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鐘林雲家大門門鎖多年未更換,鎖孔鏽跡斑斑,我每次開門都得使出吃奶的勁,才能勉強在與這陳年老鎖的博弈中取得上風。

我平日時常抱怨門鎖的遲鈍,如今卻得對它感激涕零。

鑰匙插入門鎖裏,半響沒有動靜。

我聽見門外人罵一句,拽着鑰匙搖晃,把外門帶得小幅度擺動,門邊撞擊門框,哐啷作響。

我膽子小,那門每響一聲,我就抖一下。

到最後我整個人都是顫的,像處在寒冬臘月,而無避寒之所。

我害怕極了,思緒混亂無比。

我攥着手機,110摁在鍵盤上,撥號卻始終撥不出去。

不能報警,雖然不知道鐘林雲是幹了什麽缺德事惹上這麽一幫子地痞流氓,但我絲毫不懷疑公安會連同鐘林雲一并抓走。

想到鐘林雲,我心緒更亂了。

我一邊恐懼地無聲尖叫,心道鐘林雲什麽時候回來。

一邊又暗暗祈禱,鐘林雲可千萬別走得太快,回來撞上這一群人,饒他再能打,也讨不了好果子吃。

我在那帕金森一般的抖動着,大門門鎖最終還是沒抗住外面人的狂風暴雨,它呻吟一聲,鎖開了。

外門令人牙酸的拉門聲響讓我又抖了一下,我腿一軟,扶着牆才重新站穩,然後後知後覺,我一步步後退,居然已經退到了牆壁那裏。

我咬緊牙關,心髒跳得快要破表,空蕩蕩的胃部也随之崩潰,絞痛着向大腦彙報。我眼前一陣陣發黑,居然在當下這種緊要時刻,發了低血糖症狀。

我咬下舌尖,然而疼痛也沒法阻止眼前黑暗的蔓延,我被低血糖定在了原地,腿腳發軟,連逃跑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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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絕望中,我遲緩的感官捕捉到,門外人扭動裏門把手的聲響。

我心下窒息,兩眼一翻,幾乎就要兩腿一蹬,倒下去。

在墜入昏迷前一秒,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驚呼。

半秒後,重物落地的聲響蓋過了短促的喊叫。

“我操!”謾罵聲随後而起,我也因而判斷出來,摔到地上的,是個人。

門外陷入了詭異的沉默,我扶着牆,只能聽見地上那人粗粗的喘息。

過了一會兒,一個陌生的聲音陰恻恻的響起。

“鐘林雲,你跑了那麽多次,這回居然敢自投羅網。”

鐘林雲沒有說話,我的神經拉至緊繃,屏住呼吸,一瞬間眩暈都忘了。

我的感官在那一刻達到了極致的敏感,離着數米,隔着木門,我居然清晰的捕捉到了鐘林雲呼吸的聲響。

他的氣息很平和,像是貼着水面飛行的蝴蝶,翅膀扇動,掀不起一點細小的波瀾。

下一秒,蝴蝶墜入湖中,水怪将其吞噬,騰空而起——

鐘林雲呼吸一滞,再捕捉不到了。

“砰!”什麽東西撞上了牆面。

伴随着殺豬般的叫聲,剛才說話那人破音高呼:“上啊!愣着幹什麽。”

