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課是語文課,嘯日猋有點疲憊

然響起的門鈴,他略帶遺憾地嘆了口氣,遺憾地對嘯日猋道:“看來這次只能放過你了……自己回房去寫作業,別跟我說你寒假作業已經做完了,我可不信。”

嘯日猋向門口吐了吐舌頭,從沙發上跳起來,“知道了啦,我寫完了雅少要再陪我玩哦。”

雅少伸手一把抓亂了嘯日猋的頭發,跟吉祥如意貓一樣笑道:“嗯,快去。待會兒再陪你。”

嘯日猋叮叮咚咚地沿着樓梯跑上去了。雅少望着他的背影,覺得心裏面軟軟的,有點不舍,但很舒服。

這是雅少第一次失信於嘯日猋。

解語來了,又走了。

屋外雪地上留下的腳印很快被新一輪的大雪所覆蓋。

雅少在解語走後,一直呆在二樓的房間裏看着她一步一步踏着來時的腳印離去的身影。粉紅色的傘面一角印着大朵大朵的鮮紅色牡丹花,仿佛雪地裏燃起的烈焰。

雪越下越大的時候,雅少覺得頭痛得幾乎要炸開了。

嘯日猋一個勁兒地敲着他的房門,他被煩得實在忍受不住的時候,扯開嗓子吼了一句:“小嘯,回自己的房間去!”而後便聽走廊傳來空蕩蕩的、失落的腳步聲。

往年下大雪停下來的時候,嘯日猋很愛跪在雪地上,将臉埋進雪裏,這樣就可以用雪做出一個自己的模子來。雅少總能從那五官模糊的模子上看出嘯日猋緊張而興奮的情緒。

今年這項活動被禁止了,因為嘯日猋生了病。

雅少在視窗呆愣愣地看,仿佛能看到去年、前年、甚至更早以前嘯日猋在雪地裏奔跑的身影。小小的身影一開始是跌跌撞撞的,而後漸漸地、漸漸地變得穩健、活潑、充滿陽光,讓人移不開雙眼了。

雪停的時候,夜色已經覆蓋了這座城市。

城市在燈光中朦胧的影子反倒比白天更為真實。雅少在這裏站了很久,站到腳都僵硬了而毫無所覺。嘯日猋在六點左右的時候又來過一趟叫他吃飯,他回了一句“我不餓”,而後便聽那對方識趣地離開了。

“難道你一點感覺都沒有?你對他在我看來,早就存在某種超出兄弟之情的東西了。”這很無稽,現在嘯日猋才八歲。他只是想陪着他、保護他直到他慢慢長大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而已。

“現在的你,是不是無法容忍其他人插入你們兩人之間呢?這不是小孩子的獨占欲,雅少,你的心智比同齡人要成熟太多,那種所有東西都該是你一個人的這樣的感情并不能成為你企圖獨占他的理由。”雅少對此早有所覺,但他一直以來都拒絕承認,一直都在回避這件事的源頭。而現在解語已經将這層面紗揭開了,血淋淋的事實就擺在面前。

嘯日猋第一次敲他的門的時候,他仍然想要開門去抱他,但同時,他忽然對這個一無所知的小孩生出了強烈的恨意。他腦中一片混亂,無法面對。解語說可以幫助他,但他将人趕走了。

這一切,對於一個只有十六歲的少年來說,實在太過沉重了。

在之後的一年中,他選擇了解語提供的方法,盡全力逃避嘯日猋,從早上到晚上,用盡所有方法不與他面對面,并開始為自己尋找一段正常的感情。

那個小孩對於忽然降臨的冷漠對待大為惶恐。他不是不知道嘯日猋常常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哭泣,但他能做的只是咬着下唇靠在門邊聽他嗚咽的聲音。

嘯日猋的成績忽然變好了很多,開始學做飯,開始收拾東西。四年級的時候,他幾乎可以完全獨立了。

雅少當然知道這是因為嘯日猋想要吸引自己的注意,但這沒用,他不能、也做不到。

為了盡快從家裏離開,他跨過高二直接讀了高三,畢業之後便從別墅搬了出去。無論如何,他還是沒有離開這座城市,而選擇了本市的大學。如果他也離開,五兄弟就真的分崩離析了。并且,小嘯還那麽小,為了躲避自己與日俱增的情緒,怎麽都不應該成為他離開的理由。

