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越州,途沒林,三國交界之地。

已是破曉時分,這處林子依舊遮天蔽日,不見半分光亮。

途沒林,窮途末路之林。昔年國域未分,巫教盛行,昌榮一時,各族部落民不聊生,不堪其擾,終扯旗造反,聯手抗巫,最終逼得巫教退守于此,又經數年才被漸漸剿殺絕跡。

在此之前,這林子已有數百年的光陰,林中本就有毒瘴肆虐,後又被巫教留下了數不盡的毒蟲毒蛇,根本不容外人踏足,也就成了人人皆知的絕境。

後來,戎羌與燕楚各立為國,燕楚借山地之勢屹立西南,北鄰高山,隔斷戎羌草原,東修工事扛拒戎羌騎兵,而中間最要命的平原關口,便是靠着茫茫瘴林,拒敵于國門。

蕭氏先祖本是駐守東側抗擊戎羌的燕楚重臣,後因憐憫修築工事的勞工命如草芥而屢遭貶斥,待到兩國戰時,燕楚權貴主張先議和割地再想方設法引瘴毒東流,一舉将戎羌滅族。

蕭氏耿直剛烈,不願同流合污,更不願用下作手段殃及無辜百姓,于是索性抗旨出軍,與戎羌決一死戰,收複東境流民失地。

戎羌與蕭氏世代征戰,戰得久了倒也惺惺相惜,戎羌王佩服蕭氏磊落正派,不用毒計,于是便退讓一步,擁戴蕭氏自立門戶,并以西邊瘴林所在為界,從此将東邊地界一分為二,與燕楚三分天下,拉着同蕭氏一起成了燕楚的心腹大患。

這百餘年間,也曾有不信邪的人想橫穿瘴林,尋個奇襲之路,但都是有去無回,只是多給林中添上些白骨而已。于是三國駐兵漸漸約定俗成,均不在途沒林附近浪費兵力,各國将領也恨不得離這吃人的林子越遠越好,省得夜裏叫傾巢而出的毒蟲吞噬殆盡。

狄骧杵着刀守在林邊,困得兩眼青黑,他已經在林邊守了一天一夜,悉悉索索的蛇蟲動靜刺得他根本合不了眼,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只會在石灰剛撒進去的時候停下一會,很快就會卷土重來。

林外的荒地上寸草不生,石塊砂礫倒是比比皆是,這片地界不知道被多少毒草浸潤過多少年,方圓幾十裏的地表都不成樣子。塌陷、隆起、開裂、即便是戎羌最好的戰馬也會一時不慎,直接陷去早已中空的土堆裏折斷馬蹄。

日出雲層,林中終于有了一點少得可憐的光亮,狄骧起身站定,握緊了手中的刀柄。

與他跟謝濯約定好的時間還有一刻,再過一刻,謝濯要是還沒出來,他便得帶人進去尋。

鱗片與觸角剮蹭地面林梢的聲音漸漸小了些,毒物喜陰,日出之時紛紛回巢,謝濯想出林子,只有這個時機。

“王爺……”

同狄骧一起的幾個戎羌精兵沒那麽沉得住氣,他們自幼縱橫原上,打狼獵鷹從無畏懼,只有這處林子是祖輩再三告誡的禁地,縱使是戰神之姿也絕不可踏入半步。

“無事,眼睛睜大,好生等着。”

狄骧抽出長刀微微傾身弓起了肩頸,刃口的寒光映亮了他的瞳仁,他豎起耳朵細細找尋林中聲響,青筋暴起的手背上還有未愈的傷口。

穿林打葉的聲音由遠及近,點點火光無法透過濃重的瘴氣,生人的氣息讓栖息于林邊的蛇蟲再次躁動起來,狄骧神經緊繃,死死盯着幾丈之外的光點。

“滿弦——放!!”

狄骧壓着聲音低聲開口,埋伏于他身後的弓手立刻拉滿弓弦,鋒利無比的羽箭綁着硝石,正直直沖着林中,待那人影一近林邊便立刻朝着人影身後數箭齊發。

濃重到粘稠的瘴氣被帶着火焰的箭頭撕裂,循着人氣一湧而上的毒蟲也紛紛因此向後湧去。死寂詭谲的密林有了一個短暫到不能更短暫的缺口,狄骧咬緊了口中的藥草箭步而上,抻臂撈過了踉跄跑出的謝濯,又順勢墊上胳膊就地一滾,另手揮刀直劈,生生靠着蠻力斬斷了倒垂在樹上猛撲而下的黑蟒。

瘴毒兇險,蟒血腥熱,即便事先服過解藥也難以招架,更何況是謝濯這般病怏怏的底子。

他一路昏迷,直至被狄骧帶回營盤沒轉醒,衛淩罵罵咧咧的把他扛回帳裏扒光,扔去藥浴裏泡着,又扯回狄骧的領子,連着朝狄骧屁股上踹了好幾腳。

常言是敢怒不敢言,而狄骧是不敢怒更不敢言。

他挨完踹便瘸着腿跑去把自己漿洗幹淨,換過衣裳就立刻回來低眉垂眼給衛淩打下手,起先還大驚小怪的戎羌人經了幾個月的洗禮早已心平氣和,見他又老老實實的抱着藥杵蹲在帳外搗藥也不驚奇,只是再三感嘆自家小王爺真是神勇無比,連搗藥都搗得氣吞山河。

