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時隔一年後的同床共枕,謝濯是在充滿了紅棗味的雞湯中度過的。

“都喝了半碗了,夠了……”

取暖的炭盆安靜燃燒,謝濯有氣無力的倚在床頭,寧死不屈的癟了癟嘴,見蕭祈仍不動搖,他便抓着被角偏過頭去,作勢就要拱去床裏死不開口。

只可惜蕭祈這次沒那麽好糊弄了,即便他躲去被窩也未能如願逃避現實,片刻之後,蕭祈連刨帶抱的将他挖出來圈進懷裏,不由分說的給他灌下了剩餘半碗。

托衛淩的福,謝濯這回是連口對口的待遇都沒有了。

他這兩年積損太多,此戰之前又接連虧耗心力,情況自然不好,而衛淩方才被他坑入狼口,這會絕對是帶着氣的。

一炷香的功夫,衛淩只替他瞞住了出入瘴林探路的事情,除此之外,什麽規劃街巷、密謀戰局、修整兵械、模拟推演、親自參戰,樁樁件件全都給他抖了個幹淨。

末了許是覺得不把蕭祈氣死不行,衛淩在臨出門前特意眉飛色舞的補充了一下卓桑的存在,并且刻意強調了卓桑原本還是被狄骢派來監視的,結果因為沉溺于他謝濯的才色棄暗投明。

衛淩那張嘴是天底下最毒的嘴,謝濯目瞪口呆卻又百口莫辯,最終只能頂着蕭祈平靜的目光縮去床腳乖乖抱膝坐好,可憐兮兮的眨了眨水光融融的眼睛。

不過,這招僅對一年前的蕭祈好用,如今的蕭祈絲毫不吃這一套。

衛淩給他列出的這幾項罪狀他對蕭祈只字未提,肅清過朝局的蕭祈自然不是傻子,蕭祈心裏一清二楚——他現下有多溫順可憐,之前就有多擅自妄為。

規矩要立,媳婦要寵,蕭祈到底是經過風浪的大人了,他不吵不鬧,更沒跟謝濯發半點火,只是謹遵醫囑,盯着謝濯喝藥喝湯,連夜裏睡覺都不含糊,生怕謝濯蹬開被角受涼。

他罕見的保持了冷靜,甚至還在第二日卓桑找上門來詢問謝濯情況的時候保持了令人大跌眼鏡的友好态度。

卓桑也是上了戰場的,他在戰前就負責疏散周圍臨近州府的平民,而後走密道折返,同狄骢一起守在城門關卡。惡戰之中他傷了一只手,血流不止,軍醫連着給他灌了兩碗安神藥,這才讓他靜養了一晚。

挂了彩的少年人有了些許戎羌男兒的硬朗英武,他毫不畏懼的迎面對上蕭祈,不顧盟國之間的君臣禮數,一進院就直接梗着脖子往上沖。

而蕭祈卻只是輕輕一抵他的肩膀卸了力,又極為小心的擡手扶了一下他未受傷的臂膀。

斜坐在房頂等着看戲的衛淩頓時驚掉了手中的瓜子,傻站在一邊等着給衛淩遞零嘴的狄骧也傻呵呵的張大了嘴,蕭祈在他們的愕然中收手于胸前颔首一禮,驚得卓桑連連退開數步。

“你……你你你你幹嘛!”

“謝濯無恙,蕭祈在此謝過壯士昔日照看之情。”

這根本不是所謂的修羅暴君。

蕭祈眉目端正,目光赤然,他并不是虛情假意惺惺作态,他是真心實意要謝卓桑,事實上,在場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替他護住了謝濯的人。

“還有各位,蕭祈——”

他素來是想什麽就做什麽,謝過卓桑之後,他欲轉過身去對衛淩和狄骧一一拜謝。

結果衛淩被他惡心得跟炸了毛的貓一樣,立馬踩着房檐消失得無影無蹤,狄骧緊跟而上,順手還揚了他一臉衛淩之前磕完的瓜子皮。

謝濯連着幾日未能在人前現身,他在蕭祈的看護下安心靜養了幾日,衛淩本就不是庸醫,他只要老實聽話,肯定有所起色。

戰後的第四日,謝濯氣色轉好,得了蕭祈應允,可以起身稍作活動。

金鑲白玉的發簪挽上了他的長發,固定斷簪的金鑲是并蒂而開的蓮花,他倆簡直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蕭祈給他做得這個蓮花和他給蕭祈繡得藥囊紋飾簡直醜得像極了一家。

離開病榻,謝濯換回了一身青衫,肩上披着蕭祈親手洗淨的狐裘,玉簪素雅,鑲金華貴,他面上養回了幾分血色,眉宇間也多了神采,蕭祈陪着他走去街上,一路引了不少人注意。

越州城內已經清點的差不多,後備支援陸續趕到,蕭祈和狄骢各自休整了人馬,今日就要定下之後的動作。

日上三竿,收拾出的議事廳裏皆是兩國将領,蕭祈和謝濯算是遲來的,他們頂着一衆目光緩步進門,謝濯雖是神情平和,暗地裏卻悄悄抓緊了蕭祈的衣袖。

正廳門口帶一處不高不矮的門檻,他動作慢,要比蕭祈晚一步過去,許是見他還是體虛,蕭祈索性停下腳步攔腰将他抱了過來。

“陛下,謝大人。”