畢業晚會之後,解語又再來看他。

“我又跟那位女友分手了。”雅少很疲憊地嘆了口氣。這一年他不停地換女朋友,不停地談戀愛,實在是太累了。

昏暗的小桌旁放着一盞籠着彩色琉璃燈罩的臺燈,溫暖的燈光和冷氣交融在一起,把旁邊花瓶裏那只玫瑰的香味醞釀得更為濃郁了。

解語在這樣的燈光下凝視着雅少的臉,心中浮現出的是與對方幾乎相同的令人懼怕的感情。“或許,你可以跟……”就在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的時候,她陡然停了下來。這個少年只占去過她教書生涯的一年,卻在她心中有了一個詭秘而重大的位置——當她對此有所察覺的時候,這個位置已經腐蝕到她內心深處了。

雅少驀然擡起頭。

解語忽然察覺,雅少在最近逝去的一年中,眼神已經從一種不可思議的溫暖變得冷淡得讓人心寒了。而他對人對事的态度、語氣,卻諷刺地變得溫和而充滿魅力。與他同齡的女生可以在他身上尋找到與同齡人男生截然不同的成熟感覺,而年長的女性則會因為他眼底所留下的巨大傷痕而感到憐惜。她們同樣地、不可避免地會被這樣的一名災難性的少年所吸引,并不顧一切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他。

“或許我可以跟你試一試?”雅少忽然把她的話補完了,而後拿玻璃吸管攪動着面前的果汁,枯燥地搖頭苦笑,“我畢業了,你的确不用擔心什麽師生戀的問題是吧。”

正當解語要次開口的時候,雅少繼續道:“不是這樣的。沒用的。要是你什麽都沒跟我說過就好了。我什麽都不知道,現在也許仍然跟小嘯一起愉快地生活着。可當你跟我說了之後,我只發現自己的目光駐留在他身上的時間有增無減,并且還是偷偷摸摸地看,一切都是偷偷摸摸的。我怕他知道,怕他從我眼中看出什麽來,但又想告訴他,并向他道歉。他那麽小就不得不遭受冷漠的對待,我不知道這會不會在他心中留下陰影。開始的時候,他幾乎每天都在哭,哭得我心都快裂開了。現在他不哭了,但仍然整天皺着一張臉,看到我的時候,想要撲過來拉住我抱我,又不敢又怕我推開他,只能愣愣地站在那裏,凝望着我……”雅少面不改色地說着,平淡的表情讓解語覺得驚訝,但他透明的黑色瞳孔就仿佛被他攪動的果汁的漩渦一般動蕩不平。

“老師,你不該跟我說的。”

沉默了許久,久到解語覺得燈光在閃爍了。

“……對不起……或許你上大學之後,搬出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雅少搖搖頭。沒有确定的含義。他認同了這個做法,但他不認為真的有用。搬出去,離開嘯日猋,遠遠地,靠着從旁人那裏得來的消息零零散散地拼湊出他生活的點點滴滴來。

想像他的成長、想像他被淚水打濕的枕頭、想像他從一個男孩變成男生再變成可以獨當一面的男人……這些都太遙遠太不切實際了了。他搬出去,只是為了解決燃眉之急,害怕自己在青春期最沖動的時候做出無法挽回的事來。

他明白,如果不學會抑制自己這種不正常的感情,等到小嘯發現了,結果是難以想像的。或許他會覺得自己背叛了他,也可能他會從此逃得遠遠的,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直到某一天他結婚了,帶着小孩來看他。

解語是正确的。告訴他,只是讓他及時剎車,以免到最後傷害到他所愛的人,傷害到他自己。他內裏那狂風暴雨般的性格,自己再清楚不過了。

“那、老師,你跟我交往好嗎?”他閉上眼,再睜開時,已經看不到任何情緒了。

“好嗎?解語。”他又重複了一遍。

解語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完了。

她要具有怎樣的自殘精神才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啊。然而在事後回想起來的時候,她只覺得自己甚至比毫不猶豫的速度還快地答應了。

【這裏有個致命的bug,前文已經提到解語是雅少的同事了,但這裏解語又成了他老師orz……灰常抱歉……我有點喜歡拿解語姑娘來醬油……壞人一個……】

【正文】

嘯日猋在第一次遭受雅少的冷言冷語的時候,驚訝得幾乎癱瘓了。他不知道怎麽面對,於是只得讪讪地走開。

那個連面都不讓他見,在門後面呵斥他離開的人,真的是雅少嗎?