十幾味藥按劑量碾碎熬煮,再加一包謝濯從辰梁城裏帶出來的補藥,兩個竈火,兩個藥爐,狄骧已經應對的輕車熟路。

他拆開嚴嚴實實的油紙包,仔細将難得的補藥傾倒出來,碾碎篩好的藥粉沒有受潮,也沒有一絲雜質,這都是蕭祈在謝濯臨行前親自備出來的。

一個三碗水煎一碗,一個是五碗水煎一碗,狄骧手腳麻利的煮好了兩碗藥,謹慎無比的端着托盤去往帳中,生怕驚擾的裏頭的人。

帳中藥香苦澀,熏得人渾身都不舒服,狄骧竭力忍着鼻腔細癢,手上有些輕微的抖動,他正想繞過屏風将藥遞給衛淩,結果衛淩探出半個身子沒什麽好氣的單手一奪,穩穩當當的劫了他的東西。

“謝,謝濯他……”

越漂亮的眼睛,兇狠起來就越像一把刀,狄骧上過戰場,圍過狼群,卻抵不住衛淩這淩冽又厭惡的一瞥。

他只得趕忙噤聲不再言語,衛淩懶得跟他浪費時間,拿過湯藥便去喂謝濯服下,他杵在屏風外頭聽着裏頭嗆咳連連的動靜,心裏難受得不是滋味,可又怕自己待久了讨人嫌,只能趕忙輕手輕腳的轉身出去。

狄骧走後,謝濯才倚着浴桶睜開了眼睛,他瘦得幾乎脫相,十指皆是瘴毒侵染的烏青。

衛淩沒好氣的扳着他下颚往他嘴裏灌藥,辛辣澀苦的湯藥和這滿桶藥浴勉強幫他回了幾分血色。

“記下…...從上次那處,再往坎位行二百七十四……”

謝濯啞得厲害,鮮血從他幹裂的唇上緩緩滲出,衛淩皺着眉頭拿衣袖替他擦了,又喂了他兩口沖淡藥味的溫水。

“走到這之後呢,大概還有多遠。”

浴桶裏水汽蒸騰,沁得衛淩也眼尾發紅,他俯身摟過謝濯打顫的肩頸,這些解毒的草藥都是性烈的東西,謝濯早年就讓瘴毒傷過一回,眼下根本遭不住。

“不一定,可能就在眼前……也可能……咳——咳……也可能,還有段路……”

血水殷紅,濺去水中便消融殆盡,謝濯倒是個硬氣的,咳了血也不吭聲,只偏頭靠着衛淩的臂彎虛虛緩了口氣。

“那林子是活得……當年的路,不好找……”

“.…..知道了,知道了,又沒催你,先起來歇着,下次再說。”

衛淩依舊習慣性的嘴碎,只是沒再陰陽怪氣的罵謝濯不要命,他伸手下水扶着謝濯起身,謝濯明明手腳無力,還病病殃殃的拿過一邊的幹淨衣服往下頭擋,他忍無可忍的翻了白眼,恨不得直接撒手不管。

“行了,擋什麽擋,老實點,你身上什麽老子沒有,老子有的你還沒有呢。”

藥浴刺激筋骨,謝濯體虛不能泡久,他醫者仁心,心系病患,坦蕩得要命,謝濯越不好意思,他就越明目張膽的往下瞧,直把謝濯逼得有氣無力的伸手撓人。

“——好了好了,你再給我抓壞了。你家那崽子又來一摞信,我去拿給你看,你告訴我怎麽回。”

謝濯能跟他鬧,就算是扛過了這一遭,衛淩眉間稍有舒緩,這才勉強輕松了一些,他移開目光快步把謝濯抱去榻上,又放下榻邊的布簾,讓他自己擦身收拾。

蕭祈的信,每一張都不薄,且都是些瑣事。

例如禦膳房做得新式糕點又被阿澤偷吃了,荀遠道夜裏看書瞌睡被燎了胡子,寝殿裏的梨樹居然抽芽轉活,估計來年就能結果。

蕭祈事無巨細的寫着,一言一句皆是工工整整,他在整頓朝局,廢棄沾親帶故的權貴,收回大權,他在行最專權專政之事,在做最難最險的變革,可他在信中只字不提。

他在極力向謝濯展示自己過得很好,字裏行間皆是輕松快活的少年意氣,他甚至提及禦花園裏又多一窩野貓,母貓喂不過來,阿澤便整日帶着羊奶去喂,最後把幾只崽子被喂得跟個球一樣,走起路來一颠一颠的。

謝濯的回信同樣如此,只提越州風土人情,不提戰事艱難,只是他的信需衛淩代筆,他這些日子反複出入瘴林,體力消耗太大,手上握筆不穩,寫出的字必定會讓蕭祈看出破綻。

“還寫點什麽?”

衛淩叼着筆杆翹起了二郎腿,他手中的信紙寫滿了三頁,謝濯也是個能編的,明明根本沒在越州城裏待多久,居然還能把城裏街巷說得有模有樣。

“對了,用不用把小東西也提一句。”

家長裏短,寫多了總會煩,衛淩眉梢一挑,突然有了點壞心思,他掀開布簾湊去謝濯面前眯起一雙桃花眼,賤兮兮的勾起了唇角。

“什麽小東西……”

“謝先生——謝先生!您起了嗎?我去捉了雞,這個很補的,要不要給您炖個湯——”

凡事都不經念叨,謝濯正一臉迷茫的反應着衛淩說得誰,帳外就傳來了一陣讓人頭大的動靜。

那是個叫卓桑的戎羌少年,今年剛十七,和狄骧兄弟倆母族有些淵源,本是被狄骢派過來監視他的暗衛,結果這孩子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居然整日拼了命的搖着小尾巴跟在謝濯身後蹦跶,生怕不能混個臉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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