離朝廷不要再參與進來。

字跡或許可以作假,但其後加蓋的印玺卻是模仿不了的。太後當年所用之玺早已随她下葬雍陵,只有宮中的印玺監有圖案留存,謝雲因,斷斷造不了這個假。

除非,母親能在十六年前就預感到這一切。但她如何能算準今日之事?若能算準,就該把全套戲做全,将玺印留下讓他查,而不是将玺印下葬。

“去印玺監。”皇帝臉色陰沉,近乎一字一句。

卞樂趕緊領命離去,謝雲因屈身行禮,又恢複了最初的溫婉姿态:“請允雲娘說句大不敬的話。”

“既然永安阿姊芳魂已逝,陛下又只是要一個代替,那孩子可以,雲娘也可以。”

“比起一個和自己生母分離了十幾年、對她毫無了解的女兒,雲娘相信,雲娘比她更能勝任不是麽?雲娘,也還如從前一般,愛慕着秦王兄。”

皇帝一時怔住。

謝雲因是母親嫡親的侄女,原就與永安有幾分相似,此時一身素裙,立于櫻樹下,朔風輕揚裙角,實若芳蘭之隐幽谷。

他不禁想到,若永安還活着,大抵,也會是這幅柔和溫婉、歲月靜好的樣子吧……

而當初不殺謝雲因,除她是母親的侄女以外,很大一個原因便是因為她曾愛慕過自己,甚至為他拒絕了與嬴祐的婚事,讓自幼什麽都輸給長兄一頭的他,終于嘗到了勝利者的滋味……

只是後來陰差陽錯,他最終也沒娶成謝雲因。而謝雲因自此再未嫁人。

如今,他也不在意謝雲因究竟是為何而來。如她所說,他只是要一個代替,不管這代替是誰。

“你起來。”他最終說道。

“你的心意朕知道了,你遠道而來,就先在宮中住下吧。晚點時候,朕讓櫻櫻來見你。”

銅駝坊,高陽公主府。

今日是朔日,叱雲月按例去定國公府接了岑櫻,回母親府裏團聚。

岑櫻一直掀簾看着道旁風景,此時馬車入巷,她看見公主府的側門外立着個青布綿衫的青年人,正在向門房遞帖子。

她心裏一喜,不等馬車停穩她便跳了下去,極高興地喚:“周哥哥!”

“竟然真的是你!你真的考到洛陽來啦!”

青年回過頭來,正是周沐。

他看着一身紅裙像團小太陽似的奔過來的女孩子,清俊的面上也蕩開了淺淡的笑:“櫻櫻?”

他才在涼州省試上拔得頭籌,得了涼州總管叱雲成的青睐。接見不說,還替他打點行李,資助其路費,入京準備來年春試。

眼下,卻是來替叱雲成給公主府送賀禮的,卻不想會在此地碰見她。

岑櫻道:“別說我啦,說說你吧。你考中省試啦?”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後又喜悅地拍手而笑:“那真是太好了!我阿爹從前就一直說你一定能考上的,竟然真的實現了……”

他鄉遇故知,她難免有些高興過了頭。這裏畢竟人來人往,保不齊會被什麽人聽了去。

于是又飛快地落下了眼淚:“可惜我阿爹卻是再也不能知曉了……”

“老師他怎麽了?”周沐擔憂地問。

“行了行了。”

岑櫻正抽抽噎噎地拿帕子抹着眼淚,叱雲月卻已跳下馬走了過來:“進去再說,別在我家門前哭。”

青年郎君面容清俊,有似落入凡塵的谪仙。叱雲月愣了一下:“這位是……”

周沐遂報了家門及此行的目的。得知是來替父親送節禮,叱雲月嗤了一聲:“現在知道急了,早幹嘛去了。”

她收起紅纓槍便要進府,這時卻有一名蒼龍府的衛士小跑着過來,知是找岑櫻,叱雲月冷笑一聲,扭頭就進了府。

岑櫻有些意外,回頭一瞧,原先熙熙攘攘的巷口已經停了一輛華貴的馬車,她幹笑兩聲,同周沐告別:“那、那我先過去啦。”

進到車裏,車中毫不意外已坐了一個人,手裏拎了本書在看,腳畔趴着條黃犬。

她先跟阿黃玩了一會兒,才把目光轉到主人身上:“你怎麽來了啊。”

嬴衍面色陰翳,看着書不說話。她碰了一鼻子灰,無端就心虛起來:“不會、不會被人瞧見吧,要不,我還是下車?”

