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哦,好咯。”
鐘林雲認真起來,還是有些吓人的。我鼻尖被蹭得有點癢,稍稍往後撤,開口呼出半醺酒氣,溫熱的撲在他手上,攪亂了薄荷的清香。
他手一僵,收回去。
“找我過來什麽事。”我想起正事,擡頭問。
他一怔,似乎才想起這茬。
“這人犯事被抓,急了,拔刀要鬧事。”
“哦。”我仔細觀察了一下,鐘林雲身上沒有新添的傷口,心想那大概是沒得逞,“然後?”
“我制止他,用酒瓶把人砸暈了。”
“哦。”我低頭看看那被開瓢的倒黴蛋,他頭頂傷口猙獰,看起來很是吓人,所以,你是讓我來幫你付醫療費。”
“不是。”鐘林雲否認的很快,“但确實是需要你幫忙墊付一下別的。”
“什麽?”我問。
鐘林雲碾下手指,他煩躁的時候好像特別喜歡重複這個動作。
“我砸的那瓶酒,有點貴……老板說要賠錢。”他斟酌着言語,“好像叫拉……什麽。”
“拉菲。”我木然從包裏掏出手機,诽謗,“就這點事……你老板真摳門……”
“不能轉賬,要現金。”鐘林雲提醒。
“還短視,不和現代科技趨勢接軌。”我把手機扔回包裏,轉頭去翻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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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而易見的,當代社會,移動支付橫行。
只要你不是原始人,基本就不大可能巨額現金出門。
我錢包一開,兩張孤零零的紅色鈔票交相輝映。
再翻翻側兜,又寒酸的出來個三塊二毛五。
我和鐘林雲對視一眼,無語凝噎。
然後我轉身出門,找銀行去了。
有錢就是爺,這句話,放在地下三層的酒吧也很适用。
我拿着從銀行剛取回來的現金去賠款時,無論是服務員還是保安,都對我畢恭畢敬。
就連平時拽得和二五王八似的鐘林雲,也老老實實的,像個犯了錯的小孩一樣跟在我身後。
酒吧老板,也是鐘林雲的老板,喜笑顏開,用迎接財神爺的規格雙手接過現金。
“哎呀,沒想到啊,林雲看着沉悶不喜人的,居然還有這麽一個……漂亮小女朋友。”老板抱着鈔票,嘴都合不攏。
他不是今晚第一個認錯我性別的人,而我懶得第二次糾正。
并且我深刻懷疑,他原本要說的不是“漂亮小女朋友”,而是“人傻錢多的富婆”。
把我認成富婆也好,這樣以後看在我的面子上,老板也不好使喚鐘林雲去頂那些危活重活。
也省得鐘林雲,每隔幾天就搞得和出演了《電鋸驚魂》或者《大逃殺》一樣,血淋淋的回來。
雖然說離家出走以後,我的人生就正式從陽光明媚的青春劇,變成了燈紅酒綠的堕落篇。
但我暫時還沒有往裏加恐怖懸疑血腥片段的打算。
我挂起職業社交假笑,和老板商業互吹一波。
在我們兩假惺惺上演幽默劇《友好共處》期間,鐘林雲一直在我邊上,默不作聲。
雖然我餘光看到他嘴唇動幾下,但他到最後都沒有發出聲音。
走出老板辦公室,我聽着背後鐘林雲細微的腳步,回頭,忽地發問。
“你剛才想說什麽?”
“你是男生。”鐘林雲說,“老板認錯了。”
“你就想說這個呀。”我笑了笑,“那他還說我是你女朋友呢,你不想否認一下這個嗎?”
鐘林雲沉默了一會兒,我梗着脖子等。
“如果糾正……”
“你能不能走前一點。”我打斷他,“我脖子好酸。”
鐘林雲閉嘴,快步向前,和我并排。
“如果糾正了前一個問題,後一個問題根本就不會出現。”他說。
這個回複很符合鐘林雲的邏輯,缜密且理性,是理科生的思維。
雖然我不知道鐘林雲是不是理科生,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上高中。
“你是理科生嗎?”我随口問。
“是。”他答。
“哦……”他上了高中。
我若有所思,再次開口。
“是男是女很重要嗎?”
“嗯?”
