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隐隐約約聽說過,人喝多了,可能會出現斷片的情況。

例如我一個朋友,每次喝醉了就開始扮演林黛玉,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水漫金山。

但第二天早上一問,他又和沒事人一樣,一問三不知,完全不知道自己昨晚險些哭倒了一座長城。

我自認為酒量不錯,酒品也還行,喝多了也就是抱着馬桶吐吐,從未出現那種醉酒失意的狀态。

所以我一點都不知道,為什麽我明明是走出了酒吧。

現在卻雙腳離地,挂在鐘林雲背上。

我哼唧一聲,擡頭,迎面被風糊了一臉沙。

我砸吧砸吧嘴中的顆粒沙土,清醒些。

“我,為什麽,會在你背上?”我思維遲鈍,迷糊的問。

“你剛才不肯走。”扛着一個活人,鐘林雲絲毫不喘,平靜的說,“抓着路燈轉圈,說要玩旋轉木馬。”

“哦。”我恍然大悟,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所以你是馬。”

“我不是。”鐘林雲冷靜的否認,

“但你現在确實和吵着鬧着要去游樂場的三歲小孩無差。”

城中村的環境實在惡劣,放眼望去路上沒一顆綠色植被,沙土混着灰,劈頭蓋臉打在行人身上,活似小型沙塵暴。

就說話這一會兒,我就不知道有吞進了多少泥土。。

不想被黃土掩埋,我縮了縮脖子,把頭埋到鐘林雲後頸處,暫避鋒芒,同時悶悶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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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高考,考去哪裏啊?”

“什麽?”大概是風太大,又或是我的聲音實在低,鐘林雲沒聽清。

“我說。”我蹭蹭腦袋,找個舒服的姿勢,放大聲音,“算起來,你不是今年高考嗎,考去哪裏了?”

“哪裏都沒去。”這次鐘林雲聽清了,雲淡風輕的回答,“考砸了,沒大學上。”

“哼。”我如同野豬般哼唧一聲,口齒不伶俐的說:“什麽考砸了啊……明明就是成績不……不他媽好,一天天的打架泡酒吧……考得好就……就怪了。”

放在平時,我大概是不太敢這麽和鐘林雲說話的。

太欠了,怕他揍我。

今天大概是酒壯慫人膽,難得醉一回,就無所顧忌胡言亂語了。

也真不怕人他反手給我摔下來。

鐘林雲倒也沒有到那種氣急敗壞的程度,聽到我這麽說,他也不過偏下頭,反問:“你不也沒學上。“

是了,我又打一個嗝,我和他一年的,也是今年高考。

如今我們一個爛醉如泥,一個做牛做馬,都不在幹正經事,誰也別嘲笑誰。

可是……

“說清楚,什麽叫沒學上!”我一抹嘴,雄赳赳氣昂昂的擡起頭,理直氣壯的說,“我!被錄取了好嗎!只是老子看不上那學校,壓根……就沒去報道。”

說到後面,我情緒激動起來,氣宇軒昂、手舞足蹈。那得瑟的樣子,好像忘了自己現在還在別人背上,又好似一輩子都沒摔過狗吃屎。

鐘林雲前進的步伐,稍稍一停,手上用力,把我往上托托。

免得我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掉下來,摔掉大牙,他還可能得付醫藥費。

“別亂動。”他冷聲說,“不然你下來自己走。”

“嗯哼。”我乖巧的把手搭回他肩膀上,上半身貼回他的脊背,繼續做回我的鴕鳥了。

我們兩人都沉默了,剩下的聲響,只有鞋底接觸沙石,踩出的“吱呀”。

走了好一段路,我逐漸過了發酒瘋的階段,開始乏了,眼睛眯着,要睡不睡。

“我要複讀。”鐘林雲忽然開口。

我猝然驚醒,睜眼時沒控制好力度,睫毛膏沾在他後頸上,留下一抹黑。

我眼神短暫失焦,盯着那黑乎乎一團,驚愕的回應。

“你有錢複讀?”

這話說的冒犯,畢竟不管多窮的人,被人當面指出來,對着鼻子罵“窮鬼”,也會很不開心。

可鐘林雲沒有生氣,他甚至還短短的笑了一聲。

“沒有。”他說,“現在在掙。”

“哦,那你加油。”我說。

又往前走一段,鐘林雲又開口了。

“你複讀嗎?”

