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晚上8點。童言從涅瓦大街小巷內的一家叫做осколок的小酒館走出來。
酒館不大,她只圖買醉,到8點,酒館人漸增多,就不願再留。
酒館的老板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大肚子男人,鼻頭紅紅的,像個長年酗酒的人。童言用英語問老板,招牌是什麽意思。
老板說:“是‘碎片’的意思。”
童言問他:“為什麽叫這個名字?”
老板說,這個名字有個故事。說是在人神同界的時候,有位仙女,偶爾一次下凡,坐在水邊梳頭,看見水中自己的倒影,不意為它吸引,覺得世上的人再沒有比她更美的人。于是她每天枯坐凝望,幾乎死去。天父不忍看她消瘦,于是給她一個願望。她許願将自己的倒影變成一個人好和自己永遠相伴。天父答應了她的請求,但唯一的條件是,這個倒影變的美人,要經過千山萬水才能被她尋覓到。于是她走遍千山萬水,只為尋覓那個美人。
她太美了,所經之處的凡人都愛上了這個仙女。沒有一個不想将她占為己有。但是仙女怎能是凡人所能觊觎的?人們都望而卻步。
終于出現了一位少年,他是城裏最聰明的人。他找到仙女,欺騙她說,其實,這裏面的人是惡魔,是天父為了試驗她設的圈套,假如她找到這個人,她将被尖刀刺入心髒死去。仙女固然不輕信,少年表示他可以證明,于是将手中的鏡子砸碎,撿起一片尖利的碎片說:‘你看,一模一樣的定然就是惡魔,惡魔的本質是傷害,因此它一旦遭受攻擊,就現出了它猙獰的本性。若非如此,為何碎片不是圓的,而是尖的。魔鬼想要将它插入你的心髒……”
老板說:“世間美好的一切,都是尖銳的碎片,越美好,越容易讓你受傷。”
童言想問結局,又覺得自己有些傻。這大約是把希臘神話裏的Narcissus和中國神話裏牛郎織女的故事剪接拼湊的産物,荒誕,滑稽。
蠢笨的仙女,不算聰明的聰明人,尖銳的碎片,那個興許就此被抛棄在世界某個角落的孤單靈魂……一切都是那麽的不真實。
這也許就是老板喝醉了信口胡謅的杜撰。碎片,有那麽多種說法。這個“осколок”也未必就是那個意思。
童言發現彼得堡多雨。沒有車,沒有傘,童言淋地滿身濕透回到房子。
一推門,香煎小牛肉飄香而來。
電視裏正響着煮食節目的聲音,介紹的是意大利菜,桌上放着兩本意式食譜,一本打開扣放着。
童言突然要哭了。
迷輕舉着勺子從屋裏面走出來,帶着姥姥式的花圍裙,傻傻看着童言,“你淋雨了?換了衣服……來吃飯。”
童言突然覺得自己就是個混蛋,圈臂将迷輕抱在懷裏。反複地說“我怎麽能抛棄你的……”
迷輕的頭發到腰了。又長又服帖。她伏在童言懷裏輕聲問,“你要和我分手嗎言?”
童言拉開迷輕,愕然地看着她,她滿眼都是淚。童言說:“不是的,結婚吧,就結婚!”
迷輕展顏笑道:“早知道做一桌意大利菜,你就和我結婚,我幹嘛要費那麽大勁?”是笑着的,眼淚卻長長地挂在臉上。
番茄紅醬面餃、牛肝菌雞肉片、羅馬式香煎小牛肉、塞餡贻貝、蔬菜濃湯煮蛋……迷輕第一次做意大利菜,做的只能說能吃,童言吃的很美味。
電視裏面在播新聞。
電視聲音很低,童言也聽不懂,看着影像似乎是有人撞車了,送往醫院。受傷者,似乎是個華人……
迷輕洗了手,轉身坐在童言對面用夾子給童言夾菜。
童言一眼瞥過,電視上一個男人捏着一款戒指對着鏡頭在說話,雨水裏,淋的滿臉濕。
童言愣了一下,轉頭複看了一眼,回頭看看迷輕空空如也的指,“輕輕,你戒指呢?”
迷輕沒擡眼,一面為童言撥了面餃,說:“在你工作室,我要出門,帶着那個怕被搶。”
童言哦一聲。心中算計要和那個設計師問問,明明是定制款的戒指,怎麽會有那麽高的重複率?
