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敗玉
文/山河不倦
燈燭熠熠,流光葳蕤。
月明星稀,今日正是上元佳節。
長街直通向淮水,淮州的上元夜雖不比京城,卻也別有一番風味。人群熙熙攘攘,絲竹聲袅袅不絕,入目處盡皆燈花綽影。年前暴雨霜凍,疫病肆起,眼下是睽違多時的熱鬧景象。
鐘離昧眼皮都沒擡,只微微颔首,在與他擦肩的姑娘開口前匆匆離去,待走出幾步,方才心不在焉地拂了拂衣袖的褶皺,整了整系歪的白玉帶。
夜間的涼風撩起沾在衣袖上的脂粉香,萦繞在鼻尖久久不散,帶着淡淡寒梅氣息的冷香,清逸雅致,令他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
鐘離昧在淮州衙門裏當差,具體做什麽全聽知府吩咐,說得好聽有那麽點客卿的意思,說得不好聽就是知府大人手底下的狗,須得随叫随到。
他為人風流倜傥,好詩詞好絲竹好美色,因生得端方,知己佳人一只手數不過來,平日裏總是一幅天塌下來當棉被蓋的混不吝模樣,此時卻反常的正經起來。
不久前他還在美人的溫柔鄉,今日上元佳節,他約了相好的紅顏知己,共敘巫山雲雨之情,只是事不湊巧,春宵一刻的興致被打攪得徹徹底底。
上元夜宴,淮州城中張燈結彩,沿街花燈形态各異,有不少新鮮的花樣,鐘離昧面色發苦,顧不上欣賞,滿腦子都是傳話小厮說的話。
知府大人請他到府上,說有要事相商,一刻也不能耽擱。
年前就傳來消息,天生異象,災厄頻現,太子請命南下,替聖上分憂解難,少師陪同,兼施教化之禮。
算算日程,也該到淮州了。
鐘離昧心中有數,今夜這要事怕是與太子脫不了幹系。
合該是團圓的日子,皇家忒不講究,太子不懂事要離京,聖上竟然還準了,鐘離昧暗自咋舌,将“一病病一窩”的大逆不道之言咽回肚子裏。
知府的府邸在城東,從長街拐過去,走一刻鐘就到了。
府邸占了整整半條街,知府大人不是什麽好鳥,治理能力匮乏,唯擅溜須拍馬,貪污受賄樣樣都沾,媚上又欺下,賺得是一個盆滿缽滿,宅院修得富麗堂皇,比起京城王公大臣的府邸也不差。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甭管在世上這一遭走得如何,到頭來只有入土一個歸宿,身前事帶不到土裏。鐘離昧向來看得開,都是不得好死的命,他從沒嫌棄過知府大人,只把人家當一顆歪脖搖錢樹,管他民脂還是民膏,能搖一點是一點。
畢竟這世道變了,除了權之外,錢就是最好使的,好死不如賴活着,沒有人會跟自己過不去。
有錢能使鬼推磨,他鐘離昧平頭草民,不介意當推磨的鬼。
府門緊閉,兩側挂着大紅燈籠,随着風在黑暗中搖曳,像兩只滲血的獸瞳,閃着幽暗的光。走近了才發現,那門環下有一個深色的手印,在紅光的照耀下,顯出一點黏稠的血意。
一股寒意無端在背後蔓延開來,鐘離昧猛地一激靈,回過神來時已經出了一腦門汗,經風一吹涼飕飕的。
想起那傳話小厮的焦急神色,他長出一口氣,拉着沒手印的一側門環叩了兩下,不自覺皺緊了眉,撚了撚指尖。
那門環上不知沾了什麽東西,黏糊糊的。
大門應聲而開,卻沒見着人影,從外往裏看去,燈火通明。
鐘離昧受知府大人倚重,常來宅邸裏與知府大人議事,對這裏熟悉得很,現下雖心有疑惑,但也沒當回事,甩袖就往府裏去。
一路暢通,沒聽到丁點聲音,大堂門關着,窗戶上透出一道極高的影子,待走到門前臺階時,那影子越發清晰,像是個人的輪廓。
冷香淡去,有什麽別的味兒鑽進鼻腔,鐘離昧吸了吸鼻子,不對勁。
那股子又腥又重的味道勾起他一些不好的記憶,反胃感湧上喉管,眼前閃過一道白光,像腐肉上蠕動的蠕蟲,惡心得人幾欲作嘔。
就在此時,變故陡然發生。
大堂的門從裏面打開了,燭燈的火焰被吹得左右欹斜,昏黃的光暈簇擁着屋子裏的景象,為之勾上一層溫柔的金邊。
“滴答——滴答——”
黏稠的聲音混在風聲之中,顯得有些喧賓奪主。
一雙無神的眼正對着門外。
那是一具懸挂在房梁上的屍體,面色發青,眼珠凸出,穿着正四品官服,烏紗帽綁在胸膛前。“滴答”聲是從他腳上傳來的,是從靴子縫隙滲出來的血,不斷地往下滴下去,地上已經彙聚了一大灘暗色的痕跡,蜿蜒流向門檻。
照那灘血跡來看,這人挂上去應該有個把時辰了。
鐘離昧瞳孔微縮,心中大駭,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險些自個兒将自個兒絆倒。
那是一張他十分熟悉的臉,雖然和往常有些微的不同,但仍然可以很容易辨認出來。
是他的歪脖子搖錢樹,知府大人。
木門吱呀作響,鐘離昧打了個激靈,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從房屋裏透出的燭光照亮了他的指尖,入目是一片赤紅,像美人眉間的朱砂痣揉了水,呈現出一種近乎頹靡的豔色。
像黏稠的,血。
打更聲從府外傳來,喚回了鐘離昧的神思,天上不知何時落了雪,他向後踉跄了幾步,險些栽倒在地。
知府大人是不得好死的命,可怎麽會在這時候死呢?