“解語姐姐是我最讨厭的人。”這句話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成形的。

因為自那一天後,在往後長達四年的時間裏,雅少都沒有認真地看過他一眼,或者甚至沒有好好地跟他說上一句話。他總是匆匆地,急於應付、急於離開他的視線。

“雅少,小嘯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你不要不理小嘯好不好?”他曾在雅少背着書包出門之前,拉着雅少袖子的一角泫然欲泣地懇求。

然而雅少只是曲起嘴角,用一種他所不能理解的表情看了他很久,最後緩緩地抽出自己的袖子,拉開他的手,搖搖頭,面無表情地說道:“沒什麽,你什麽都沒做錯。快去把早飯吃了,待會兒讓停洲送你上學。”

“為什麽雅少不送我了?”他固執地再次伸手将雅少的衣擺緊緊攢在手裏。

“因為中學生要早自習,我們的時間不同。”雅少皺着眉,表情變得非常難看,再次迅速抽出被嘯日猋的掌心溫暖的衣擺,沉聲道,“快去吃飯,否則就遲到了。”

雅少說完,嘯日猋的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了。他花了很大的勁,狠狠吞下那口勁,慢慢從喉嚨憋出兩個字來:“雅少……”

“我走了。”說完雅少像是逃避惡魔一般頭也不回地邁向大門,開門,然後“啪”地一聲把門關上,消失在嘯日猋的視野裏。

嘯日猋懷疑是不是自己成績不太好太貪玩,所以雅少不喜歡他了。於是他開始努力學習,但當他懷着忐忑的心情地把成績單遞到雅少面前的時候,雅少只是冷淡地瞥了一眼,然後轉動他的肩膀将他推開,“下次繼續努力。”他說得如此倉促,根本就沒有仔細看那張單薄脆弱的紙。

雅少總是處在一種忙碌而陰暗的情緒之中,嘯日猋固執地認為那就是自己引起的。雅少足不挨戶,極少在家裏停留,常常外宿。就算在家,也很難看他一眼。雅少種的花因為忽然沒人照料而一盆接着一盆地死去,嘯日猋讀了書、買了肥料、殺蟲劑、營養液,定期施肥澆水,用盡各種方法仍是束手無策。

他覺得這些死去的花就像雅少曾經對他的喜愛之情一樣一去不複返了。

他在夜裏回憶起雅少溫暖的胸膛和輕輕撫摸他的頭發的大手,總是難以入眠而止不住哭泣,直到哭累了才不安地睡去,早晨醒來又不得不獨自面對冰冷的床的另一半以及這空蕩蕩的房間。

一定是解語說了他的壞話。解語想要搶走雅少,所以說了他的壞話。然後雅少因為這樣的壞話對他感到失望了難過了。

他急於證明自己是優秀的,證明自己不是解語所說的壞小孩,所以開始在各方面展現出超出同齡人的優處來。他開始接過傭人的手,搭着凳子親手去做一些與年齡完全不合的家務事。

但那個冬天過去了,兩個冬天過去了,第二個夏天來到的時候,雅少忽然告訴他:“我要去念大學了,以後不會在家裏住了,小嘯,你要照顧好自己。”

這句話對他來說恍如雷擊。

雅少會從此徹底消失了嗎?

嘯日猋再也忍不住了,忽然高高地伸出手抱住雅少的腰,“哇”地一聲哭出來。

“小嘯……別這樣。”

“雅少你別走!小嘯會聽話的,你別走!你要小嘯幹什麽小嘯就幹什麽!求你了!”

