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喝多了就容易亂想,更容易做奇怪的夢。
當天晚上,我先後夢見了十七八個穿着舞鞋的僵屍沖我沖來;看不清臉的女鬼扯着人硬要把頭發分我一半;滿身肌肉的壯漢扭着腰嬌滴滴的說“做女人精彩不停”……
當我好不容易逃脫了喪屍的追捕,婉拒了女鬼的好意,繞開了壯漢的精神攻擊。終于苦盡甘來,迎來了一個,不那麽離譜的夢境。
我夢到了和鐘林雲的初遇。
其實也不能算是初遇,準确來說應該是。
我和鐘林雲熟悉起來的契機。
鐘林雲是四年級的時候轉到我們班上的。
他轉來有大半年,我對他都沒什麽印象,只知道新來的轉學生性格古怪,惹惱了很多人,是班上除了我以外的另一個“怪咖”。
那時候我人緣很不好。
孩童的惡意比成人的來的更無厘頭且強烈,這些惡意起源豐富,表現手法卻如出一轍。
孤立、辱罵、毆打。
老三樣了。
我被孤立的原因很簡單,娘、不合群、性格還懦弱。
他被孤立的原因則更加直接。
有紋身,為異類。
小學生的道德标準似乎處在人類文明的底端,而連坐和範圍掃射是道德評判的原則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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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轉學生身上有紋身,他一定不是什麽好人。”
“我爸和我說他爸爸是流氓來着,要離他遠一點……”
“是真的!我上次不過扒了他一下衣服,說想看看他紋身,他就要動手打我……”
“好吓人啊,咱們離他遠點吧…… ”
我時常能聽到諸如此類的,關于鐘林雲的流言。
我不關系,也沒精力關心。
因為我也是流言蜚語的主人公之一,受到言語外加肢體的許多困擾。
我自顧不暇,只想躲避,無能反抗。
某天放學,我再一次被幾個搞事的男生堵在了教室裏。
說來也怪,我上學的時候,怕那幾個人,怕的要死,每晚閉眼都會看到他們的猙獰嘴臉,然後瑟瑟發抖,那麽小半個小時。
我曾以為,他們會成為我一輩子的夢魇。
可現在回憶起來,不說那些人容貌,我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至此,便用張三李四王五代替。
四年級的我攥着書包,害怕的縮在角落裏,心裏盤算着,或許交出今天剛買的巧克力,能逃過一劫。
然而那三四位張三非常有骨氣。
他們拒絕巧克力,只想羞辱我的人格。
……
或者,他們打算先羞辱完我的人格,再搶走我的巧克力。
我站在那,低着頭。
那時我性格是真的軟弱,幾個人還沒動手,稍微吆喝幾句,就開始劈裏啪啦的掉眼淚。
“娘炮”“惡心”“呆子”。
……
這些詞一個個從他們嘴裏蹦出。
那時候已經很晚了,學校裏沒什麽人。
不過班裏除了我,和那些人,還有另一個人。
鐘林雲,他在課室另一端。
那天他值日,拿着掃把潦草的掃着地面。
他事不關己,絲毫沒有要管閑事的欲望。
其實一切本來應該正常進行的——張三李四完成他們的羞辱目的,趾高氣昂的帶着戰利品——巧克力離去。
可在他們罵到跳舞的話題,說“跳舞的十個有八個都是婊子。”時,張三忽然發瘋,朝着我罵一便,轉頭,放大聲音,又笑嘻嘻的去惹鐘林雲。
“是不是啊,小流氓?”
鐘林雲掃地的動作一停,他直起身子,面無表情的看向張三。
張三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依舊嬉皮笑臉。
“瞪我幹什麽啊,我說的是事實啊,你媽不就晚上跳舞的,後來抛下你,跟大款跑了嗎?”