鐘離昧滿腦子都是各種亂七八糟的聲音,身體涼得發麻,唯一的念頭就是轉身往府門外跑,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要趕快離開這裏才行!
馬蹄聲和踏步聲交織在一起,由遠及近。
“籲——”
鐘離昧一只腳邁出大門時,馬蹄聲正好停歇,兩隊輕騎将府門口堵了個水洩不通,堪堪擋住了他的去路,正面迎上,躲無可躲。
為首之人是位男子,自帶一種上位者的氣勢。
兩隊輕騎分立在他身後左右,各有一人領頭,左側的身着淮州官服,右側的一身素色衣衫,皆比為首之人退後半步,顯示出對他的尊敬之意。
為首的男人披一件雅青大氅,用極素的白玉簪束發,握着缰繩的手從大氅中伸出,掀起了一點布料,正好露出腰間懸挂的玉佩。
質地細膩的圓形白玉,半個手掌大小,雕刻着一圈蜿蜒的游雲紋,中間挖空,用紅繩穿了一只金鈴。
男人松松地扯着缰繩,從馬上望來一眼。
因着氣質出塵,反倒容易被人忽然他的面容,不過那張臉本也不是能令人一眼記住的精致,實屬一般俊秀,在冷白的月光映照下顯出過分疏淡的清雅之意。
但他有一雙生得極好的眉目,眼尾上挑勾出一小段細微的弧度,長睫掩住流轉的月光,在那點弧度中掃開一隙陰影,垂眸時清而雅,擡眼間秾而豔。
上一刻還是高處不勝寒的迢迢星,下一刻就成了大戶人家方能養出的富貴花,意料之外的和諧。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鐘離昧內心陡然生出一股被看透了的感覺,他心如擂鼓,冷汗直流。
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喘不過氣來。
雪片越來越大,像從天上散落人間的花瓣,不一會兒便在地上鋪了一層,将一切掩蓋。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左側領頭之人翻身下馬,對男子拜了一拜:“大人,此處便是淮州知府的宅邸。”
男人漫不經心地“嗯”了聲,從馬上下來,邊往府裏走,邊擡手向後招呼:“雲無恙。”
雲無恙應聲下馬,還沒跟上去,就被先前左側領頭的人擋住了,那人又朝男人躬身一拜:“大人,無須您親自進去,臣去把知府大人叫出來就好。”
此人是淮州城內的統領林驚空,職位上雖隸屬知府管轄,卻是淮州裏少數能與知府平起平坐的人。
他出身世家,是當今皇後的母家分出去的旁支,在京城不被人放在眼裏的地位,到了淮州城,天高皇帝遠,再加上一個半大不小的官職,便成了這裏的地頭蛇。
“哦?林統領眼睛下邊長的是擺設嗎?”男人回過頭,似笑非笑,“味兒這麽大,門口還有個呆若木雞的人,咱們的知府大人,怕是早就給閻王爺送花燈去了。”
男人不知從哪裏摸出把折扇,大冬天也不怕冷,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在掌心,語氣悠閑,像是在說今兒個月亮真圓。
鐘離昧聞言驟然擡頭,死死盯着那男人,掩在袖裏的手握得越來越緊,掌心能感覺到指甲刺出的痛意。
他怎麽知道?
“大人,您這話是——”
林驚空臉色變了變,話沒說完就被人撞着肩膀推開。
雲無恙對他的怒瞪視而不見,搓着手跑到男人身旁,故作誇張道:“來了來了,公子慢些,我先給您探探路。”
兩隊輕騎都沒動作,男人絲毫不在意,随手拿着折扇點了點鐘離昧:“你也跟上。”
“我?”鐘離昧驚詫出聲。
“随便。”男人渾不在意,道,“不跟着我走,就跟着林統領進大獄,你和知府大人的事脫不了幹系,自個兒選。”
“……”
鐘離昧常跟着知府大人,自然認識林驚空,眼前這人竟然能讓張揚跋扈的林統領吃癟,該是個不容小觑的大人物。
明白自己今日是讨不着好了,他認命地跟在男人身後,同時在心裏思索,這人究竟是什麽來頭。
走到大堂門口,一路上仍未聞人聲,像座死絕了的破敗鬼宅,只有幽幽的風聲将碎雪吹入眼底。
知府大人随着吊住脖子的麻繩輕微晃動,影子鋪在堂前薄雪上,連成一片漆黑的模糊色塊,被不疾不徐的腳印踩陷。
“啧,死得巧,死得好。”
男人面上并無意外之色,站在門口靜靜瞧了那屍體一會兒,目光專注得仿佛在看什麽有趣的玩意兒。
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有人影徑直沖進了大堂,他斂了眸,往後退了兩步,倚着門框慢條斯理地吩咐:“弄下來。”
“慢着!”
林驚空的聲音再快,也不及雲無恙揮手間銀光一閃。
那懸挂在房梁上的屍體掉到了地上,挂着人的麻繩随着屍體落下,浸了地上的血,仍可見整齊的切口。
“裴大人!”
林驚空頭皮發麻,幾近崩潰出聲,若不是他躲避得快,就要和青白着臉的知府大人進行親密的肢體接觸了。
裴大人?鐘離昧呼吸一窒。
舉朝上下只那麽一位裴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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