拉開的門縫透出撕裂的陽光,夏天的灼熱的太陽讓雅少覺得渾身都疼起來了。

“小嘯……事情不是這樣的。你不明白,對不起。你記着,是我對不起你,你什麽都沒錯。雅少不是個好哥哥,但你是個非常好非常好的弟弟。記着,記清楚了。”雅少的手停在嘯日猋頭頂,但還是沒落下去,最後又收回了。

嘯日猋在之後才從傭人那裏知道,雅少是和解語姐姐住在一起了。

果然,解語姐姐将雅少從他那裏搶走了。

秋天到來的時候,那個漫長而陰沉的小學生活終於告一段落了,在幾乎見不着面的大哥和雅少的安排下,嘯日猋進入了市裏面校風最純良的中學。

無論是小學畢業典禮還是中學的開學典禮,雅少都沒有在出現過。嘯日猋曾經也有過那麽一絲絲的期盼,到後來還是認命地接受了。

雅少在嘯日猋心中,或許可以算是最重要的人,但他的離去并不妨礙嘯日猋活潑的天性,甚至於從某種程度上,還助長了這種天性。

大約是為了逃避安靜下來不斷侵襲腦海的背影,嘯日猋很少讓自己閑下來。

尤其是晚上,徹夜打游戲或者學習或者看書,那都是常有的事,他的生活習慣非常糟糕。於是這就直接導致他在所有早上的課堂裏昏昏沉沉打瞌睡。

他易於激動,但不愛生氣,毫無保留的笑臉在男生和女生之間都相當受歡迎。但他從不談理想不談未來,朋友談到了,他都會找藉口離開。

沒有雅少的日子是如此的黑暗,就像失去了雙眼、失去了為他前行指路的唯一一盞明燈一樣。而他不知道雅少是否會再回來,就目前的狀況看,雅少确定是不會回來的了。所以,他覺得,自己的一生都擺脫不了這樣的黑暗。他懼怕再去想像。

自從搬出去之後,雅少就再也沒出現過。和他相依為命的就是別墅裏幾個傭人,而傭人在不知道哪位兄長的調動之下,常常都在換。他總是來不及和人建立良好親密的關系,就不得不面對別離了。

現在的他,只能借住照片将雅少的模樣記在腦中。但雅少走的時候也不過十幾歲,兩年的時間會發生怎樣的變化誰也不知道。有時候他會因為想起小時候發生的事情而不由自主地傻笑,但回過神來時,這個幾乎占據了他童年所有的悲歡喜樂的人,卻早已不在了。

人不能一輩子都活在另一個人的陰影下。嘯日猋開始逐漸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便将精力轉移到同學及所能接觸到的所有朋友身上。元旦、元宵、清明、中秋,那些親人們常常齊聚一堂的節日裏,知道他情況的朋友也會邀他前往,他總是感動得熱淚盈眶。但心中難言的鈍痛感覺卻在披紅挂綠的熱鬧的節日氣氛中更為突出了。

他并不排斥表達出這樣的情緒來,正如他很久不曾強憋着淚水不讓它掉下來一樣。他會拿掌心按着雙眼直接大哭出來。朋友們常常拿他束手無策。但從來沒有人覺得這是女孩子氣的表現。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嘯日猋神經敏感纖細,不算堅強,這誰都知道,但他至少直率坦蕩,從來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他所有的情緒都在臉上,喜歡的、不喜歡的、厭惡的、深惡痛絕的、高興的、不高興的、悲傷的、悲痛欲絕的,這所有的情緒都很明确地表達出來,而其中往往是喜歡和高興多過其他,所以沒有人排斥和這樣一個溫暖明媚的人交往。

所以,他的哭泣有時候只會讓人覺得遺憾心痛,有感同身受般希望代他受罪的渴望。不過這樣哭泣的時候并不十分長,很快就結束了。直到嘯日猋再次回到空蕩蕩的小洋樓裏。

哭過之後,他腦子總有些眩暈,有時候會跌跌撞撞弄錯了房間打開雅少的門,倒在床上,清新的洗衣液的味道浸入鼻腔,他才忽然意識到這間房早就沒人住了。

那年夏天極其炎熱,嘯日猋一整個夏天都窩在屋子裏,門一直關着,除了送飯、打掃、以及打點生活用品吃的傭人偶爾進來之外。房間裏彌漫着一股陳腐的黴味,窗簾從來就沒被拉開過,遮陽布自然也一樣。