似乎街鬥的影視片裏,每段打戲的開場,都要有這麽一個窩囊的靈魂人物跳出來,尖叫着拉開序幕。

那人完美升任了角色,但生活畢竟不是影視劇。

鐘林雲沒有秘法護身,沒有主角光環,他打架再厲害,也終究雙拳難敵四掌。

武打片裏的主角,即使受了傷,象征意味的在床上躺兩分鐘,就又能活蹦亂跳的回歸戰場。

鐘林雲不行,他是肉體凡胎,會受傷,會疼痛,會留後遺症。

或許他覺得他能抗,或許他有信心護住要害,不被傷到根基。

但是儲物架上那瓶快要見底的酒精覺得不行,垃圾桶裏沾血的繃帶覺得不行,白襯衫上洗不幹淨的血斑覺得不行。

我也覺得不行。

門口的戰況逐漸焦灼,叫喊聲,拳頭砸肉聲,門板碰撞聲,不絕于耳。

鐘林雲打人時很安靜,他把別人摁在地上錘時沉默的吓人,被他人用板磚掄頭也一聲不吭。

縱使我感官拉滿,也只能從那一片混亂中分辨出一陣低沉的悶哼。

那聲響不似人類,反倒更像是被逼入絕境的野獸,喉嚨發出的低吼。

我身體一震,仿佛大夢初醒。

我沖到門邊,拉住把手,用力幾下,門都紋絲不動,手掌摩擦通紅,才猛地想起了,地上卡着木塊。

于是我又蹲下去抽木塊,但那木塊形狀平整,沒一個受力點,卡死在門縫裏,一時半會兒抽不出來。

我使出吃奶的勁,最終連人帶木塊一起往後摔,後腦勺磕在地板上,摔的我眼冒金星。

顧不上揉腦袋,我踉跄的起身,把反鎖解了,拉開大門。

門口的場景比我想象中慘烈的多,有兩位仁兄分別捂着腦袋和膝蓋,躺在地上呻吟,早早退出了戰局。

主戰場依舊火熱,鐘林雲壓着一個人,拳頭舉起,作勢往下揮,而他邊上還站着兩人,一個表情猙獰的掐着他的脖子,一個埋頭勒住他的腰,把他往後拖。

我從未見過如此激烈的犯罪鬥毆場景,心髒一下适應不了,心跳便又奔着180去了,壓都壓不住。

鐘林雲和那群人扭打在一起,都打紅了眼,誰都沒注意到這邊房門開了,門口還站了個活人。

面對這種場景,我深吸一口氣,狠狠一巴掌拍在門上,把鐵門拍得震天響,連地上那不省人事的哥們都給震得一哆嗦。

“幹什麽幹什麽!光天化日之下打架啦!”我模仿着街巷裏面那些阿姨看熱鬧時咒罵的語氣,大聲的吼,“吵死人了啦,大下午的,都做什麽啊!再打我報警了!”

不論是鐘林雲,還是那夥不知來路的人,都是地痞流氓,聽到報警,都面色一遍,有所收斂。

鐘林雲一甩膀子,把身上那倆扔一邊,緩緩從地上起來。

我這才看清他的臉,上面慘不忍睹,不知哪裏的傷口流出的血,沾了半邊面容的紅。

我心裏一沉,随即嚷得更大聲了。

“趕緊走啊,跑別人家門口打架,有沒有素質了!”

地上那人,一個壯碩的光頭,一瘸一拐的爬起來。

他看起來像是這夥蝦兵蟹将的頭兒。而他被鐘林雲“格外照顧”的景象,也格外符合“打群架時先抓着老大揍”的原則。

“這兒是你家?”光頭臉半邊腫着——被鐘林雲打的,面色陰翳的問。

他們拿到的資料上估計寫的這裏是鐘林雲的居所,和如今場面有差。

我咽下一口口水,狠狠譴責了不斷抖動的小腿肚,一挺胸,色厲內荏的怼道:“不是我家還能是你家?別說廢話快點滾吶,別在這打出人命啊,不然我房子怎麽租!”

大概是“房價論“說服了光頭,又大概是他們一行五個人确實沒從鐘林雲身上讨到好。

那大哥最後指着鐘林雲,甩下一句“姓鐘的你給我等着”,便帶着他那幫子蝦兵蟹一瘸一拐的走了。

我板着臉,一直維持着“包租婆”的架子。待到樓下大門關閉,光頭一行人的腳步聲徹底消失,才如洩了氣的皮球,幹癟癟的往下癱軟。

我捂着心口,在地上心有餘悸了好一會兒,這才扶着牆踉跄起身,過去看鐘林雲的情況。

鐘林雲的情況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至少我目光所及之處,他就沒有一處皮膚是完整的。

脖頸,手臂,額角,指骨。

都在往外冒着細小的血珠。

傷不在我身上,但我看着就要窒息了。

我伸手攥住他的手腕,被未幹涸的粘稠血液刺激的渾身一抖,随即便要把人往屋裏帶。

“怎麽打成這個樣子啊……”我驚得言語失調,絮絮叨叨的亂說話,“酒精就剩那麽一點了,都不知道夠不夠你消毒的……”

我往前走一步,走不動了。

鐘林雲站着原地,一動不動。

他不走,我自然拽不動他。

“你幹嘛?”我問。

“我不能進去。”他聲音平緩,似乎傷口都不在自己身上一樣,“我如果現在不走,就是坐實了我住在這兒。如果我住在這兒,那他們就還會來,而且下次,甚至會連累到你。”

我盯着他:“所以你要怎麽辦。”

他抿起嘴,不答話了。

但其實他的答案已經很明顯了,不用說,我也心知肚明。

“鐘林雲……”我聲音都在抖,“你別告訴我,你頂着傷不處理,要直接跑出去。”

鐘林雲還是不說話。

于是我怒了。

“你有沒有腦子啊!”我放聲大喝,剛才唬人的時候,我聲響都沒有這麽大過,“你現在渾身是血,走出去不用等人上門找事,安保就直接把你摁倒送局子裏去了,哦不對,你壓根就走不到街上,你他媽會因為失血過多直接倒在樓梯口然後滾下去把你那本來就不聰明的腦袋瓜摔得更傻。”

我怒發沖冠,手裏塞一柄青龍偃月刀,就可以溫酒斬華雄。

“傻逼,你就那麽想進局子嗎?沒問題我幫你啊,你他媽先進來把傷口處理了,我反手就給你撥個110,讓你去看守所游個痛快,你滿意了嗎?”

我喘着粗氣,一番話下來,我詞說盡了,力氣用完了,低血糖重新上架了,冷汗一股股的往外冒,我強撐着面子,板着臉,指着大門。

“你進不進去?”

鐘林雲在我罵的時候,一直垂眼看着我,好似認真傾聽,乖巧極了。

我在心裏罵,石頭,倔石頭,茅坑裏的石頭。

一點都不懂輕重。

現在我停下裏,他也終于有點反應。

他扯扯我的袖子,反手把我的手腕攥在手心。

溫熱的液體再度襲來,難受又酸澀。

“好,我進去。”他聲音低低的,像是怕吓着了什麽,

“你別哭,我進去就是了。”

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抹一把臉,這才摸到自己一臉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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