張三咬字清晰,語調起伏豐富多彩。
他要珍稀現在的伶牙俐齒,因為在此之後,他将有很長一段時間,說不了話了。
我至今都沒搞明白,鐘林雲當時究竟是怎麽瞬移過來的。
總之,張三說完話後的半秒,他出現在了張三面前。
他手一揚,掃帚一揮,狠狠打在張三側臉上。
再半秒。
一顆牙伴随着血跡,飛了出去,落在剛掃完的地上,滑出老遠。
又半秒。
張三發出被殺的豬一般的慘叫,鐘林雲并不停手,又是一棍,直直敲在膝蓋,撲通一聲把人放倒。
我看傻了,眼淚鼻涕一起流,也不知道擦,只呆愣愣的看着平日裏獨來獨往的“小流氓”,把比他大幾個噸位的“班霸”,摁在地上猛揍。
和張三一起來的李四和王五也懵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要上前去幫忙。
鐘林雲看着瘦,力氣大的驚人,兩人費了吃奶的勁,才勉強把掃把從鐘林雲手裏搶出來。
沒了武器,赤手空拳的鐘林雲戰鬥力依舊不容小觑,他拳拳到肉,打得張三找不着南北。
李四和王五連忙又上前去制止。
他們哪攔得住,他們不僅沒有成功減緩鐘林雲的攻勢,甚至還被連帶着賞了幾拳。
李四是個孬的,鐘林雲一肘子怼他身上,把人趴下了,他便癱坐在地上,嘴一撇,哭哭啼啼。
王五是個沒腦子的,挨了打也不知道避讓,他大吼一聲,沖上去和鐘林雲厮打在一起。
。
場面一度很混亂。
王五在吼,李四在叫,張三在咆哮,他還在尖叫。
獨留我一個還縮在角落裏看呆了,淚水挂在下眼睑上,落也不是收也不是。
那場鬧劇,鐘林雲以一敵三,贏得慘烈。
那三個倒黴兄弟被他打得屁滾尿流,哭天喊地的走了。
他也沒好到哪裏去,衣服被扯爛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兩敗俱傷。
我奇妙的成為了唯一安然無恙的幸存者。
三人幫跑了,鐘林雲坐在地上,陰沉着臉,胸口起伏着喘氣。
雖然他主觀上可能沒幫我那個意思,但他客觀上來說,确實救我于水火。
我抽抽鼻子,站起來,躊躇着蹭過去,伸手想扶他。
鐘林雲一個眼神瞪過來,我身體一抖,後退一小步。
我也不知道當時我是怎麽想的,可能是擔心挨揍,又可能是哭壞了腦子。
被鐘林雲這麽兇巴巴看一眼,我當機立斷,從口袋裏摸出巧克力,顫顫巍巍的雙手遞過去,上貢似的……
我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吃……吃巧克力嗎?”
鐘林雲沒有接,只繼續盯着我看。
我被他看的,實在太害怕了,身體顫動幅度越來越大,眼一眨,居然又哭了出來。
淚眼朦胧中,我看到鐘林雲拿過巧克力,拍拍屁股起身。他一聲不吭的,瘸拐着走開了。
這件事情到這,差不多算是結局,但還沒收尾。
張三被打掉了一顆牙(雖然他本來就在換牙期),但他的家長還是氣沖沖的領着人,嚷嚷着要個說法。
我被叫到辦公室的時候,辦公室已經人滿為患。
放眼望去,老師邊上站着臉腫的像豬頭一樣的張三,而他的左邊有一位爆炸頭女士,女士正在用仇視眼光看着的,是一位一位寸頭男子,男子身邊,站着表情陰翳的鐘林雲。
我毫不費力的确認了爆炸頭女士是張三的老媽——從她表現出來的,和張三一脈相承的瘋狂和腦殘。又沒花什麽功夫确認了鐘林雲的老爸,是那位寸頭男子。
現在回憶起來,鐘林雲老爹是我見過最奇葩的家長。
他紋身上脖,面對老師和同學家長的一致逼問,滿臉無所謂,只随意抽了口煙。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有人敢在老師面前抽煙。
而老師敢怒不敢言。
“你說,我兒子和這小子打架了。”鐘林雲他老爹呼出一口煙,拿煙頭點點張三。
張三這個欺軟怕硬的,被這麽一指,身體肉眼可見的抖動起來。
“打贏了嗎?”老爹轉頭,問老師。
老師沒見過這麽嚣張的家長,實在忍不住了,怒聲說。
“這位家長,現在的情況是,您的兒子,把人打哭了。”
“哦,贏了啊。”老爹我行我素,他低頭又抽一口,無所事事的說,“贏了叫我來幹嘛?”