冷氣和不見天日的生活讓嘯日猋的臉色變得格外蒼白,所以進到中學第一天,見了陽光就眯起眼的嘯日猋搖搖欲墜略帶神經質的氣息讓他本身就清秀水靈的相貌顯得尤其吸引人。

他懼怕放假,所以一到校就顯出與他安靜時截然不同的氣質來,馬力全開的活潑和偶爾發作的話唠癖讓他很快交上了朋友。

但正如上面所說,朋友并不能給他帶來最觸及心靈的安慰。他深刻的孤寂感對於那些十二三歲的少年來說,是難以理解的。或許這種感覺只能跟失去父母的小孩才能說得清楚。

中秋節前夕,天氣陡然下降,他染了點小感冒,整天圍着圍巾還不斷咳嗽。樹葉都還沒黃,就已經有人将毛衣穿上了。

感冒到中秋節那天都沒好,反而變得嚴重了。因為吃了藥,他在課堂上一個勁兒地睡覺,從早上睡到放學。老師知道他生病,也不忍心打擾他。

醒來的時候還在上數學課,陽光透過一排排小巧的槐樹葉照射進來的時候,變成了一種美妙的青綠色,慵懶的感覺讓人有這是春天的錯覺。嘯日猋看着葉子在風中一波一波地翻騰,細微的刷刷聲彙集成一片,蕩進他耳中。他揉揉眼睛,忽然發現桌上放了六七個月餅。

按以往的經驗來看,這些應該是同學送的。

他回頭看了教室一眼,果然見到有朋友朝他開心地笑。他趕忙精神百倍地招手回應。

而後便發現後門門洞裏有一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反而覺得陌生的眼睛。

那雙眼的眼角微微上揚,彎彎地斜斜地遮掩着下面漂亮的黑色眼珠。眼珠有讓人覺得透明的棕色邊緣,其間隐藏着深不見底的情緒,只透露出溫和清淡的那一部分來。

嘯日猋猛地收回停滞在半空中的手,趕緊捂住自己的眼睛,回過身來,趴到桌子上,不住地咳嗽起來。咳嗽停了,他也沒再爬起來,反而繼續讓臉埋在臂彎裏,生怕再起來的時候,方才所見的只是錯覺而已。

然後他就感覺到有人輕輕拍着他的肩膀。

“嘯日猋,嘯日猋,快醒醒。”

是數學老師的聲音。他嘆了口氣,認命地擡起頭來。

“快把東西收拾了,準備回家吧。剛剛班主任過來說你哥哥要帶你去看病。”

“啊?”

“你不是以前得過肺炎麽,他怕你感冒再惡化。”

數學老師是個乾脆又幹練的男老師,話說完了就轉身回講臺繼續講課了。

哥哥……毋庸置疑,一定是雅少……

他木讷地開始收東西,腦中一片空白,途中再往後門看了一眼,那裏已經沒人了。

雅少見到嘯日猋的第一句話便是:“我已經把你的東西都收了,以後別住那邊了,到我公寓來吧,就我們兩個人,不會很大,但還比較溫馨。”他溫和地笑着,如多年前一般接過嘯日猋提在手上沒來及背的書包。他考了駕照,所以能自己開車,打開副駕的門,将嘯日猋塞進去之後,“啪”地關上車門,而後轉到另一邊上了車。

嘯日猋一直愣愣地呆着,目光渙散地坐在那裏,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是被人綁住了手腳貼上封口膠一樣。

雅少咬了咬下唇,些微疼痛的感覺讓他止住了心中翻騰的情緒,而後他牽起嘴角,俯身靠過去替嘯日猋拉出安全帶扣上。劇烈跳動的心髒就在他耳旁,但這心髒的主人的表情仍像打了石膏一樣,完全凝滞在時間的某一點上了。

當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與嘯日猋完全重合的時候,慢慢直起來的身體再次俯了下去。這次他扶住了嘯日猋的肩膀,徹底靠在他胸前,乾澀地開口:“對不起……”他頭一次覺得自己的聲音如此破碎無力。他的手慢慢下滑,最後停在了嘯日猋的腰際。