手機響起來,迷輕蹦跳着從茶幾上取來給童言,抱着童言的肩啃她的耳朵。
童言一面歪着頭皺眉說:“乖,別鬧”,一面艱辛地接了電話,電話是警局打來的。說是有位中國游客受了傷,司機肇事逃逸,傷者現在在第G公立醫院,他的手機裏顯示您是他的未婚妻。讓童言協助一下調查。
童言變了臉色,電話裏的消息迷輕聽的一清二楚。嚴肅下來怔怔站着。
夜裏起了風,聖彼得堡即使是炎夏也有氣溫驟降的時候。童言問清了地址,用小紙條記罷,套了一件風衣,就要往醫院趕。
迷輕說:“言,我和你一起去。”
童言說:“你在家等我。我很快回來。”
祁仲北來了聖彼得堡約有半個月,一直打童言的電話不通,被列入黑名單。當天下午,在花園大街附近的小道上被一輛車撞倒,人事不知。司機肇事棄車逃逸,車裏面發現一只戒指。據比對,上面有兩個人的指紋,一個是童言,另一個是迷輕。
二人家中無被盜竊現象,附近也找不到類似人員經過的視頻證據。
肇事車輛是早前報失的失蹤車型。
街道錄像顯示,肇事者身高約在168-172公分,穿灰色風衣,戴帽,黑色墨鏡,黑色口罩。
這幾樣東西在附近街道的垃圾筒找到。無指紋,可能是預謀作案。
就在童言剛出門,迷輕的電話就響起來。二人作為嫌疑人被扣留警局。
童言電話律師前來保釋二人。律師是一位在籍華人,姓吳。
童言有不在場證明,迷輕雖有在超市購物和街道錄像作為不在場證據,但在超市購物時,有十五分鐘的空白時間。迷輕解釋說,在洗手間。
然而洗手間和走火通道設在一處,側旁是洗手間,下方是銜接出口的樓梯,屬于視頻盲點。走火通道外部的攝像頭并沒有拍到類似作案兇手的人出入,不排除喬裝來回。
警察詢問童言和迷輕的關系,童言猶豫半晌,承認是情侶。迷輕無聲默認。因詢問過一概相關事件,雖無實證證明二人謀害祁仲北,然而從一衆警務人員的眼光裏,真相就是如此。
迷輕坐在一角,像個受傷的小鳥。童言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撫。
童言将祁仲北轉到附近的私立醫院,方便照顧迷輕之餘兼顧祁仲北。其餘事全權委托了吳律師代理。
迷輕問她:“言,你懷疑我嗎?”
童言說:“你不會做這樣的事的。”
迷輕握着童言的臂,哀懇地說:“言,我愛你。可我不會做那樣的事的!你信我!”
童言攬住她消瘦的肩,疊聲說:“我知道。”
祁仲北右腿骨折,面部擦損,經檢查,除了輕微腦震蕩,頭部并沒有太重的受傷跡象,人還沒醒。
迷輕通知了祁仲北的父母,三人和看護輪流守在病房。
偶爾迷輕也跟随在側,童言怕祁仲北的父母不理解傷害迷輕。因此只說是自己的妹妹。
迷輕每日練習完舞蹈,就來病房陪童言看顧祁仲北。童言守着祁仲北。迷輕就在一旁為她削蘋果。削下一牙兒,給童言喂進嘴裏。午間慵懶的陽光和着悠揚的曲聲從窗外面傳來。
童言覺得十分過意不去,迷輕原本不必肩負這樣的責任,跟她完全沒關系。她該像個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外出和朋友游玩,而不是耗在病房裏,嗅着消毒水的味道。
童言輕聲說:“寶貝,等仲北好了,我請個長假,和你去玩好不好,想去哪裏?”
迷輕笑着說:“哪兒都好啊。”繼而悄聲道:“不過……先要在房子裏呆十天。”
童言笑問:“為什麽?”
迷輕媚眼如絲,道:“讓你好好愛我……”
童言被她的話勾引地欲罷不能,情不自禁去吻她。迷輕張着性感的小嘴迎接她。
門開的很突然,童言未妨,慌忙和迷輕分開,仲北的父親站在門外,帶着驚異目光望着二人。
童言愣了一下,說道:“叔叔,是這樣的……”
“滾。”老頭子聲音不高,憤怒是壓着的。他沒想到準兒媳是個這樣的變态,還是和——她妹妹。
童言解釋說:“我和仲北已經決定分手了……”
“我說滾你聽不懂話?你們惡不惡心!”
氣氛場面已既已不可挽回。沒理由讓輕輕陪她受過。
童言垂着眼睑,一颔首,拾起手袋,出了病房。
迷輕手裏拿着蘋果,不知所措地放在一旁的桌上。驚吓地跟着童言往外跑。
老頭沖進病房,撿起蘋果照着迷輕狠狠擲過去,迷輕被砸中臉,捂着“啊”地叫了一聲。
童言轉回頭,将迷輕擋在身後道:“叔叔,你生氣不理解我不怪你,有什麽脾氣可以朝我發,和輕輕沒有任何關系!我和仲北在有了輕輕後,已經結束了!我沒有什麽好對您和伯母說,您更沒有什麽理由對輕輕發火。這是最後一次,下一次,我會交給律師處理。”
祁仲北的父親是國內一所普通大學的社會學教授。母親是銀行出納。培養的祁仲北算是青出于藍。英國Warwick電子商務管理碩士。畢業後就在祁仲北的叔叔祁偉業的公司幫忙。他叔叔人很低調,資産不明,和童言只有寥寥數面之緣,說話惜字如金,很有思想深度的一個人,算是行業中的佼佼者。
祁老頭兒做了一輩子學者,眼看着世風日下,道德淪喪,人心不古,群魔亂舞,還振振有辭,争論都嫌貶低了自己。頭一撇,“我不想再看見你們兩個。”
童言拉着迷輕走在街上,将近十月的彼得堡,美的如鎏金遍染。連街道上的人都是金的。
迷輕說:“言,對不起。”童言回過頭,輕輕握住她的下颌,迷輕配合地側着臉,上面還微微有些泛紅。童言撅嘴吹了吹,道:“還疼麽?”