此話一出,如同摔杯玉碎,隐藏在幕後的殺手破屏而出,刀光閃現。
辦公室裏炸開了鍋。
不怕死的爆炸頭女士為母則剛,指着鐘林雲他爹就是一通國罵,狐假虎威的張三嘴一張,“哇”的嚎哭起來,老師把控不住場面,汗流浃背的做着無用勸阻,鐘林雲他爸則在辱罵聲中屹立不倒,一幅“老子挨過的罵比你燙過的頭發絲還爆炸”的輕蔑神情,淡定的繼續抽煙。
我是這場鬧劇的記錄者,也是這場鬧劇的局外人。
瞠目結舌的環視一圈衆人各異姿态,我的目光最終落在鐘林雲身上。
他嘴角紫青,我回憶,昨日他離去的時候,似乎沒有這個傷口。
鐘林雲低着頭,表情是毫不掩飾的嫌惡和不耐。
哪怕是昨天打人的時候,他都沒有露出如此強烈的情緒。
他站在他爹左側,身體重心也落在左腳,整個人肉眼可見的向遠離他爹的方向傾斜。
鐘林雲是另一個外人。
我們兩個都和這場鬧劇格格不入。
只是他受其所擾,更加痛苦。
老師第四次抽紙巾擦汗,無奈極了。
“夠了!”她怒喝一聲,“這裏是學校!不是菜市場。”
爆炸頭女士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不甘心的閉上了嘴巴。
老師稍微寬心一些,擡擡下巴:“墨珩,你來還原一下原本的情況,告訴老師,誰先動的手。”
她的聲音很尖,刺得我耳朵很疼,連同頭也痛起來。
剩下的人也因為她這一句話注意到我,紛紛轉頭,把視線落到我身上。
張三不知什麽時候停止了哭泣,他眼睛還腫着,神色卻變回平日那種惡劣的樣子。
“敢亂說就死定了。”他無聲的用口型對我說。
我咽一口口水,頭更疼了。
“是……是鐘林雲先打的人。”我說。
“我就知道。”爆炸頭女人再次爆發,看着鐘林雲,陰陽怪氣的說,“就是你這小兔崽子看我家孩子老實,故意欺負人。”
鐘林雲擡起頭,扯下嘴角,冷冷看她一眼。
那眼神很兇,和狼崽子一樣,又暗又狠。
爆炸頭女人被他吓一跳,往後退小半步,很快又覺得自己在半大孩子面前露怯很丢人,便惱羞成怒,指着鐘林雲又要開罵。
“但是!”我打斷她的施法吟唱,“鐘林雲之所以動手,是有原因的,因為,張三罵了他的媽媽。”
此話一出,衆人的視線又聚焦到我身上了,甚至連鐘林雲他老爹,都一改無所謂的模樣,轉頭看向我。
爆炸頭女人見勢不妙,再度開炮。
“胡說!我兒子……”
“那小兔崽子說什麽了。”鐘林雲他老爹低沉的聲音蓋過了她的尖叫。
他盯着我,身體微微前傾。
壓迫感很強,如同形的手,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又害怕了,眼淚十分沒出息的從淚腺裏滾出來,在眼眶裏打轉。
我如鲠在喉,覺得發出一個單音都很艱難。
但又不知是哪來的勇氣,我淚珠一滾,小聲的說。
“說……說鐘林雲的媽媽不要他了,還說……說他媽媽,不是好人,是個……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