嘯日猋的嘴唇開始顫抖了,而後就完全止不住了。排山倒海的回憶、思念、埋怨、痛苦,以及那之後接踵而至的難以置信的狂喜全部梗在喉間,連着心髒,壓得他生疼。

“對不起……”雅少又再重複了一遍,腦中不受控制地翻滾着回憶裏零零碎碎的片段:像是嘯日猋剛出生時,他好奇地看着那個皺巴巴的嬰孩,伸出自己軟軟的手去,嬰孩就帶着晶亮的目光準确無誤地将他的食指抓在掌心裏了;後來嘯日猋長大了一些,他也有了足夠的能夠保證小孩絕不會摔倒的力量,於是便将這個一兩歲的小孩抱着跑到花園的草地上打滾,小孩站不穩,趴在草地上,一個勁兒地抓起細長的青草不停地哈哈哈地笑着朝他扔來。

那麽久遠的記憶,他即使不用借住照片仍然可以輕易回憶起來。甚至可以用畫筆精準地描繪出一張張小巧可愛的臉。

這些搖籃上方的叮叮當當響着的玩具一般的回憶,在此時此刻蔓延至他大腦的每一個角落,想趕都趕不走。

他為什麽會丢下這樣一個從小就拉着他的手不放的小孩?為什麽這麽輕易就錯過他成長中最重要的時刻?為什麽……

其實他并沒有如嘯日猋所知那樣離他遠遠的再也不見面。開學不過十幾天的時間,他已經來過學校五六次了,和班主任及主要的科任老師都很熟。每次都會在後門站一會兒,只是嘯日猋不知道而已。小學也是如此。

上大學一年之後他就和解語分開了。那種空虛而無意義的戀愛讓他覺得疲憊,他想看的不是周邊不斷圍繞的女人,而是嘯日猋,僅此而已。

雅少的溫柔對解語來說就像鴉片,縱然知道這只是一種慣性,縱然知道他沒事就會去看那個被藏在心底深愛着的弟弟,但比之與雅少分手來說,這些都不算難受的事。更何況,在這幾年裏,雅少的迅速成長幾乎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年少時那種沖動直白的表述方式已經完全消失了痕跡,并蛻化成一種令女性癡迷的成年男子的儒雅氣質。

然而與雅少的心智同步成長的還有他的痛苦。他已經到了無法忍受其他人深度接近自己的地步了。

那次分手并不愉快,解語一再希望他考慮一下。但畢竟他态度堅決,所以最後還是成功了。沒有拖泥帶水,也完全不必回頭。

大學裏,雅少又申請了提前畢業,今年是最後一年。

會出現在嘯日猋面前,或許是因為昨夜見月光太亮雲層稀薄,又或者看到了床鋪另一邊空空的沒有人息的枕頭。這樣的生活只會把他逼瘋,或者讓他徹底失去控制,而不會給嘯日猋帶來任何好處。他認為自己已經可以忍受将愛藏於心底的隐秘感覺了,只要嘯日猋在他身邊,一切都好。

所以他來了。然而,他忘記了思考如何解釋和面對自己近四年的消失以及如何向嘯日猋道歉。畢竟對於他來說,自己從沒離開過,而對於嘯日猋來說,他已經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了。

所有的話到了嘴邊,都成了無法出聲的嘆息。

車子一直停在路邊。其實剛才嘯日猋出來的時候已經快下課了,鈴聲響了之後,大約十分鐘的樣子,穿白色校服的學生跟着一波接一波地勾肩搭背地湧了出來。

幸好車窗玻璃是單面的,外面看不到裏面的情形,雅少整個人都被擋住了。學校裏認識嘯日猋的人很多,他直直地坐着,前方偶爾會有同學伸個腦袋過來朝他打招呼。但他的眼神依舊渙散着,什麽也看不見,所以沒法回應他們。

“小嘯,對不起,讓你受苦了。”過了不知道多久,當雅少覺得嘯日猋的心跳漸漸平緩下來的時候,他再度開了口。

嘯日猋忽然覺得眼角乾澀。以前總為這件事眼眶濕潤,但臨到這一刻,他只覺得難受,卻哭不出來了。

他勉強地扯開嘴角,以極低極低的聲音吐了兩個字出來:“雅少……”而後就是一陣猛烈的咳嗽,他一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抱着雅少的頭,斷斷續續地說道,“雅少、咳咳、你、還要走嗎……咳咳、還是說、你,只是來、咳咳,看一看我……”他咳得滿臉通紅。男孩子的自尊和突如其來的堅強讓他有所保留而說不出怪罪的話來。

“不,我不走了,對不起,小嘯,一直讓你一個人。”

“解語姐姐不要你了嗎?你為了解語姐姐連我都不管了,現在她不要你了嗎?”

