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辰梁,長佑城。
畫着金龍祥瑞的紅燭緩緩燃燒至尾端,同先前滾落的燭淚凝成了一灘。
富麗堂皇的寝殿裏彌漫着濃稠的苦味,早就腐敗不堪的軀體終于在龍床上吐出了最後一口濁氣。
面容蒼老的蕭钺至死都沒有閉上眼睛,他不甘心在壯年之時撒手人寰,但那些被他視作稀世珍寶的丹藥已經将他的五髒六腑盡數灼爛。
“謝大人。”
滾着龍紋的聖旨是蕭钺生前的最後一道遺诏,內侍弓着身子将卷軸送到謝濯眼前,那裏面白紙黑字的寫着——立皇太子蕭裕,困皇五子蕭祈。
謝濯跪得渾身發涼,旺盛燃燒的地龍無法暖他分毫,他疲倦不堪的合上了雙眼,一時連身形都佝偻了幾分。
先帝托孤,本是身為人臣者最大的殊榮,可謝濯卻惡心到渾身發抖。
半年前,蕭钺病勢垂危,蕭裕理政軟弱不堪,西北戎羌借機來犯,蕭裕主和拒不迎敵,一度使得戎羌騎兵連下數城,直逼辰梁心腹之地,而辰梁最終能挽回局面,本應歸功于臨危受命的蕭祈。
“太傅,你瞧,父皇已經去了。”
蕭裕仿佛已經預知到了這一切,他志得意滿的緩步而來,俯身籠住了謝濯單薄的身形。
素白纖長的十指是從未吃過苦的手,蕭裕自幼得寵,軒帝蕭钺膝下共七子,他是最受器重的一個。
柔軟溫涼的指腹如同冷氣森森的蛇鱗,附着在皮膚上,只會讓人感到一陣刺骨的惡寒。
謝濯面色發白,粗笨的鐵鎖在他腕上留下了皮開肉綻的傷口,蕭裕憐惜又戲谑的勾起唇角,刻意用指尖剜上了血肉模糊的皮肉。
“我知道,你還在等朕那個五弟,無妨,總歸他也快到了。到時候,朕讓你親眼瞧着他怎麽上路。”
“你……”
提及蕭祈,謝濯眼裏總算有了些光亮,他嗓子啞得不成樣子,一聲氣音都已經是竭力而為。
他在這宮城裏被囚了整整三月,三個月前,辰梁命懸一線,他見不得家國淪喪,于是只得一改往日裏的溫和做派,冒死以身為質,力保遠離王城數年的蕭祈出兵迎敵。
“可惜啊,朕那傻五弟,還當自己是來領賞的。你看朕做什麽呢,太傅,你不會真以為朕不知道。”
蕭裕唇角弧度更顯,他俯身貼去了謝濯耳邊,他是不好男色的,但對方若是他這位出塵俊逸的太子傅,他倒真不介意亂一回綱常。
“你這些年,無非是想保他。朕知道,你瞧不上父皇,也瞧不上朕。可你沒想到吧,再多的戰功,再多的民心,也沒用,以父皇如今的性子,這些東西只會讓他早死。”
蕭裕坦蕩極了,數萬無辜百姓只是他稱帝路上的幾縷青煙,根本不值一提。
他扼上謝濯的咽喉,滿意的欣賞着謝濯失焦的雙眼,朱砂一般的紅痣凝在謝濯的眼角下方,他側首仔仔細細的欣賞了片刻,倏地有些口幹舌燥。
謝濯教導他十餘年,後位及人臣,一路做到相位,但始終孑然一身,不涉黨争。
朝中皇子死鬥一團的時候,謝濯仍勤勤懇懇的理着折子,打點着各處州府的大事小情,從不替他多說一句話。
而他獨自用數年光陰鬥垮了自己虎視眈眈的兄弟,離那至高無上的皇位只差一步,可就在咫尺之遙的那一刻,他忽然發現那個十年前就該客死他鄉的孤魂野鬼,居然好端端的做成了一代賢王。
“你沒得選了。謝濯,你沒得選了。蕭祈今晚就會死,朕才是你該效忠的皇帝。”
蕭裕忘了父親就死在自己身前的龍床上,他只知道一向遙不可及的謝濯終于落在了他的手裏,他重重的咬上了謝濯的頸子,盡情嗜咬着蒼白光滑的皮肉。
內侍垂着腦袋縮進了殿內的陰影裏,最後一點燭光終于熄滅在了純金的燈盞中。
黑暗徹底籠罩了華貴的寝殿,謝濯被蕭裕鉗着肩頭按去到了地上,三千青絲如瀑,遮去了華麗到惡俗的絨毯,斷成半截的玉簪從他發間悄然滾落,正巧落在了他的手邊 。
窗外的孤月高懸于空,黯淡無光的星辰已經隕落了,而那個越發明亮的帝星卻遠在天幕之北,并不在中樞之位上。
謝濯的手不再發抖了,他終于認清了無法改變的現實,命盤為局,一旦落子便難以撼動分毫,無論他如何苦心經營,仍舊改不了所謂的命數。
謝濯用執筆的五指緊緊攥住了玉簪的斷處,這處斷口是蕭祈當年弄壞的,後來蕭祈離宮,便久久未曾複原。
“不會的,你殺不了他,蕭裕……皇位,你不配。”
謝濯合眼屏息緩緩開口,他不在乎此刻此刻的屈辱處境,更不在乎蕭裕口中的算盤。
因為他知道就在此時,長佑城的城門已經破了。
千裏奔襲的蕭祈是帶着兵馬來的,只要再有半刻,這宮城裏就會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