異口同聲的尊稱并沒有被這個動作影響,占據半數的戎羌人不稱蕭祈陛下,他們只按照禮數躬身示意,可在行過禮後,他們大多對着謝濯開口多喚了一聲軍師。

這是謝濯第一次沒有在蕭祈的臣子之間感受到敵意,盡管不是所有的目光都飽含着善意,但至少沒有平日裏那些鄙夷和敵視了。

越州一戰替他洗清了惑亂君上的污名,他終于不再是左右朝政以色侍人的佞臣了,他終于可以堂堂正正的占據蕭祈身邊的一席之地。

“來,愣什麽呢,過來坐好。”

越過門檻之後,謝濯有些晃神,蕭祈也沒松手,他就着方才的動作将謝濯抱穩,而後光明正大的邁步走去廳中內室。

軟榻、炭盆、靠枕、絨毯、藥茶,還有衛淩獨家提供的紅棗幹。

這一隅別樣角落是獨屬于謝濯的,蕭祈将懷中人小心翼翼的放去榻上,又當着所有人面單膝跪地替謝濯脫了短靴。

“——阿祈!”

軍營清苦,哪容如此鋪張,謝濯慌忙回過神來低聲拒絕,他剛剛才在人前贏得一點好感,可不能這麽稀裏糊塗的敗光。

“聽話,蓋着腿,別着涼。”

而蕭祈仿佛是做定了昏君,他俯身兜着謝濯腳底幫着謝濯将腿放去榻上,絨毯下面是放着羊皮水袋捂過,現在摸着還十分暖和。

“你就在這歇着,一會要是覺得我們調度的不對,你直接說。”

蕭祈邊說邊起身扶着謝濯倚去了靠枕上,待謝濯靠穩,他便扯起有些滑落的狐裘重新給謝濯披上,動作之間玉簪有些歪斜,他自然而然的欠身去扶,還順勢吻上了謝濯的發頂。

他做得太坦然了,坦然到就像是尋常人家夫妻之間相互照顧,坦然到旁觀者無法生出半分反感。

武人直率,不拘禮數,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們是最容易交心的一類人。

蕭祈強穿途沒林,突襲燕楚大營,親斬燕楚主将已經足夠他們敬佩,而謝濯一介文臣為輔佐蕭祈嘔心瀝血親涉戰局則更是讓他們心存敬重。

只是心存敬意是一回事,會拍馬屁又是另一回事。

褚钊能做到三軍将領是有原因的,無論是否身處戰場,他腦子都是一頂一的好用。

“——陛下思慮周全,臣以為天氣寒冷,這後續事務繁多,都需謝大人勞心,所以眼下請謝大人務必好生休息,保重身體,方可為我等出謀劃策。”

褚钊神情肅穆,站到人前認認真真的對着謝濯一拱手,滿目赤誠不摻雜物,愣是拿一句話把謝濯捧到了軍中吉祥物的地位。

“.…..”

謝濯眼角微抽,久久憋不出一句,他眼見着蕭祈滿意之極的起身拍了拍褚钊的肩膀,也眼見着褚钊在回身去看沙盤的瞬間對着他促狹一笑。

局面已定,他再推脫就是不知道好歹,謝濯認命似的揉上額角,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長氣,心下思量着日後他跟蕭祈得以個什麽禮制儀仗才能把阿澤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越州一戰并不足以讓聯軍止步,援軍補給充足,蕭祈勢必要一舉突入燕楚國境,再燃戰火。

這并不是臨時起意,而是蕭祈一直以來的盤算。

燕楚畢竟是大國,國人血性雖泯,但卻難說會不會在慘敗之後重振旗鼓,而眼下正值冬季,燕楚境內陰寒,按國中舊習,此番天氣百姓不出戶,軍中不練兵,更何況越州城外敗軍潰逃,太子戰死舉國慌亂,若要趁勢攻入,這是千載難逢的時機。

辰梁軍做先鋒撕開燕楚關口,戎羌軍壓後負責奪地,經越州一戰,燕楚國中大損戰力,朝中勢力更疊,燕楚君主尚未選出帶兵守國的将領,蕭祈就已率軍連下三城。

燕楚人是記得蕭祈的,尤其那些當年的皇子世子,如今的朝堂重臣們,他們記得這個從辰梁而來的質子,記得蕭祈無論被打成什麽慘樣都會睜開眼睛死死的盯住行兇人。

——蕭祈記着他們,蕭祈記着每一個曾經對他拳打腳踢百般淩辱的人。

所有人都清楚蕭祈是回來複仇的,他們或許擅長在獵場裏對着手無寸鐵的人射箭,或許擅長将少年質子們堵在角落肆意毆打,但他們沒有一人敢跟帶着大軍而來的蕭祈面對面較量。

衆人推诿,軟弱議和,曾在辰梁朝中上演的景象輪到了燕楚頭上,雖有使臣願冒死一試,然而握着刀的蕭祈從不都是權衡利弊的國君。

匆匆趕到的使臣跪在滿地殘臂斷肢中瑟縮發抖,當年蕭祈初到燕楚便是由他接引,昔日他将水土不服的蕭祈關在驿館之中斷絕往來,任憑蕭祈奄奄一息叩門求水也不做理會。

如今重逢,蕭祈親率大軍同他擦肩而過,特意留了他一條命,就為了讓他親眼看着辰梁軍如何硬叩開燕楚都城的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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