雅少愣住了,他沒想到嘯日猋會這麽想。他直起身來,凝視着嘯日猋潮紅的臉,搖搖頭道:“小嘯,這和解語沒關系。你不要問理由,但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她也只是受害者。”

“其實,雅少,我并不害怕一個人,但你能待到我長大為止嗎?你談戀愛、結婚、生小孩,我又不會幹涉你。不要再忽然不見了。”

這種略帶埋怨的口氣讓雅少總算有一點點安下心來了。他将嘯日猋拉過來,把他的頭扣在自己肩上,輕聲道:“對不起,我不會離開了。

【一日百合·完】

路過的人

進入夏季之後,玉傾歡就開始失眠了。每一夜都被回憶以及由回憶帶來的苦難情緒所折磨着。她在晚上十一點的時候為自己蓋上了夏日的薄被,到三點鐘的時候忍受不了而睜開了雙眼,而後便一直愣愣地盯着窗外黑色的天。

當天色開始發灰的時候,她從床上坐起來,放低聲音将被子疊好,從床上爬下去,洗漱乾淨了,輕輕開門出去了。

這是她住在大學宿舍的第二年。而這一年就快要結束了。

學生會的工作實在沒必要這麽早就去。但她沒有其他的事情可做。推開宿舍大樓的玻璃門室,灰紅色的天空中傳來轟隆隆的巨響,她想了很久才明白過來,這就是所謂“城市的聲音”——公路、汽車、還有各種各樣的機器和電流。

只穿了件白色的短袖體恤,讓她不由地抱住了自己的雙臂。她在宿舍樓下的花壇邊呆了一會兒,看着那棵長青的馬尾松灰蒙蒙的黑綠色,咬了咬牙,轉身離開了。嘯日猋以前每天晚上都會送她到這裏,然後拉着她的手,眯着眼睛笑着聊天。談了那麽多年的戀愛,雖然連接吻都沒有過,這樣平靜安寧的接觸也讓她覺得非常滿足。

像是清晨有大風、氣溫偏低略帶涼意的時候,總是比旁人多帶穿一件外套的嘯日猋便會毫不猶豫地将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但一想到準備外套給嘯日猋的人是誰,玉傾歡立刻打住了回憶的流動。

辦公大樓的保安哥哥一副剛起床的模樣,直到玉傾歡踏上通往大廳的階梯的前一剎那才把大廳的燈打開。玉傾歡出現在電梯口的時候,他還在揉眼睛,頭發也亂糟糟的。

“早。”玉傾歡微笑着打了聲招呼,對方愣了一下,結結巴巴地回了一聲“早……早”。

上大學之後,玉傾歡幾乎可算作是男男女女談論的中心了,美麗、善良、溫柔、堅韌……所有能夠形容女性美好的詞語都彙集到了她身上。但這些除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之外,真的一點好處也沒有。沒有人會像嘯日猋那樣不顧晝夜地為她分憂。

她有時候也會反思,是不是因為自己花了太多的精力在這些事實上與她不過是點頭之交的人身上,才導致自己不得不面臨和嘯日猋分開的局面的?

答案是否定的。

“哢嚓”一聲之後,鑰匙轉開了學生會辦公室的門。玉傾歡走到辦公桌旁,将今天的行程拿出來掃了一遍。

梅雨季節一過,天頂還沒放晴幾天,大學校園就開始彌漫着每年都重複着的悲劇氣氛了。

今天就是畢業典禮的時候,學生會因此也變得非常忙碌。所有事項加起來,直到下午三四點才會結束。

廣播室非常應景地放着陳楚生的《鳳凰花又開》,玉傾歡聽了只覺得頭痛。

她第一次見到這種花,也是在嘯日猋的樓下。而那棵樹毫無懸念的是雅少栽培的。她沒讓自己停下來,使足了力氣将大音箱拖上主席臺。人已經漸漸開始多起來了,這種體力活怎麽也輪不到她這樣一個女孩子來做。