他這才應她一聲,話音依舊毫無感情:“不會。”

這一片都歸蒼龍府統管,薛崇的狗放不進來。

而即使是洛陽外城,看守各個城門的禁軍也還在他手裏。

兩人難得見面,岑櫻本是高興的。但此時察覺他态度冰冷也有些莫名其妙,只好蹲身去逗弄阿黃。

冷不防頭頂又響起一聲“過來”,她起身坐在了他身邊。

嬴衍瞥她一眼。

往日裏毫無矜持可言的小姑娘此時呆笨得像個木頭,滿臉無辜和迷茫,仿佛做錯事的是他。

罷了。

他又一次說服自己不與她計較,攬過她的腰把人抱到膝上便開始吻她。岑櫻眼睫詫異一扇,瞳孔迷蒙地微睜,受着他的輕齧和吮咬,鼻尖口齒都是他溫熱的氣息。

但他卻似不滿足于此,不悅地補充了句:“把眼睛閉上,專心些。”

她只好把眼睛閉上,依舊是生澀而僵硬地,任他親吻着,被他撬開貝齒吸住了一截丁香尖兒,腦中霎時蹿開陣細微電流,她迷蒙地輕哼了聲,整個後頸都蜷縮了起來。

他似察覺她的緊張,手掌攬在她脊背,一下一下地安撫着,總算令她放松下來,呼吸卻愈來愈緊。

好在,不過半晌他便放開了她,古怪瞪她一眼:“你怎麽連這個也不會?”

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她每次都像個木偶任他施為,自己卻什麽也不做。

從前撩撥他的那些勁兒呢?

嬴衍還欲教她:“像我這麽對你一樣的對我,明白了嗎。”

岑櫻縮在車壁和他懷抱之間籲籲地換氣,又轉首瞧他:“我只是覺得,夫君好像在生氣。”

“我生什麽氣。”他眉頭皺得愈深,面上隐隐有青氣流轉。

頓了一刻,才吐出毫不相幹的一句:“以後,離那個姓周的遠點,你最好記得自己的身份。”

岑櫻恍然而悟:“夫君,原來你在吃醋啊。”

什麽吃醋。

嬴衍不悅地蹙起眉,只想堵住那胡言亂語的唇齒略施小懲。她卻一直吃吃笑個不停,在他懷裏笑得花枝亂顫。

他只好放過她,肅了臉色說起正事來:“你的表姨母被我找回來了。她姓謝,是你生母的表妹,想是過幾日,聖人就會叫你去見她。”

“她會說動聖人認你為養女,往後,聖人就不會再打你的主意。別的,你什麽也別問。”

“為什麽聖人要認我為養女啊?”岑櫻好奇地問。

其實有件事情她一直想不明白。

都說她長得像她的生母永安公主,那聖人觊觎她,總不能是因為聖人他觊觎自己的親妹妹吧?還是只因為她自己?

然而悶罐兒和高陽姨母卻什麽也不與她說……

嬴衍丢給她一個“明知故犯”的眼神,沒好氣地道:“為你和你養父好,別再問了。”

岑治果然是她的死穴,她一下子便噤了口不說話了。嬴衍又覺得她有些可憐,輕咳一聲,神色微赧:“你搬到宮裏來,改天,我們再試一次。”

她住在薛家,不知要被薛家那幾個帶成什麽樣子,每一次見她都得假以高陽公主之名,偷偷摸摸如做賊一般,嬴衍實是不滿許久了。

而皇宮,至少是在他的掌控範圍之內。崔貴妃也已被幽禁起來,無人再敢對她動手。

再試一次?

岑櫻愣了下才明了這話的真實含義,一下子扭過身子:“不要。”

“姨母說了那是不可以的,要等大婚後才可以,你別想再騙我……”

當夜你情我願的,怎麽就成了他騙?嬴衍的臉色霎時便不是很好。

他倒也不是有多想與她……行周公之禮,只是覺得,自己為她費了那樣多心力,理應從她身上得到回報。

他瞬然興致全無,丢開她,車外又于此時響起侍衛低低的禀報聲:“殿下,有旨意來了。”

是上陽宮的旨意,召他和岑櫻入宮見駕。

作者有話說:

昨天的悶罐兒:我不能碰她,她什麽都不懂,這不是君子所為。

今天的悶罐兒:改天,我們再試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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