迷輕笑着搖頭。帶着自嘲口吻說,“當三兒嘛,總要有當三兒的覺悟,不挨打,當什麽三兒。”說完但見童言怔怔看着自己,笑容定在臉上,“我是不是說錯什麽了,‘三兒’是這麽用的吧。我看電視上提過,大約是這個意思。”
童言失神撥弄着迷輕的發,勾近了她的腦袋,用力吻在她額上,“你不是。寶貝,你不是。”
夜晚的時候,童言讓迷輕為她剪指甲,迷輕喜歡用小剪子,一則可以剪出小小的月牙兒,一則比較光滑。童言一只腿盤着,另一只腿曲着,低着頭滑動平板上的圖片。都是些古典畫派的夢幻人像,向拉斐爾前派致敬。
迷輕将自己的手指和童言對比着,心裏有竊喜的震撼。“言,我們連指甲都這麽有夫妻相呢……”
童言微微笑着瞥過一眼,道:“誰是夫,誰是妻?”
迷輕想想說:“自然我是夫,你是妻。”
童言嗯一聲,頭也不擡,“不知誰求着我讓我娶她呢……我是沒聽說過,當夫的要妻娶她。”童言聲音溫柔細膩,帶着一二分的調侃,三四分的挑逗,迷輕癡癡聽她說完,低頭叨了一句:“你是被傳統思想束縛的飛鳥。”拉過她另一只手,跪在她身旁,看着那些畫問:“這是什麽?”
“一輯人物攝影。受古典畫派的啓發,尤其是1848年在英國興起的美術改革運動,拉斐爾前派的影響,創作了一系列夢幻的人物肖像。”
迷輕捏着小剪子,看着照片中握着匕首沉睡于海洋的女子,“有些凄美……”
“不可怕嗎?像一個……兇徒。”
迷輕道:“兇徒沒有那麽樣的神情,她是殉情的……”
童言笑着看迷輕,迷輕眼裏的柔情都要把自己融化了。她的洛麗塔,她的原罪……
迷輕媚笑着低頭為童言剪指甲,剪的深了些,童言“嘶”地一聲。迷輕瞪大眼在指上找,“鉸着肉了嗎?”童言擰眉嗯了一聲。迷輕急忙将她的指放進嘴。
童言身體仿佛被電了一下,軟濕的東西在指尖游移,童言定了一定,還沒來及告訴自己穩住,就已握着迷輕的發,側臉擒住她的唇畔。柔軟地令她心焦,像一顆夾心的軟糖,讓人恨不得一口狠咬下去,手上發蠻扯住迷輕的秀發,迷輕只是順從地歪着頭,丢了剪子,一只手撐在地上,另一只握着衣衫裏的手,斷斷續續叫:“有電話……”
童言瞥了一眼地上閃爍的手機,抓靠枕覆在上面,勾着迷輕的腰,将她壓在地毯上,“小妖精,浪給我看……”
迷輕紅着臉翻過身,爬在地上,忍住了身體上的震顫,伸手夠到手機,上面的來電顯示是:仲北。她猶豫了一猶豫,舉起手機,“啊……仲北啊……”
童言停下動作,抓起豎在眼前的手機,點擊接聽,對面傳來一把虛弱的聲音:“言言,我想見你……”
“仲北?你醒了?!”童言坐直身子,拉下迷輕的裙子,覆住她雪白的大腿。
對面說:“你來,我有東西給你看……”
“什麽東西?”
外面灰蒙蒙的,沒有月亮,不确定是不是下雨了。
仲北說:“你來看了就知道。你看了,我就同意分手。”
童言握着電話,避開迷輕,走到窗前,園燈下面,密密斜斜地灑着無數半灰半金的豆子。“有什麽,明天看吧……祈叔叔可能不大喜歡……這麽晚……”
仲北說:“我讓他們回去了。你來。我等你。”話落即挂了電話。
童言一回頭,迷輕正跪坐在地上,帶着一臉忐忑的神色,“怎麽了?”
童言從地上抓起褲子,蹬腿穿着就說:“我去一下醫院。仲北說,有東西給我看。”
迷輕靜悄悄看着童言套着一件黑色修身風衣從房間走出來。
Burberry的切爾西長款版型,童言身上永遠是低調的親和。
精致的過肩卷長發,羽玉眉,一雙妙目,豆沙色的霧面唇,使人生出貪嗔之念。迷輕爬起來,沖進她懷裏,抱着她的腰,“言,明天再去吧……”
童言揉了一把迷輕的長發,“我很快回來。你可以等我……要是困了,就睡着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