“哎呀,部長,你看起來想是要暈倒了,快停下啦!”穿紫色連帽短袖的男生将玉傾歡拉開了,麻利地将音箱拖到了主席臺上。

“謝謝你,豪少。”

“你沒睡好嗎?臉色這麽難看。”豪少擦擦額上滲出來的汗,卻見玉傾歡像是看到了什麽令人驚恐的畫面一樣凍在了那裏。

玉傾歡的目光正停在遠處林蔭道的邊上。那邊的槐樹枝已經低到了觸人頭頂的地步了。

金碩色的悍馬就停在槐樹後面,先打開車門的是她最不想見到的人,最令人難堪最糟糕的回憶都是那個人帶來的。縱使僅僅在他下車的一瞬間,已經吸引了許許多多的目光。

穿着黑色學士服的畢業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目光流連在那棵樹後面影影綽綽的身影上。

面帶微笑的雅少正繞到另一邊打開副駕的車門,探進一半的腰身去幫車上的另一人解安全帶。

對於嘯日猋時而笨手笨腳的狀态,玉傾歡再明白不過了。即使不用看也能想像出他與安全帶搏鬥的模樣。

“哦哦哦,對哦,部長以前是那個誰的女朋友。”豪少感嘆的聲音很低,但還是讓玉傾歡聽見了,他本來覺得很抱歉,但看玉傾歡的臉色已經不可能再白了,又覺得很可憐。

接着便見玉傾歡轉身蹲下了去擺弄那一堆插頭。

對面的嘯日猋手舉得高高地、精力充沛地朝這邊揮手,豪少居高臨下地站在主席臺上,很有禮貌地回了一下。

看他的樣子,應該覺得自己還可以和玉傾歡打招呼做朋友沒問題吧。但玉傾歡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這麽想的。

豪少聳聳肩,覺得這種事情跟自己沒什麽關系。而後便見雅少拍拍嘯日猋的肩膀,說了幾句什麽,嘯日猋聽了,提着書包轉身就朝教學樓跑去,他還沒踏上樓梯坎,鈴聲就響了。

幸好自己今天沒課。豪少幸災樂禍地笑了笑。

學校裏邊有一條繞校一周的河,河水并不乾淨,綠油油的深不見底。以前有過好些情侶一旦受不了情感的打擊了就往河底跳。這幾年跳過七八個,死過五六個。死的那幾個被撈起來的時候大都有濃濃的酒味,想必死的時候還醉在夢中。

豪少每次路過那條河就覺得陰森森的。可從教學樓出來,要去停車場就必須越過河上的漢白玉拱橋。

河水流到這附近的時候,旁邊開了個小池子,池子中央本來是假山,現在已經長成真山了,爬滿了青苔和蕨類植物。山頂有一座亭子,亭子裏面常坐着一對一對的情侶,在各種月黑風高的無人之夜親密無間地行茍且之事。

這晚豪少如往常一般路過的時候,遠遠地就聽見了嘻嘻哈哈的笑聲。雖然他和嘯日猋不熟,但這種清脆悅耳的笑聲聽過一次就很難忘記。從離河水十米遠處,正好可以看見嘯日猋坐在亭子中的背影,他似乎面對着誰,正在打鬧。可惜那人在因角度原因被遮擋在視線之外,完全看不見了。

“……別、別、我們回去吧……我休息夠了……”嘯日猋好像這麽說着,“……喂!”他的聲音忽然變得高亢,又因有所覺戛然而止。

那種暧昧的感覺讓豪少臉紅了。他趕緊低頭,輕手輕腳地快步往河那邊跑去。正好此時看到了蹲在河邊圍欄後面,一手捂着嘴,一手扶着欄杆發抖的白衣服女孩。

玉傾歡?

夜風中的背影顫抖着,顯得尤其脆弱。豪少直到走近了才發覺她是在啜泣。

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憐愛之情,他嘗試着扶住玉傾歡的肩膀,低聲道:“部長,部長,是我,我們先離開這裏好不好?”他确定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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