他平時不是這麽話痨的人,

我想,

好奇怪啊。

明明是我喝醉了,他的話卻變得那麽多。

我又把頭埋下去,睫毛膏徹底糊鐘林雲後頸上,我卻一點都不想動彈。

鐘林雲的問題很平常,綜合上下文來看,也符合邏輯,合乎情理。

但就是這麽一個既不冒犯人,也不難回答的“是否”問題。

我卻一點想開口的欲望都沒有。

我縮在鐘林雲背後,看不見前方。

我卻感覺莫名的安心,似乎這樣,某些惱人的問題就不會叫嚣着跑來騷擾我了。

這麽想着,我閉上了眼。

鐘林雲沒有追問。

問問題,已經違反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生條例。

而追問,理所當然的,就是根本就不可能出現在他字典裏的東西了。

我眼皮越來越沉。

在快要睡着的時候,我聽到除了腳步以外的聲響,還聽到了一些別的。

“不知道。”

那個像我的聲音這麽說道。

回到出租屋,鐘林雲把我放在椅子上。

我人醒了,酒沒有。

“脫鞋。”鐘林雲對我說。

我眨巴着眼看着他,好像沒聽懂。

他和我對峙一會兒,放棄了。嘆口氣,錯開視線,蹲下來,伸手抓住我的腳腕。

我低頭看着他,假發垂下來,我把鬓角挂到耳後。

“鐘林雲。”我冷不丁開口,“你說我安全意識差,事實你也不咋地。”

“嗯。”鐘林雲頭也不擡,敷衍的哼一聲。

我伸出手,點在他領口下的鎖骨,觸碰到上面的疤痕突起。

“這裏。”

手指上移,點在脖頸上另一處疤痕。

“這裏。”

再往上,指腹觸碰眼角傷口。

“還有這裏。”

我滿意的點點頭,得出結論。

“你沒資格說我。”

鐘林雲終于有了反應,他動作稍稍一滞,擡眼,對上我的視線。

他的睫毛尾部掃過我的手指,帶起酥麻的癢感。

我們對視,他面無表情,我一臉嚴肅。

又過了一會兒,他表情松動些,露出些許“人”的情緒感。

“以後少喝點酒吧。”他嘆氣。

說罷,他把鞋從我腳上拽下來,拎着起身,去門關那裏放下,并且細致的跟與他的鞋對齊。

因為我實在是不清醒,鐘林雲怕我淹死在洗手臺裏,便搶先一步去洗漱,讓我醒完酒後再進廁所。

我的酒量畢竟還是擺在那,酒意來得快去的也快,鐘林雲擦着頭發出來的功夫,我已經基本清醒了。

“等等。”我叫住正準備進房間的鐘林雲,走過去,伸手要去拿他的毛巾,“轉過去一下。”

他不明所以的松手,在我的推搡下轉身。

他比我高不少,我稍稍踮腳,擡起下巴。

果然,後頸一片黑,睫毛膏沒洗掉。

我上手,借着未幹的水跡,用力揉搓,三兩下把黑印擦掉了。

隔着毛巾,我摸到他脖頸上些許的凹凸不平。

那是一些傷痕。

一些,不是很多。

比我想象中少。

大概是因為擅長打架的人會有意護着要害,又或者是動手的對象都存有最後一點良心,不想鬧出人命。

我比較偏向于前者。

“給。”擦完,我把毛巾還回去。

“什麽東西。”鐘林雲問。

“睫毛膏。”我說,“剛才蹭上了。”

“哦。”鐘林雲說,“謝謝。”

你謝啥啊,我心想,我弄的,我擦掉,我負責,沒毛病啊。

你這麽道謝,顯得被你背回來還沒道謝的我很沒有禮貌啊。

鐘 林 雲。

真不會做人。

鐘林雲接過毛巾,又要往自己房間走。

走出一步,他停下,撤回半步。

“其實我一直都有個問題。”他認真的說,“為什麽要塗睫毛膏,你睫毛挺長的。”

他神色認真,看起來是真的困惑,像是虛心求學的學生。

剛洗完澡的人身上總是帶着一兩分水汽,連同視線都是濕潤的。

衛生間飄出來的霧氣和光線把鐘林雲的目光柔化了,虛虛落在人身上。

我莫名感覺有些熱,喉嚨也幹澀了。

“因為……想要……更好看一點吧。”我絞盡腦汁,給出一句廢話。

鐘林雲的表情更困惑了,很像是直男要面對千奇百怪的口紅色號進行選擇時的迷茫。

“你挺好看的。”他說。

“謝謝。”這次我回的很快,且算是把之前的道謝補上了。

說話的時候不覺得,進洗手間一照鏡子,才發現我的臉紅得吓人。

潮紅透過粉底,直接顯露出來了。

我對着鏡子呆愣好一會,才把假發脫下來,準備卸妝。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起到鐘林雲忽發白內障,沒發現他短短幾句話就把某位沒見過世面的憨批說臉紅了。

無形撩人,最為致命。

我想起之前圈內的一個朋友,長得嬌俏可愛,本來是一個玩咖,一招失手,被某位直男迷得要死要活,追着人家上竄下跳,失了魂似的。

都說好同別惹直男,因為沒有結局,而且最後基本都會鬧得雞飛狗跳、傷心欲絕,很難收場。

但是肉擺在那,你讓餓得兩眼放綠光的人,只看不吃,實在是有些不大人道。

我打開水龍頭,一頭紮下去。

況且,

鐘林雲是不是直的,還說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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