我話題轉得太快,鐘林雲被我一個急轉甩出去,思維在地上溜溜的滾,嘴巴只能疑惑的發出無意義的單音。
“或者說。”我擡頭看他,“你覺得我現在這樣,是男生,還是女生。”
鐘林雲又沉默了,不過這次,他是在思考。
和我随口跑火車的習慣不同,鐘林雲熱衷于認真思考每個問題,慎重的給出答案。
這個特點從小跟他到大,看起來是個能約束人的穩重特質,實際上卵用沒有。
比較無論他說話如何如何謹慎,動起手來也還是一點道理不講,沒輕沒重的,最後把對手和自己都搞得半死不活。
“你身份證上的性別是男生,洗手間也進的是男廁所。”鐘林雲說。
他給出的回答中規中矩,讓人挑不出錯,但我生性貪婪,不滿足于他費力打出的太極。
“那如果我說,我不喜歡當男生呢。”我直視他,說。
你在無理取鬧。
我的理智告訴我。
你知道的,你的問題太過尖銳,沒有答案。
确實,我的問題沒有答案,準确說,沒有能讓我滿意、開心的答案。
我是不喜歡當男生。
因為男生不可以化妝穿高跟鞋、以及漂亮的裙子。
但同時,我又不大喜歡當女生。
母親賦予了女性這個詞語過于沉重的概念,兒時同學則把羞辱與女化捆綁,舞蹈老師給予最後一擊,将疼痛的繩索與之貼合。
我太過幼稚自我,只想接受兩種性別裏面美好一面,對于其苦難避之不及。
只享福不吃苦。
天下哪有這麽好的事。
所以我被困于男女之間。
這個問題便至今沒有标準答案。
鐘林雲看起來很為難,他又露出那種看小奶貓的無奈神情。
眉毛皺起來,連帶着眼角的刀口也顫動一下。
我一時有些心軟,怕他傷口開裂,想着要不收回問題,不再逼問。
“如果你是女孩子的話,我就得叫你姐姐了。”忽地,他盯住我,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
鐘林雲的眼珠很黑,盯着人看的時候,會給人一種被猛獸劃入狩獵範圍的壓迫感。
可是這次,野獸卻收起爪牙,用肉墊試探性的碰了碰人。
我在他眼中晃神,脫口而出一句。
“你居然還記得?”
鐘林雲的話看似沒頭沒尾,其實則對應了很久以前的一段回憶。
雖然看起來不像,但實際,我比鐘林雲大。
大的不多,整整兩天。
小時候的我,脾氣軟弱古怪,老被其他小孩欺負,而鐘林雲雖然打架厲害,但是在我面前卻總是呆呆的。
欺軟怕硬似乎是刻在人類劣等基因上的某種特質,在我身上則格外明顯。
我抓着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只“弱”,仗着自己比人大兩天,威逼利誘,讓人叫我哥哥。
好像鐘林雲嘴裏長金礦了,說一句哥哥我能賺十萬似的。
鐘林雲比我懂事的多,深知不能和我這樣的狗仗年齡勢的小屁孩計較,但他又不大樂意給我擡輩分,便總是不情不願的,哼唧一聲哥哥,就不開心的閉嘴了。
留我一個人像傻子似的,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手舞足蹈的得瑟,轉頭又去哄騙他叫第二聲。
小時候的鐘林雲太乖、太可愛,長大後的鐘林雲太兇、太奇怪。我便自動把他們一分為二,權當鐘林雲在成長過程中,後腦勺被人來了一棍,成了輕微腦震蕩後,性情大變,乖巧與可愛,連同那點溫馨的回憶一起全丢了。
如今他冷不丁來這麽一句,別說我懵了,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整明白。
沒整明白的鐘林雲面色稍稍一變,也不回應,生硬的轉開話題,
“錢的話,我以後會還你。”
他不想繼續回應,我也樂得從尴尬裏離開,立馬附和。
“行。”
說完才意識到,鐘林雲窮成那鬼樣,哪有錢還我。
我想反悔一下,說不用還了,但轉念想想,以他那我行我素的個性,說了也是白瞎。
不過到時候,他要還,我可以不收嘛。
就像之前幾次,他幫了我忙,我心下過意不去,也會買點小蛋糕奶茶什麽的,作為答謝。
雖然說這些東西最後多半都進了我的肚子。
鐘林雲拒絕我的答謝禮物的理由也非常清新脫俗。
不是預想中的“不吃娘們唧唧的甜品玩意兒”。
只是單純的。
“不想吃。”他說,“你收拾掉吧。”
這理由真是清新脫俗且無法讓人找借口反駁。
我實在不忍心看到這些美食完整的倒入垃圾桶,只能一口口送入腹中。
結果就是,搬來他這不久,我的體重連同心理承受能力連蹦帶跳的向上竄了幾許。
不過有他拒絕在先,我之後拒絕他的還款也顯得合情合理了。
再說了朋友之間談什麽感情啊。
……
雖然說我也不知道我在鐘林雲那還算不算朋友。
江湖救完急,鐘林雲讓我先回去。
我不幹了。
哪有這樣的,用完人就扔,做完事就滾。
他這樣和那些提上褲子不認人的渣男有什麽分別.
“我不走。”我杠上了,“還沒玩夠呢,你們這不也是酒吧嗎,我在這坐坐總可以吧。”
鐘林雲又皺眉了,看起來很不樂意。
但是我梗着脖子,一幅老娘我今天就是要撒潑打滾留在這的模樣。
他估摸着攔不住我,只能無奈的說。
“留下可以,不要亂喝東西。”
“知道——”我拉長聲音,“我又不是小孩。”
鐘林雲不贊同的看着我,“你安全意識很差。”
我樂了,這位大哥,你從哪看出來我安全意識差的,我剛搬進你家那幾天,為了提防不安定因素,睡覺不僅反鎖了門,甚至還拿椅子抵住了欸。
“椅子是抵不住門的。”鐘林雲似乎聽到我內心的反駁,冷着臉,平淡的說,“要想起到基本的防範作用,至少得拿衣櫃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